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完顏康

2.完顏康

當你的名字已經有好幾個版本:漢字、女真字、契丹字的時候,也很少會再考慮「我是不是還有其他名字」了。完顏康遇上了「其實還有其他名字」。

完顏康懵逼,略帶一點張惶地望一望屋子,便看到了牆上的鐵槍。這東西在這屋子裏好長時間了,完顏康只進來過一回,看了一眼也沒放在心上。他於宋、金風俗本就不熟,平素也不接觸這些,只道是尋常裝飾。此時深恨自己以前不小心,發誓日後必要事事仔細,不要只鑽進書本才好!頂着反派的身份,小心且要小命危哉,不留意就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了。

完顏康其時年紀尚幼,生得又可愛,獃獃的樣子越發讓人想親近。不特包惜弱因他這可愛模樣愁意略解,完顏洪烈更是歡喜,撫著兒子又軟又細的黑髮,完顏洪烈又問一回:「好不好?」

【不好!】完顏康收斂心神,態度定格在了:「不好!」小說寫得精彩,他是反覆看過的,情節倒還記得,丘處機跟江南七怪雙方打賭可以說是激將法激其為己所用,但是雙方皆不告訴徒弟身世就讓徒弟比武。這是腦子有病!看來是治不好了!世交兄弟比武,跟「為證明誰的師父厲害」比武,那下手能一樣嗎?同歸於盡算誰的?新手比武,不死也要受傷,再聽說對方應該是自己結義兄弟,父輩是過命的交情,那表情一定好看得緊!兩撥神經病!邏輯死透了!老子不跟你們玩了!

「忽都?」完顏洪烈大為驚訝,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不是應該樂於向武的嗎?之前不是主動講要練習騎射的嗎?他心裏很想讓兒子學些武藝,並不是每個受傷的人都能遇到一個漂亮的、別人家的媳婦兒救他一命,頂好還是不要受傷。

「爹,我不要學!」話一出口,完顏康愣住了,這爹叫得好順口!

「爹」太年輕,初時彆扭,時日久了便發覺這位便宜爹實在是無可挑剔。他比絕大多數男人更有資格講自己「在做大事」(不一定是好事),卻沒有將兒子都扔給老婆,說自己「工作忙,太累了」,等兒子犯錯了,掄皮帶抽一頓,美其名曰「教育」。父子倆常有交談,雖然不少時候完顏康覺得此人是將他當作小孩子般教育,更多的時候,得到的居然是比較平等的關愛。完顏洪烈跟他講理,凡有不弄不明白的,都跟他掰開了講。雖多了千載見識,皇室里、或曰「人上人」的某些心知肚明的道理,還是需要學習的。久而久之,完顏洪烈待他真誠,他如何能不心服?捫心自問,為人父這一條,他還沒見過比完顏洪烈更合格的人。

好比現在,包惜弱花容失色,她猶記得丘處機當日殺人如砍瓜切菜般利落,生恐兒子犯犟惹到丘處機,到時候一家三口就危殆了。

完顏洪烈已經俯下身來,又手扶膝平視着愛子的眼睛,柔聲問道:「忽都,為什麼不願意呢?多學點本事,總是好事。榮華富貴我都能給你,唯有技藝,只有自己學會的,才算是你自己的呀。人若無能,也保不住這富貴。」

養移體、居易氣,每個熊孩子的背後必然有一整套的熊家長呵護眷。完顏康這幾年來並不止是被一個趙王嬌縱着,溺愛他的大有人在,譬如李元妃,又或者是金主完顏璟,再比如東宮裏的許多人。更兼他心智並非幼童,說起道理來也是一套一套的,引經據典,常令長輩無言以對:「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

「西楚霸王,有垓下之敗,不足學。」完顏洪烈畢竟是讀過書的王爺,《史記》還是知道的。

「項羽輸給了劉邦,單打獨鬥一個項羽能打八個劉邦,可他還是輸了。那麼我為嘛要自己學?」

「若遇刺客……」

「主辱臣死!我為嘛要自己學?」

「侍衛也有學藝不精、護衛不周的時候,凡事總有萬一。」

「要用的時候用不上,還要他們什麼幹嘛?」

這……真是一個好問題!完顏洪烈語塞,先安撫妻子:「我跟忽都好好說說去。」

包惜弱一南方土著婦人,當然認為管教兒子是丈夫的事兒,丈夫願意管,總比她一介婦人教導來得高明,她素信完顏洪烈之能,當下點頭。完顏洪烈挾起兒子,將人抄到書房,決定和兒子好好「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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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書房,完顏洪烈很是嚴肅地向兒子擺事實(昔年南下遇盜之事,沒說這盜便是丘處機),講道理(就算為了有一技之長)諸如此類。完顏康心裏很亂,「國家將亡」的陰影之上又被打了密密的「我是對照組」的黑色斜線。沒想清楚事兒,乾脆來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

完顏洪烈無奈,技巧地轉移了話題:「好好好,先不說這個,你媽那裏先不告訴她,行不行?」既然孩子心有抵觸,那便徐徐說與他聽,日常慢慢地浸潤着,所謂事緩則圓。反正丘處機那個道士說了,過兩年,等孩子再大一些,再傳授武藝。

這個可以有,完顏康點了點頭。

這孩子看着老成,卻總是心軟,完顏洪烈又是欣慰又是擔心。見兒子應下,開心地道:「我就說康兒這個名字很好,你娘書香門第,起名必是好的。」又指康字教他認,再寫了女真大字、女真小字兩樣,等兒子記住了,似模似樣地寫了出來,再教契丹文字。金國對契丹舊族尚算優容,也取契丹人為官,契丹文字,還是要知道一點的。等完顏康都記熟了,微笑着問他今天的功課。

完顏康在不知真身之前,只以自己是金國皇室子弟,當然要學些文韜武略、治國之道。只略提了一提,便能每日入宮學習,得金國這半壁江山裏最優之學者教授功課。

完顏洪烈的學問比不上宮內師傅,從來是聽完顏康複述,再說些師傅不方便講的東西。今天講的是「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完顏洪烈陪着完顏康複習,借題發揮,講這忠字。完顏康聽他慷慨激昂講著「大金國」,不特是父子倆要忠,還要讓別人忠才好,否則父子倆身為金國宗室,遇上造反,如何能過得上好日子?這道理講得極明晰,果是師傅不方便講的。

完顏康心裏打翻了五味瓶。憶及習《論語》,「入則孝、出則悌」,完顏洪烈也是這般陪他複習。

六王獨子,沒被慣成熊孩子,他自認是因為自己根正苗紅三觀正,也不能否認有「父王」教導之功。忠孝節義,無一不是此人教他。然則本以為自己是金國王子,立場天註定。其實金人宋人,他並不特別在意——生為金人,在意還能怎樣?倒是蒙古之危迫在眉睫,如何平衡金、宋關係,不讓蒙古得逞,才是他需要思慮的事情。至於禮法之類,他倒不放在心上。

現今卻是這禮法讓他難受了。學的是「忠於大金國」、「孝奉父王母妃」,一忽兒知道按血緣算是宋人,教他忠義的金人不是他生父,細論起來是生父的仇人。將他推到這般境地的人是誰?該盡責任為他點明事理的人,又在哪裏?!

【搶來的老婆生下的娃,你要這麼喜歡幹嘛?學雷鋒嗎?】已經承數年教養之恩惠,又該如何是好?

心裏扳著指頭數了一下:楊鐵心,自己現在是找不到的。包惜弱?她一個弱女子,沒死在雪地里,能將兒子生下來、找一安身立命之所,已是對得起他。再要苛責於她,未免不盡人情。冒然離開,一是未必能走脫,二則以他的年紀再帶一個包惜弱,唯死而已。唯一剩下的選擇便是跟着丘處機走。此時師徒猶父子,以後只好聽丘處機吩咐了。

算來算去,現在最合適的,居然是留在這裏繼續做世子。【除了死,根本就沒得選擇嘛!】

【憑什麼要我被這時局逼死呢?!我招誰惹誰了?!】前途一片黑暗,完顏康心中暗恚。【你們一個嘴欠、一個手欠,卻讓我們來頂缸!憑什麼?憑什麼我就該任你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們想要兄弟情,我就該被拋下,你們想要朋友義,我就該認個師傅去打架?】[1]

完顏洪烈講解完畢,猶問:「還有不明白的么?」

完顏康搖搖頭:「沒了,爹,我再想想。」說完,心裏又抽了自己一巴掌:怎麼還叫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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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煙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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