92.092 鬼魂

92.092 鬼魂

湖面上的風忽然間停了。

船頭的燈光有一瞬間的熄滅,黑暗就從四面八方慢慢圍攏過來。模糊的霧氣當中,人影被剪裁成了一個個稜角分明的鬼魂模樣,投影在黑黢黢的湖面上,姿勢百態。沈悅還保持着往後看這個姿勢,但是身後的人根本聽不進去她的話。她只能慢慢轉過了身子,然後坐在了船板上,兩隻眼睛茫然地盯住湖面的皺褶。

「現在動手。」身後的人吩咐道。

潘也點了點頭,還用嚴厲目光向她下命令:就這麼辦。

冷風吹得眼角有些發澀,沈悅揉了一下,看清楚了潘的目光落在西邊,西邊——對了,他一定是擔心小坂裕生的安危,那麼,她更加確定小坂裕生那邊發生了大事。也只能因為如此,所以他們才急匆匆地想要撈到寶藏。

希望能拖延下去才好,於是她用質疑的口吻說道:「我希望你們沒瘋,今晚下去的結果很可能是一個人都上不來。」

「林小姐,像你這樣會裝神弄鬼的人可不多了。人手的問題,也不需要你擔心。死一個人後面還會送來一個人補上,死兩個人就會有兩個人補上。」許絲毫不為她所動,大概在這些殺手的眼中,林悅不過是小坂裕生手下的一個神棍而已。

她還真的希望自己是個神棍,那麼就能把這些人通通沉到水底去。但是這是不可能的。

小船開始往回劃去,在湖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每一道漣漪盪開,她都能清楚地看到水草向著兩邊分開,但是湖底依舊看不見。

潘就坐在她的前面,她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你問的是哪個什麼?」潘回頭問她,這麼近的距離,她能清楚看清楚他的眼睛是血紅色的,像是最冷硬的凍地雞血石。

「為什麼不等一等?你們都等了這麼多年了,也不在乎這幾天吧?再說了,萬一事情失敗了,小坂先生苦心經營的這一切都會打了水漂。」

「林悅,今晚就是最後的期限。」潘的話語很冷:「你要責怪,你怪那幾個泄露了消息的叛徒好了。我們殺再多的人,現在也不能保證安全。而且,田中君知道我們的目的地是鄱陽湖,什麼時候中國的水警封鎖了這裏,那就徹底完了!」

她立即明白了:「警察過來了嗎?」

「還沒有,不過最遲明天晚上他們就會排查到這一片水域。」

說完,潘不再理會她,沈悅發了一會兒呆。小船就行駛到了大船的身邊。他們回到了大船上,潘打算把整條船都開過去。而她站在船頭,看到他們那邊的氣氛很熱烈:潘從船艙拎出一箱子的青島啤酒,然後拿出一把軍刀對準瓶蓋,把蓋子一一撬開了。膚色各異的人們喝下了啤酒,臉上掛着笑容,好像在提前慶祝勝利。

「願天神保佑我們此次旗開得勝!」

「約翰,你這不是廢話嗎?我看該改成:願天神祝我們尋找到金山銀山!」

他們真熱鬧啊……沈悅想,狼群最快樂的時光不是享用食物的時候,而是在飢腸轆轆時分發現了一大群羊的時候。不過,這次的「食物」是……她自己都不敢想像的東西。不由得雙手環抱住自己,想到了爺爺告訴她的故事——

公元1364年4月1日,陳漢皇帝陳友諒親率60萬人馬乘艨艟巨艦圍攻洪都(南昌),而他的對手——朱元璋親率20萬軍隊前來解圍。陳友諒操轉船頭迎戰朱元璋,兩軍相遇於鄱陽湖上的康郎山,一場震撼古今的鏖戰展開了。

傳說,兩軍兵力懸殊。陳友諒兵多艦巨,他指揮的五千艘艨艟巨大無比,船樓分上中下三層,中間置走馬棚,船樓上下的人說話互相聽不見,每層船樓有無數房艙,如同大廳。船身鐵皮包裹,紅漆塗飾,遠遠看去,猶如一片紅色的城廓。

而朱元璋只有一些舢板小船,按理說怎麼都不會是陳友諒的對手。但是朱元璋登高瞭望,卻望見陳友諒的戰艦首尾銜接,像是一連串的紙葫蘆。於是,他採用了火攻,趁著狂風大作之時,用熊熊烈火將陳友諒的軍隊燒毀在鄱陽湖上……

最後爺爺說:「所以,鄱陽湖老爺廟水域那一塊兒邪門啊……湖底下不知道多少死人,早就成了一個萬人冢,如果運氣不好……」

「布魯克林,你這個膽小鬼。怎麼縮在船角上?」一個陌生的外國男人經過她的身邊,打算了她的思緒,她看到了另一個捲髮的白人男子。

「哦,我媽媽說中國是個妖魔鬼怪盛行的地方,女巫和大祭司時時刻刻盯住我們的一舉一動。」

「不可能,中國人很軟弱無力。就像她一樣。」白人男子指了指她。

而那個叫做「布魯克林」的人走了過來,沈悅下意識往後退步,但是小夥子卻蹲了下來,並且望着她的眼睛。她感覺到他沒有惡意,於是停下了腳步。這個布魯克林動了動嘴唇,忽然問道:「你知道湖底下有什麼嗎?」

她反問道:「湖底下除了寶藏還能有什麼?」

「但是我的感覺很不好……不瞞你說,我在伊利諾伊州干過兩年的僧侶。我看的出來,這裏的環境很不好……我是說,有點奇怪。」

當然奇怪,但是她認為還是不點明的好:「我也不知道,我是第一次來這裏。」

「可你是個中國人,他們說你是個女巫。」

「你見過身陷囫圇,什麼事都阻止不了的女巫嗎?」

她好笑道,於是這個布魯克林垂頭喪氣地走了。另外一個人還教訓布魯克林:「我就說,她是個傻瓜,白痴。光顧著糊弄小坂先生了,其實什麼都不懂。你等著瞧吧,這個女人後天的時候肯定要被潘推下水去餵魚了。」

她繼續看自己的風景,不再理會這些被小坂裕生逼着趕下水的水手們。

水流是個很實誠的孩子,大船不用揚帆,就被帶到了沉船的地點。她看到許從屋子裏折騰出來了一套機器設備,又在兩個船員的指導下把機器放了下去。不一會兒,機器就撈了上來。帶回來了一張水底的聲吶地圖,上面模模糊糊的一片嶙峋,什麼也看不清楚。許和潘對望了一眼,然後潘說道:「再換一個地方看看。」

於是他們換了一個地方,聲吶設備下水。這回看清楚了——水底下有巨大的輪廓。

「船的龍骨!」一名水手立即認了出來:「是老式的戰船。」

「很好,現在看你們的了。」潘對身後的兩個水手說道,其中一個人就是剛才和她說話的布魯克林。兩個小夥子點了點頭,然後穿上了人工鯊魚皮,戴上了潛水鏡,背上了氧氣罐,再下到了小小船里,繼而跳入了湖水當中。

她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了起來,但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湖底下還是平靜一片。平靜到讓她以為七十年前發生的一切都是錯覺,其實這一塊水域其實是安全無害的。沒有沉船,沒有湖底下的沙漏,沒有武則天的棺槨和一團殺人的黑霧。

她不由得走到潘的身邊:「他們的氧氣罐支撐多久?」

「一個小時,如果節省一點一個半小時。」

她繼續問道:「萬一他們出不來了,你會怎麼辦?」

「不怎麼辦,上帝讓我們在這裏,就給我們安排好了各自的命運。」他冷冷說道。

她開始為自己打算:「老實說,我對未來沒把握,但是我相信你有把握。萬一待會兒出了事,我們一起沉到了湖底……別怪我沒提醒你……你一個人出不來的,除非我也活着……潘,我看你不像個能坦然面對死亡的人,我也是。」

「什麼意思?」他的目光收了回來。

她繼續忽悠:「你帶着的那個紫檀盒子裏面裝着死人的東西,是不是?」

潘吃了一驚,他已經很少喜形於色,尤其是在她的面前:「林悅,你看到了什麼?!」

「盒子裏有很大的怨氣。但是這一股怨氣不侵害你,甚至在你身邊還有所收斂……我猜是你親人的東西是不是?想不想知道他們怎麼死的?」

「林悅,你少給我胡說八道……」

話音剛落,湖面上忽然傳來一陣聲響。潘又轉過了身子,這時候兩個濕漉漉的潛水員冒出水面,那個布魯克林手中還舉著一樣東西。許喊了一聲,綁住兩個人的繩子就開始往回拽。然後布魯克林跳上了船板:「我們找到了!」

沈悅看到他手中抓着一件青花瓷碗,上面還爬滿了水草。

潘把瓷碗放進了清水中洗乾淨,又把她喊了過來:「看一看,這上面花了什麼鬼東西。」

她只看了一眼:「一條鯉魚,一個人。」

「為什麼這個人站在鯉魚背上?旁邊還有許多人望着他?」潘問道。

她只能應付道:「中國的漢朝有個故事,一個叫做琴高的人修鍊成了神仙。得道之際就乘坐鯉魚而去。數萬弟子為他送行。」

潘諷刺道:「中國人還真是愛裝神弄鬼。」

她嗤之以鼻。只見潘繼續拍了拍兩個潛水員的肩膀,讓他們再下去,然後又走了過來。坐在了她的面前:「林悅,今晚你的詭計可不會得逞。」

「我沒有什麼詭計。」她冷笑道:「你敢不敢把紫檀盒子裏的東西拿出來給我看一看?嗯?」

「看樣子你對別人的私事很感興趣。」

她不以為然:「我只對古董感興趣,盒子裏的東西不錯。看寶氣的年頭,起碼也是清代的。」

潘沉默了一會兒,玉觀音於他而言,不過是父母的遺物而已。不過父母死亡的時候,他沒有在場,所以對於「怨氣」這種事情還是感興趣的,於是潘走進了船艙里,不一會兒一塊和田白玉觀音出現在了沈悅的面前。

她伸出手去接,但是潘沒有給她:「這個玉雕的女人叫什麼名字?」

「她不是女人。」

「你以為我是瞎子嗎?」

「他叫觀音,是佛教的神。觀音初從印度傳入中國時為男身,后被中國人改造為女身。按照佛教觀點:佛無所謂男身還是女身,由男變女,或者由女變男,都是因人而異。」她攤開了手掌:「如果不相信我,那你拿回去好了。」

於是潘就把玉觀音給了她。大概只是短短的幾秒,她就感觸到了其中的怨氣。然後,無聲地張了張口,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怨氣不算久遠,不過幾十年的時光而已。

眼前呈現出一個印度風格的房子。窗枱邊上,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說道:「小坂先生,您不必為雇傭兵的兵源擔憂,這年頭,活不下去賣孩子的人家多了去了。」

「但是我要的不是連小雞都不敢殺的廢物!也不是要只知道酒色的飯桶!我要天生的殺手,以後會絕對忠誠地對待我!」

氣急敗壞的人是小坂裕生,他的臉是鐵青色的。

「小坂先生,您放心,我們已經為您物色到一個好孩子……他絕對符合您的要求。」

畫面一轉,灰沉沉的燈光下,小坂裕生在幾個印尼官僚的陪同下走下了監獄。然後,隔着柵欄,他一眼相中了那個白化人孩子。孩子的眼睛中充滿著仇恨和狂野,但是又被一股虔誠的驕傲所牽制着。官員告訴他:這個孩子出生貴族。

「他的父母還在審判,他們家族出的錢很多,要換人的安全。」

「我出更多的錢。」小坂裕生冷笑道。

……黑暗與光明交織了一片,眼前的景象漸漸消失。她睜開了眼睛,望見了浩淼的水霧。潘坐在她的身邊:「你看到了什麼?」

她決定賣關子:「看到了你和你的父母被關在一所監獄裏面,是東南亞的監獄,裏面有許多黃種人。但有個印度人說,你的父母輩抓去審判了……」

潘忽然站了起來,逼視她的眼睛:「然後發生了什麼?!」

「然後,我只有確定了自己的安全,才能告訴你接下來的故事。」她冷笑道:「很有趣呢。」

「你清楚的,你的命在我手上……」

但是她並不為之所動,只把頭別了過去。潘剛剛想要發火,忽然間船頭又騷動了起來,於是潘罵了一句就走了,她看到那兩個潛水員又撈上來了不少東西:有玉佛手,玉蟾蜍,青瓷虎子,葡萄海獸鏡,以及長戟,火銃等殘品……

每一次古董出水,都引來這一群強盜的歡呼。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打算進船艙里睡覺。於是關上了艙門,把被子放了下來。

也許是有心,也許是無意,她往昨天看到「血跡」的地方瞄上了一眼,這一下就徹底愣住了——只見地上平白無故出現了一攤水漬……可剛才她分明管好了門窗,沒有任何人進來過呀!而且,水裏還殘留着一束鮮綠的苔蘚。

她蹲下身子,抹了一點苔蘚的痕迹。感覺皮膚上有種刺刺的,硬硬的觸覺。於是揉了揉指尖,揉出一點兒深綠色的……銅銹。

忽然間,像是被電擊中了心臟。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這時候,她聽到甲板上有人在尖叫。

「哦,上帝,那是什麼東西?!」

「哦,天吶,他們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人?!他們是死是活?!」

頭頂上傳來陣陣顫動,她不禁仰頭往去,望見一個人的腦袋,已經腐爛成了骨架,縮在銹跡斑斑的盔甲當中,透過天窗往裏面看進來。分明是一具骷髏,但是兩個黑洞洞的眼洞淡定自若地看着裏面,像是還有靈魂在操縱。

一瞬間,沈悅腦袋裏一片空白,腳步卻不由得退到了門邊上。背抵著門板,耳邊聽到外面的嚷嚷聲越來越大,伴隨着痛苦的嚎叫和撲通撲通的落水聲。這時候,她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居然會遇到了爺爺口中最倒霉的情形——

「萬一啊,運氣不好遇上了陰兵借道,那就麻煩嘍。這些陳友諒的士兵沉在湖底,他們以為自己還沒死,他們以為還要繼續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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