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香菇燉雞

22歲的唐楚已經第三次左小腿粉碎性骨折了，每次都是同一個位置。別的病人一個多月就能拆石膏，她得戴足兩個月。醫生說她如果再這麼碎下去，左腿保不齊就得比右腿短一截變成小跛子。

這事她當然不敢告訴外婆，騙外婆說暑假要實習不能回家，不然老人家肯定得焦慮得睡不着覺。

她搬到爸爸給她買的公寓裏，請了位護工阿姨照顧。這房子是她剛上大學時買的期房，今年三月才交付，上下兩層一共100多平米，還算寬敞；缺點是都快到六環了，鳥不拉屎，方圓三公里只有樓下一家破破爛爛的成都小吃，連網上的外賣都不肯送過來。

所以護工阿姨家中突發急事請假后，她只能每天吃這家成都小吃的外賣湊合。

「又要香菇燉雞米線？

「嗯，少放……」

「曉得，少放點油，少放點鹽，再少放點米線。」四川口音的服務員妹子果斷掛了電話。

唐楚放下手機，看到電腦屏幕上的劍三客戶端已經更新完了。

去年她玩過一陣這個遊戲，加了一個無名休閑小幫會，親友寥寥，每天種種菜做做日常。後來期末考試沒時間，就A①了。昨天碰巧看到劍三新資料片的廣告，開了90級。現在她腿上打着石膏，每天無聊得發霉，玩遊戲權當打發時間。

新資料片叫《安史之亂》，登錄界面從原來山清水秀的武俠風變成了硝煙四起的戰場，只有她的小和尚仍然是恭恭謹謹地單手立掌，低首垂目，一身五顏六色有啥穿啥的垃圾裝備，看上去十分低調，光頭錚亮。

還是這麼萌，真想摸摸。

名字是她隨便起的，叫無花。這個和尚太有名，幾乎每個伺服器都能遇上同名的同門，所以合服之後，她的ID就自動變成了「無花2@佛跳牆」。

佛跳牆是她最早選的伺服器，冷清的鄉下小服。選它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在一串地名、人名、成語命名的伺服器里，它看起來顯得那麼好吃。

暫時沒想到改什麼名字，她就用這串ID登了進去。

上線地點在洛陽，離少林門派最近的主城，坐馬車瞬間就到，她習慣每天在這裏交完日常下線。安史之亂劇情發生之後，洛陽升級成90級新地圖洛陽·戰亂，老洛陽成為歷史遺留，連馬車都不通了。

她腿著跑到新洛陽地圖，默默地做任務。

合服后的世界頻道非常熱鬧，刷得飛快，大多數都是團隊招人、買賣吆喝的廣告，和當年鄉下小服直接在世界頻道打嘴仗的境況大不相同。

其中有一條說：「收個萌萌噠聲音好聽的五毒②蘿莉徒弟，帶升級送裝備送秘笈送馬送包各種疼愛，聲音一定要軟萌好聽，經常陪師父我嘮嗑，將來做我的綁定奶。#口水#口水#口水」

立刻有一條接着說：「↑樓上是丐幫，不要信。」

世界頻道齊刷刷出現一連串同樣的喊話，刷了足足兩三分鐘，把廣告都擠下去了：「丐幫還想要綁定奶，自己玩鳥去吧。#鄙視」

雖然一年多沒見，遊戲變了很多，boss刷新了好幾批，安祿山都造反把唐玄宗和楊貴妃趕出了長安，但世界頻道依然是複製黨③的天下……

無花小和尚受到啟發，在門派頻道發了一條求拜師的廣告。

[門派][無花2@佛跳牆]：80級回歸老玩家求個師父，自立自強不用帶，畢業送兩件退休幫貢裝就行。

幫貢裝是用幫會貢獻值換取的裝備，師父可以交易給徒弟。同門淘汰下來的幫貢裝價廉物美，是小號們不錯的選擇。

說到幫貢，唐楚才發現自己原來的小幫會已經解散了。

她把廣告稍稍改了改，在世界頻道又發了一遍。

屏幕上同時彈出兩個對話框：「無花希望收你為徒，你是否願意？」「提拉米蘇希望收你為徒，你是否願意？」

求拜師居然碰上和她重名的大無花，她立刻點了同意；提拉米蘇這個ID有點眼熟，也同意了。

大無花和她一樣是和尚，提拉米蘇則是一名七秀。

大無花師兄很客氣，密聊她：「呵呵，對不起啦小師弟，把你ID佔了。要哪個部位的幫貢裝？」

「都可以。」

大無花說：「只有腰帶和項鏈，我還剩點幫貢，再給你買個武器吧。」

她連忙推辭：「不用了，退休的給我就行，我只能送你點師徒獎勵……」

「咱倆這麼有緣，送給你的，別客氣。」

她再三向大無花道謝。另一位師父提拉米蘇一直沒說話，七秀和少林的裝備完全不通用，只能買新的，她就沒好意思問人家要。

過了一會兒，做着任務呢，屏幕上突然彈出來一個對話框：「提拉米蘇邀請您組隊。」

唐楚點下接受組隊，在隊伍頻道打了個問號。

提拉米蘇依然一句話都沒說。

她繼續跑腿做任務，小地圖上卻出現一個隊友的藍點，輕功向她身邊急速飛過來。

她仰起視角，空中飛來一位全身純白外觀、身姿玲瓏曼妙的御姐七秀，門派特有的輕功特效灑落一路粉紅色花瓣。

然後吧唧——一頭摔死在她腳邊。

師父的出場方式……略酷炫。

即使摔死躺在地上，那依然是個非常引人注目的秀秀，尤其是有灰頭土臉的小和尚在一邊對比襯托。

與她手裏閃閃發光的雙劍和背上的白色披風相比，那頭200塊的白髮外觀和純白時裝真的算非常非常普通了。

雖然無花小和尚是個包里只有幾千金的窮鬼，從來沒買過外觀，光頭更不需要髮型，但也知道秀秀手裏拿的是大橙武④，土豪和實力的雙重象徵；背上的裝飾性披風掛件是系統成就送的，而做這個成就需要購買100次外觀。

點開秀秀的裝備一看，不用說，全身強化精鍊滿，插8級石頭，每塊石頭都比她全部家當還值錢。

隨便在世界頻道求個師父而已，為什麼會求來這種土豪……

土豪秀秀淡定地原地復活爬了起來，站在她身邊一言不發，雙劍一把握於手中，一把別在背後，姿態冷艷。

唐楚在隊伍里說：「我自己會做任務升級，不用師父帶，謝謝啦。」

師父仍然一言不發，往她身邊挪了挪，屏幕上接着彈出對話框：「提拉米蘇邀請你進行交易」。

她不知所以地點了接受，然後看着交易欄里一格一格地填進——

4個24格包包，90級新出的，不知道貴不貴；

和尚的幫貢輸出武器；

可交易的紫色暗器，看品級比武器高很多，應該不錯；

最後一欄是一匹馬，白色圖標，紫色邊框，滑鼠放上去一看：里飛沙。

里！飛！！沙！！！

小和尚被師父的王霸之氣土豪金光給閃瞎了。再怎麼土豪，也不至於在世界頻道隨便撿個徒弟、初次見面就送里飛沙吧？一匹里飛沙要好幾十萬金呢！

彷彿為了打消她的疑慮，師父又在金額欄里輸入了2、0、0、0、0、0……一共5個零，20萬金。

唐楚覺得這已經不是她玩過的劍三了。

遲遲不點交易，土豪師父終於開了金口：「難得還能遇到佛跳牆服的故人，也是一種緣分，區區金錢不必介懷。」

她推辭說：「馬和金幣我都有，就要包包和裝備吧。」

師父沉默片刻，取消了交易欄里的金錢和里飛沙，把包包裝備交易給她，又問：「可要入幫？」

她現在沒有幫會，就說：「好啊。」

屏幕上再次彈出：「提拉米蘇邀請您加入幫會[紫煙閣]，是否同意？」

紫煙閣？……紫煙閣！

難怪第一眼覺得提拉米蘇這個名字眼熟，現在終於想起來了，原來她就是紫煙閣那位叱吒風雲腥風血雨的幫主夫人……

劍三的PVP⑤陣營分惡人谷和浩氣盟，紫煙閣是浩氣第一大幫，幫主原本叫什麼已經忘了，只知道他和提拉米蘇秀情緣了之後，重建了一個天策號叫「馬斯卡彭」，來源於那句著名的「馬斯卡彭是提拉米蘇的靈魂」，還把這句話做成技能喊話，到處秀恩愛。

提拉米蘇的前情緣是浩氣另一位大幫幫主，被馬斯卡彭挖了牆角，兩個幫打起了陣營內戰；前情緣干不過馬斯卡彭，就去聯合另一位前前情緣；惡人那邊呢，還有一位提拉米蘇的前前前情緣，和提拉米蘇死情緣之後轉了陣營，看到這種情況，摻和得格外起勁，陣營內外多方混戰打得不亦樂乎……

那段時間世界頻道成天都是對罵，搞得中立玩家都知道這些陣營里的八卦恩怨。還有人特意建了個號叫「照香爐」，每天在世界上自黑：「今天誰又想做紫煙的爹爹呢？來吧！」讓人再也無法直視「日照香爐生紫煙」這句詩。

有人說，劍三的核心就在它的名字裏：劍俠情緣三。有的人玩劍俠，有的人玩情緣，自然免不了還有三。

把網游當單機遊戲玩的中立休閑小和尚無花表示，阿彌陀佛，外面的世界好複雜，小僧還是在幫會領地菜園子裏乖乖地種菜吧。

這種純PVP的幫會居然收中立小號，唐楚點了同意，打開幫會界面一看：112名幫眾（2名在線）。

在線的兩個人自然就是無花小和尚和提拉米蘇。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打遍全服覆雨翻雲的紫煙閣居然也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離線幫眾里有一些眼熟的ID，大部分都上百天不上線，顯然早就A了。

如今的幫主是提拉米蘇本人。唐楚暗搓搓地在幫眾里找了一圈，沒看到馬斯卡彭。她又在好友列表裏手動搜索，顯示「該玩家不存在」。

居然改名了，甚至或許已經轉服刪號。說好的馬斯卡彭是提拉米蘇的靈魂呢？

她看了一眼身邊傲然獨立、蕭索清冷的白髮秀秀，默默走開繼續做任務。

師父真是個有故事的女紙……還是不要八卦了。

做了一圈任務回來，提拉米蘇還在，但是跳到了旁邊房子上，站在屋檐尖角落寞地眺望遠方，還換了一套明亮的淡紫色外觀和另一款披肩白髮。

[隊伍][無花2@佛跳牆]：師父，你還沒走？

[隊伍][提拉米蘇]：故地重遊，物是人非，不禁多駐足了片刻。

戰亂洛陽的場景陰暗壓抑，硝煙漫天，當年熟悉親切的洛陽新手鎮已經被戰火完全摧毀。45度仰頭望去，高處的師父就是這憂桑畫面中最獨特的一道明媚風景。

小和尚噤若寒蟬，唯恐破壞師父的畫風。

角色扮演自我代入嘛，她也經常自稱貧僧、把自己想像成古代身懷絕技低調任俠的少林高僧玩得很嗨。

提拉米蘇在屋檐上拗了一會兒造型，施展輕功向更高的屋頂飛去。小和尚在底下仰著頭，看着她一會兒左、一會兒右、一會兒撞牆、一會兒卡在屋檐縫隙里，直到輕功氣力值用完也沒能跳上屋頂，再次吧唧摔死在她腳邊。

師父的操作水平……咳，似乎和她豪氣酷炫的裝備不太匹配呢。

唐楚準備跑下一個任務點，大門忽然傳來敲門聲，大概是外賣到了。她應了一聲「來了」，放下滑鼠，拿過桌旁的拐杖拄著，慢慢向玄關挪。

她走得很慢，門外的人等急了，開始啪啪地用力拍門。

在距離大門五米處，唐楚忽然警覺地站住。

成都小吃送外賣的小妹知道她腿受傷，敲門應聲後會耐心等待；敲門也是用手指輕叩，從不這樣粗暴地拍打。

她瞬間腦補了一則社會新聞的標題：「歹徒偽裝送外賣入室搶劫，專挑單身獨居女子下手」，或者「斷腿女無人照料遭歹徒入室姦殺，鄰居發現時屍體已經腐爛」。=_=b

她小心翼翼地揚起聲音問：「誰呀？」

一個粗獷的大叔聲音不耐煩地回答：「送外賣的！」

「什麼外賣？」

「香菇燉雞米線！少放點油，少放點鹽，再少放點米線！是不是你叫的？開門！」

暗號對上了，她舒了口氣，繼續慢慢往門口挪。

門外的男人卻不拍了，隱約有雜聲和話語傳來，似乎是兩個人在對話。她湊近了想細聽，冷不防咔擦一聲，鑰匙插|進了鎖孔。

唐楚嚇得拐杖差點都掉了。送外賣的大叔為什麼會有她家防盜門的鑰匙！

咔噠，鑰匙轉過了一圈。

離門還有四五米，斷腿殘障人士來不及衝過去把門反鎖，只好背靠牆壁，抖抖索索地舉起手中的拐杖。

鋁合金拐杖能打得死人不？這時候要是能有根小和尚的棍子就好了！

防盜門從外打開，門口站着兩個人。

唐楚愣了一下，拐杖舉在了半空。

送外賣的大叔連聲說：「哎呀你腿不好啊！別動別動！我給你送進去！快把拐杖放下抓好！」衝進來扶她的拐杖。

唐楚盯着門口西裝革履、拖行李箱的男人，沉下臉：「怎麼是你？你哪來的鑰匙？」

他把防盜門鑰匙拔下，食指勾住鑰匙圈：「叔叔給我的。」

外賣大叔看了看她的臉色，又看看門外的人：「小兩口吵架啦？」

唐楚黑著臉瞥他一眼，大叔沒看見，轉身把外賣盒子送到餐桌上，一邊念叨：「真是的，姑娘腿傷成這樣不能動，居然還去外地，把她一個人丟家裏天天吃外賣沒人照顧，是不是男人啊！」

門外的人也沒吭聲。

大叔走回門口，門外的人側身給他讓路，被大叔狠狠瞪了一眼：「給錢！十五塊！難道還要姑娘付賬嗎！」

他乖乖掏出錢包，遞給大叔十五元：「麻煩您了。」

大叔拿了錢走了，剩下門內門外兩個人面面相覷乾瞪眼。

這位不速之客名叫高屾。

如果一定要問他和唐楚的關係，她會稱他為：爸爸的女朋友的兒子。

倘若不是因為爸爸和高阿姨名下都有各自的公司，結婚有很多理不清的麻煩，他早已和她在一個戶口本上了。

昨天爸爸給她打電話，感慨了一下他明年就五十了，和高阿姨在一起這麼多年，兩人終於決定把證領了坐實名分。正好下個月是他生日，爸爸打算和高阿姨一起做壽，順便把家裏親戚們請到一起聚聚，讓她也回家參加壽宴。

下個月她腿上還打着石膏，當然沒法回去，於是拒絕了，也沒有解釋原因。

爸爸肯定要傷心了。自從初三時媽媽去世，她就和外婆一起生活，爸爸和高阿姨在一起之後她更少回去，父女倆還不如普通親戚來往熱絡。

結果今天高屾就找上門，這是來當說客的節奏？

誰要跟你兄妹一家親，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