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逆亂天和

1|逆亂天和

明元25年,東都日蝕,舉朝震驚,七日後,關中地動,地火衝天而起,豫州大火三日不滅,片瓦不存,哀鴻遍野。

自明元帝登基以來,三年一旱,五年一澇,天災不斷,坊間一直流傳,明元帝乃趙太后偷情所生,並非先帝血脈,當年,先五皇子騰王深得先帝倚重,卻忽然傳出滕王于軍中暗藏黃袍,意圖謀反,而這一切,實乃被明元帝所陷害,明元帝為了瞞天過海,殺兄弒父,矯詔篡位,這才天降喪亂,咎徵荐臻。

明元帝怒極,登基次年,東都菜市口血流三月不絕,流言方才漸消,此番天變地裂,謠言再起,甚囂塵上。

不日,司天監曹儀冒死上奏,稱日月合璧,五星連珠,豫州地動,皆因帝側有攪合陰陽之人,此人正是梁澄太子,堂堂一國儲君,卻生而陰陽同體,逆亂天和,才使天地震怒,六極屢降,若要平息上天怒氣,太子當以死謝罪。

太子自幼聰穎,天資粹美,深得帝心,明元帝一直寄予厚望,聞言自然不信,命御醫診查,太子不願受辱,加之心中有愧,自飲毒酒,以謝天下……

寂寥空曠的太子寢宮內,本該自鴆的當朝儲君,此時卻披髮白服,靜靜地跪坐在紗窗邊上的軟榻上,眼睫半垂,一動不動地望着窗外。

檀木案几上躺着一卷佛經,冷風襲來,揚起幾頁書角。

再過幾日便是明元帝的壽辰,梁澄本來打算為父皇謄上一沓《大正藏》,眼下看來,怕是沒有機會呈給明元帝了。

正是寒氣透骨的隆冬時節,幾瓣雪片隨風漏進半掩的窗牖,打在梁澄長長的眼睫上,榻上之人卻好似一尊精刻細琢的冷玉雕,清清凌凌,毫無反應,不似活物。

忽然,一抹黑影無聲無息地落在梁澄身後,帶起幾絲烏髮輕揚,梁澄聞到一縷熟悉的杜衡香,眼睫輕顫,起身抬手,露出一截蒼白瘦弱的手腕,緩緩地合上窗扇,然後又坐了回去。

黑影正是長公主遺腹子,武陽候孟留君,向來丰神飄灑,器宇軒昂的武陽候,此時卻一副心思鬱結的模樣,他伸出手,正要附上樑澄的肩頭,最終卻苦澀一笑,背到身後,緊握成拳,輕聲道:「你可恨我?」

梁澄輕笑,「到了這般地步,談什麼恨不恨,怪只怪,我識人不清,信錯了人。」

話音剛落,孟留君便坐到他面前,「釋奴,今日種種非我所願,我本來只是想讓陛下廢你太子之位,只是沒料到,短短几日,又是日食又是地動,陛下竟要拿你來堵……這天下悠悠之口……」

「釋奴」二字是梁澄的小名,大齊崇佛,抓周禮上總愛請些得道高僧來給小兒祈福批命,當年在梁澄的抓周宴上,恰逢無上禪修,大般若無渡雲遊歸來,還破了此生不收衣缽的誓言,帶回一個小徒弟,明元帝將人請進宮裏,無渡禪師甫見梁澄,便言「此子有一命劫,遁入空門或可解」。

明元帝再敬重無渡禪師,聞言也是不喜,回頭卻見梁澄拽著禪師身邊小徒弟手上的一串佛珠,那佛珠中間竄著顆蓮花狀的紅色石子,禪師便道:「太子身系社稷,遁不得沙門,便取小字為『釋奴』,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於是,「釋奴」便成了他的小名,而無渡禪師離開時,拿出一枚與其小徒弟手腕上一模一樣的紅色石子贈與梁澄,道:「此乃當年禪宗祖師地如來生身血舍利,太子日日佩戴,護持正法,來日或有一線轉機。」

明元帝大喜,命人鍛了條玄金鏤花墜,將血舍利至於其間,如此便水火不侵,為梁澄戴上。

孟留君私下裏常常喊他小字,梁澄不以為忤,反而覺得親近溫暖,畢竟身為太子,能讓他卸下儲君風範,平常以待,傾心相交的人少之又少,然而在對方背叛他后,又叫他「釋奴」,只讓他覺得諷刺。

梁澄於是對孟留君所說的話不作任何反應,閉上雙眼,一臉平靜,仿若一面死水,再不起一絲波瀾。

孟留君咬咬牙,道:「如今,詔書已出,東宮背常,感逆陰陽,變異頻仍,咎證彰灼,太子深自引咎,自鴆於宮。」

兩排鴉羽般的眼睫輕輕顫抖,梁澄依舊闔着眼帘,喉間卻湧上一股腥甜,被他生生地壓下。

「在世人眼中,你早是已死之人,」孟留君將一個青色的小藥瓶塞進梁澄手裏,道:「陛下決計不會讓你活着,只怕已派人過來賜酒,這是假死葯,你就著毒酒一起喝下,我一定會救你出來。」

梁澄聽罷只覺得好笑,他抽出被握住的手,鬆開藥瓶,一雙透徹的眼眸睨向孟留君,「四皇子豈會讓我活着?」

「我並非四皇子的人。」

「哦?」梁澄嘴角一挑,「我自問對你不薄,待之以誠,即便被你撞破身體的秘密,也不曾想過殺人滅口,既是因你曾救過我一命,更是相信你我自幼的情分,我實在想不明白,若不是因為你投靠了四皇子,又會是因為什麼呢?」

梁澄說完,便冷然直視着對方,孟留君原本焦急憂慮的神色漸漸冰冷,化作一道及其複雜的眸光,「可還記得相國寺一案中流傳出來的打油詩?」

梁澄臉色一變,本朝□□曾受過慧覺禪師的點撥,避過三次生死劫,因此大齊皇室歷來尊信沙門,上行下效,大齊禪宗盛行,每年佛誕日,皇家皆會在大相國寺禮佛祈福。

不想,去歲佛誕日,趙太后被藏於蒲團里的毒針刺死,佛像上顯出兩行血紅色的詩——

僖帝縱色老來哀,可憐趙女未有懷。

青燈古佛哪堪挨,偷采雨露孽胎來。

更糟糕的是,永寧塔上的金寶瓶驟然迸裂,寫有此詩的血字白綢如雪片般散出,被不少信眾撿去。

這首打油詩粗俗淺白,直言趙太后淫.亂通.奸,明元帝不是先帝子嗣,不知是哪來的孽種。

梁澄身為太子,雖知無風不起浪,空穴不來風,但從未懷疑過父皇,當年滕王一脈悉數被屠,但仍有一些殘部流入江湖,自明元帝登基來,此類流言從未斷絕,想來就是這些餘孽的手筆。

孟留君的母親越赫長公主,是先帝七女,母妃是當年的天下第一美人,奈何紅顏薄命,難產而亡,越赫長公主便被撫養在騰王母妃膝下,而孟留君的父親,原本的武陽候,曾是滕王的伴讀,和想到這一層關係,梁澄心念電閃,不動聲色道:「怎麼?這和你是誰的人又有和關係?」

孟留君伸手向他腮邊撫來,梁澄皺眉避開,以往他們關係親篤,私下裏他從不自稱「孤」,二人不以主臣相稱,孟留君為人風流不羈,時常故作輕浮地調笑於他,他亦不曾因他的不分尊卑而心存芥蒂。現在對方如此作態,梁澄卻是再也無法平靜以待了。

孟留君被躲開也不生氣,「詩上所言,卻非捏造,趙太后以蛇充龍,梁昭昌登基后屠盡皇子皇孫,連公主也不放過,我母親與騰王兄妹情深,你可知他為何獨獨放過我母親,榮寵加身,時常躬親探問?」

越赫長公主完全繼承了她母妃天下第一美人的風采,儘管如今已年過四十,看起來卻好似花信年華,加上通身華貴雍容的氣度,天下間願作長公主入幕之賓的名士豪俠只怕多如過江之鯽。

想到父皇看向姑姑那溫柔縱容的神色,梁澄心裏一沉,果然,孟留君諷刺一笑,繼續道:「梁賊覬覦我母親的美色,卻苦於身份無法出手,你可知我父親又是怎麼死的?」

見梁澄沉默,孟留君神色猙獰了一瞬,「就是被他害死的!我母親為了護住我,假裝不知真相,委身求全,你說,我如何不恨?」

「太子一廢,其餘皇子爭儲相軋,我要梁昭昌眾叛親離,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梁澄震驚之下,失手打翻案上的硯台,不等他說些什麼,就被孟留君撅住手腕,拉到眼前,捏住下頜,幽幽道:「九皇子與你一母同胞,你死後,他就是中宮嫡子,沒了你的護佑,他又跟你一樣,這麼信任我這個君哥哥,釋奴,你說,他能活到什麼時候?」

「孟留君!」梁澄一字一頓低聲道,若不是怕驚動殿外的守衛,早就高聲叱責,「父皇所作所為,我無話可說,但是濟兒才十歲,對你親近濡慕,不曾害你分毫,你如何能?!」

「釋奴啊釋奴,」孟留君拇指親昵地按壓着梁澄的嘴角,輕輕地吐氣道:「也就只有你相信他天真可愛,偌大皇宮,哪來的單純善良,赤子之心,還有你那心慈念佛的母后,可曾對你真心實意過?恐怕她早就等著九皇子長成,然後讓你暴斃而亡,也就只有你,被老太傅給教傻了,徒守仁義道德,君子之器,妄想什麼兄友弟恭,什麼父慈子孝,簡直可笑。」

「若非你母后外家李家勢大,留你為九皇子遮掩,東宮早就易主了。這回你的秘密的確是我暗中使計,讓梁昭昌自己查到的,我原本算好,梁昭昌只會廢你太子之位,不想他平日對你寵愛有加,這回竟絲毫不念父子之情,拿你作伐,平息謠言,如何,你可還信天家有親情?」

梁澄面上不顯悲色,實則早已心如死灰,雖然他不信孟留君的挑撥之言,但卻很清楚,對方所言並非隨意揣測,李后自來不親近他,不喜他接觸李家,種種過往,也不是沒有痕迹可循的。

他深知,一切皆因他是個不男不女,混淆陰陽的異類……

在被父皇軟禁的這一段時日,不是沒期盼過父皇能過來見他一面,能念在一絲血脈天緣上放他出宮,到底,徒作妄念……

罷了。

此身身系父皇母后精血所造,如今父皇要收回,用他的命來穩固皇位,他便當還了這份生身之恩。

梁澄揮開孟留君的手,從容起身,背過身去,淡淡道:「如你所言,母后和李家既然能護我至今,自然也護得住濟兒,我勸你一言,父皇手段雷霆,遲早查到你身上,趁早收手,免得連累姑姑。」

言罷,不等孟留君反應,便高聲一喊:「來人!」

孟留君此番偷偷前來,自然不敢驚動他人,眼見殿外傳來聲響,只能飛身離去。

梁澄將孟留君留在案几上的藥瓶收進袖裏,頃刻,被命來監守梁澄的禁軍侍衛就進來了,這些皆是明元帝的心腹,放去江湖也是一流高手,若不是孟留君師承道門第一人酈道宣,天資特穎,少年功成,只怕無法在他的寢宮來去自如。

「殿下有何吩咐?」

梁澄作勢問道:「孤想見父皇。」

那侍衛面無表情,語氣無一絲起伏道:「恕卑下難以從命。」

「滾!」梁澄甩袖,怒道:「滾滾滾!」

侍衛眼裏閃過一絲疑惑,躬身退下。

梁澄等到殿外傳來關門聲,才伏案坐倒,袖中的藥瓶滾出,梁澄怔怔地看了許久,最終將它倒入一旁的蘭架里。

倒畢,轉眼瞥見佛經上一行偈子。

如是我聞,常者皆盡,高者必墮,合會有離,生者有死。

梁澄閉上眼,他這一生,尊貴非凡,享盡人前尊榮,卻活得戰戰兢兢,煢煢無依,如臨深淵,一步錯便萬劫不復,為了不教父皇失望,不教母后擔憂,孜孜以求,上合君心,下服臣民,仁愛悌敬,警言慎行,不敢行錯一步,從未有瀟灑恣肆的一刻,到頭來……終究一場空。

梁澄神思漸遠,恍惚間傳來一聲「聖旨到」,不久榻前便出現一雙掐銀皂靴,來人說了些什麼,梁澄卻未聽進耳里,案上被放上一托白玉壺和酒盞,來人為他斟上一盅酒,晶瑩剔透,卻見血封喉。

「殿下,請吧。」

梁澄伸手,蒼白嶙峋的手腕上纏着一條玄金鏈,梁澄觸目一怔,問道:「父皇……可有讓公公帶些其他什麼話?」

「回殿下,不曾。」來人是個小太監,見梁澄不動,便有些輕蔑,道:「殿下還是趁早上路,好讓天地陰陽相諧,若殿下不敢,奴婢願為殿下一效綿薄之力。」

梁澄淡淡地看了眼這個一副小人得勢模樣的面生小太監,只怕出了這東宮,父皇就不會讓他再活着。

這就是皇宮,人命如草芥,即便是天潢貴胄,帝位之下,仍不過螻蟻一隻。

心底最後一絲痴想熄滅,梁澄仰首飲下手中毒酒。

白玉杯盞滾落軟榻,一抹鮮血濺到梁澄手腕上的玄金鏤空墜上,一星紅光閃過,那小太監還來不及細看,紗窗忽被一陣刺骨寒風吹開,鵝毛大雪沖岸湧入,夾着紛紛紅梅,揚起梁澄滿頭烏髮,露出底下一張沾滿鮮血的紅唇……

作者有話要說:開新文啦~前面的朋友們,舉起泥萌的爪子,不要大意地留個爪印~

話說這一章小攻出場嘍,大家猜猜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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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與妖僧[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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