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舊友來訪
敗家玩意兒任知節只覺得郭嘉隨軍離開之後,這平時人聲鼎沸的許都都變得清寂了,郭嘉只道這一戰會速戰速決,卻也沒說過何時能回來,任知節便每天坐在檐下的搖椅上,搖搖晃晃,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數著距離郭嘉離開過了幾天。
郭嘉離開的第一天。
下了小雨,窗戶外淅淅瀝瀝的,雨滴落在窗檯,又濺在窗戶紙上,任知節不能出門曬太陽,只能哼哼小曲兒,然而劉二絲毫不能欣賞到《荷塘月色》的美,捂著耳朵碎碎念,惹得她哈哈大笑,然後頓了頓,道:「要是郭奉孝在,估計會賞我腦袋幾個暴栗子。」
語氣中倒是頗有些回味的意思,當然,她瞎,所以沒看見劉二奇怪的眼神。
郭嘉離開的第二天。
小雨停了,放了晴,一大早就聽見鳥兒在窗戶外面嘰嘰喳喳,任知節心情大好,早上吃了阿碧娘包的餛飩,就出了門,霸佔了屋外面的搖椅。
阿碧娘在伙房裡忙活,劉二就趕上前去幫忙,然後被阿碧娘嫌礙手礙腳,給趕了出來。
任知節聽得吃吃直笑,待劉二走到她身邊時,便咳了兩聲,假正經地說:「我眼睛瞎了,但還是記得好幾年前的事兒,我記得阿碧娘眉眼標緻,相貌上佳,性格溫柔,又擅操持,二叔……」她不懷好意地彎了彎嘴角。
「去去去。」劉二哼道,「倒是你跟少爺,什麼時候才把親事給辦了?」
任知節:「……」
「你跟少爺有婚約,又一天摟摟抱抱的,誰不知道呀。」劉二道。
任知節劇烈地咳嗽幾聲,伙房裡的阿碧娘聽見聲音,忙將碗碟放到一邊,跑出來,喊道:「劉二,姑娘身子不好,還讓她出來吹風,今兒的午飯你是不想吃了吧!」
劉二:「……」
任知節拍了拍胸口,二叔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
不過……她的手頓了頓。
不過,她與郭嘉,橫豎只是表兄妹罷,她與郭嘉都曾心懷天下,所以那紙婚約只當父母笑談,亂世之中何以談家,所以她未想過,郭嘉也未說過。
如今她又成這半死不活的樣子,更不能想了。
可不能小看了她,也不能小看了郭嘉。
郭嘉離開的第三天。
任知節的心情倒沒有昨天好了,她用完了午飯,便摸索著跨過了主屋門檻,然而在屋檐下摸索了半天,卻沒有摸到那把搖椅。
劉二站在院中,抓了幾把谷糠餵雞,哼了一聲笑道:「椅子我搬裡屋去了,表小姐可別在外面吹到風了。」
任知節哼哼,只覺得郭嘉的僕從也跟郭嘉一般小氣,她索性靠著門框,聽著雞此起彼伏的咕咕聲,道:「表哥竟會在院子里養雞,也不怕把他的寶貝綠植給啄得坑坑窪窪。」
劉二嘿嘿一笑說:「公子說了,表小姐需要養身體。」
「他那身體更需要養。」任知節手指在腿上輕輕敲著,慢悠悠地說。
「那不一樣。」劉二撒了一把谷糠,「表小姐身體養好了,才能給郭家開枝散葉啊。」
任知節:「……」
她覺得她受到了比吹風更大的打擊。
「說真的,表小姐。」劉二將盛著谷糠的簸箕放到了一邊,慢慢地走到了任知節身邊,語重心長地說,「我也是看著少爺長大的,少爺雖身體不大好,但學問比大多數人都做得好,他從小就特別省心,特別乖巧,老爺夫人擔心他活得不長,每日總會愁眉不展,然而少爺卻從不當一回事兒,還笑著說,不就是一條命么,只要還活著便行了,何苦要去想那死後的事兒。」
「少爺沒什麼特別親密的朋友,雖然他不說,但我也知道,他怕他死了之後讓別人傷心,所以不常與人深交,甚至能把別人氣個半死,可你說,那麼好的一個人,別人怎麼會不喜歡他,他要是死了,別人怎麼會不開心。」
「可是,唯獨表小姐,是少爺拼了命的,也想留在身邊的。」
院子里的雞還在撲著翅膀搶著石板路縫隙里的谷糠,院外的商販推著獨輪車碾過路面,還傳來小孩子追著跑的聲音。
任知節有些恍惚,總覺得有些東西已經擺在她的面前,只要她再努力去看看,就可以看得清。
劉二嘆了口氣,道:「你們兩個……」
兩個不讓人省心的。
晚上,任知節鑽進被爐子燙得暖烘烘的被子里,想了想,還是決定承認。
郭嘉離開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她腦中冒出這麼一句話,又被自己給逗樂了,想著如果正在郭嘉面前一本正經地這麼說,郭嘉臉上該是什麼表情。
可惜呀,她瞎。
一連數到了郭嘉離開的第二十幾日。
這一日任知節是被敲門聲驚醒的,似乎是巡城的兵士,一邊拍著院門,一邊嚷嚷著叫開門,劉二一邊應著,一邊穿過庭院,去解開了門閂。
任知節在床邊摸索了件外衣,隨即披在肩上,慢悠悠走到門后,耳朵貼在門上,聽著外面的動靜。一個兵士跟劉二說著話,似乎是在談論著徐州的戰況,剛說到丞相速戰速決,一舉拿下小沛和下邳,隨即班師回東郡,將圍困東郡白馬守軍劉延的袁紹軍擊退,如今應是在凱旋迴城的路上,而這時,另一個兵士似乎在院中檢查了了一圈,然後道:「沒什麼異常,咱們走吧。」
待那兩個兵士離開之後,任知節才推開了房門,問道:「這兩個守城士兵來做什麼?」
劉二道:「說是城中潛入了袁本初的探子,過來搜查的。」
「居然還跑到郭祭酒家搜查嗎?」任知節有些奇怪地說,不過她也並沒有放在心上,滿心都是那兩個兵士說東征的軍隊即將凱旋而歸,她當即拍了拍手,道,「那今晚可得做些好吃的。」
劉二哼哼道:「今晚少爺也回不來呀。」
任知節一本正經道:「我饞。」
劉二也只能哼哼著去做飯了。
那把搖椅又被劉二從裡屋抬了出來,任知節攏了攏衣服,便摸索著,坐到了搖椅上,輕輕搖晃著。
鳥雀在藤樹條間嘰嘰喳喳,還有院中的公雞不甘寂寞地打了個鳴,正與院外的傳來幾個小販的吆喝聲合了起來,唱歌似的,任知節聽得笑了笑,然後聽見一個極為穩健的步子由遠及近,停在了院門外。
幾個小孩子笑鬧著跑過,院外那人仍未抬手敲響房門。
任知節皺了皺眉,難不成就是那兩個士兵所說的冀州來的探子?
她這麼想著,撐著搖椅的扶手,慢慢站了起來,如今這院子里就她和劉二兩人,她如今已算是廢人,劉二也上了年紀,正要打起來,肯定是沒勝算的,得想想其他辦法。
她正胡思亂想間,卻聽見門口傳來幾聲略帶遲疑的敲門聲。
在廚房忙活的劉二聽見聲音,應了聲,便急匆匆地跑了出來,聽動靜應當是要開門,任知節剛想出聲喝止,卻聽見院門已經發出了吱呀一聲,然後劉二略帶驚訝地說道:「張將軍?你怎麼來了?」
任知節愣了愣,張將軍?
下一刻,她聽見那腳步聲跨國門檻,踏在了院中的石板路上,一個低沉的男聲道:「我……來看看知……任將軍。」
門外的小孩子又呼啦啦地跑了過去,任知節回過神來,才想起下邳城中那個黑著臉,卻意外討小孩子喜歡的張文遠張將軍。
「是你呀。」任知節笑了笑。
對方沒有回話,任知節又笑道:「我現在可是瞎了,沒法兒從你臉上看出你想要說的話,所以文遠兄,你可不能不回話的。」
對方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買了……」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
任知節嘆了一口氣,道:「糕餅?」
張遼「嗯」了一聲。
「我倒不知你比從前更不愛說話了。」任知節沒好氣地說,然後側過頭道,「二叔,今天多準備一副碗筷,張文遠這是好運氣,湊到飯點來。」
下邳一戰,呂布白門樓喪命,而張遼卻是隨曹操回了許都,若換成以往,任知節絕對是要拉著他喝遍許都大大小小的酒館,但她受傷眼瞎之後,性格也變了些,再加上不想面對不肖徒弟曹二,便很少出門,只是聽郭嘉說了些,然後托郭嘉從自己存在酒樓的酒里拿了一罈子給張遼送了過去。
而張遼這也是第一次上門拜訪。
劉二置好了桌椅,便去伙房弄菜了,屋子裡只剩下了任知節,與坐在她對面的張遼,張遼不太說話,任知節跟他說她自下邳離開后的經歷,只不過把自挖雙眼,曹丕囚禁事兒給省略了,就說了得阿碧母女相助,來到了許都郭嘉身邊。
她正講得興起,便聽見對面張遼沉聲說道:「知節姑娘,若不是我執意送你離開下邳去往馬邑,你便不會……」他說著,頓了頓,「是我的過錯,所以來許都這麼就,我一直不敢來見你,是我的錯……」他的聲音很低啞,像是將喉嚨撕開一般,光是聽這聲音,便能感受到他此時的痛苦。
任知節笑笑,道:「文遠兄,這是我自個兒手賤,不是你的錯。」
「是我……」
「是你什麼呀,是兄弟,就來喝喝酒,別扯那些古早事兒。」任知節笑著揚聲喊道,「二叔,把伙房存的那罈子酒給我拿過來唄!」
劉二應了一聲,然後從伙房提了一壇酒過來,一邊倒酒,一邊碎碎念:「你少喝點,萬一讓少爺知道你偷偷喝酒了,咱們都得完。」
任知節嬉皮笑臉地端著酒碗啜了一口,道:「你不說,我不說,文遠兄不說,就誰也不知道了。」她嘖了嘖舌,道,「這酒口感不太好,也不知道表哥從哪兒弄來了,差萬金樓的差多了,改天我帶你上萬金樓喝酒去,我在那兒存了好幾罈子呢。」
她嘴上嫌棄,但還是把那碗酒都喝完了,放下酒碗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朝著對面道:「你怎麼不喝呀?」
張遼沉默了會兒,道:「這碗酒,我無法喝下去。」
任知節嘆了口氣,道:「張文遠,若沒有當初你在淯水旁把我撿回下邳,別說一雙眼睛,我一條命都沒了。這雙眼睛是我自己挖的,不關任何人的事兒,若真得有人為我這雙眼睛而受到什麼懲罰,那也絕不是你。」她嘴角輕輕揚起,道,「你偷偷把我送去馬邑這事兒,我不怪你,你是為我好。再說了,你不是也道過歉了嗎。」
張遼愣了愣,隨即吞吞吐吐地說:「那天……」
「那天我聽見了。」任知節笑道,「被你的迷藥迷暈之前剛好聽見你說對不起。」
那天張遼給她送了飯菜來,在飯菜里動了手腳,以為她睡著了,平時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他說了那麼多話。
其實當時任知節已經不是很清醒了,她只記得下邳的風很是輕柔,吹在人身上很是暖和,她迷迷糊糊要睡著時,聽見耳邊嘰里咕嚕的聲音頓了頓,然後只剩下了三個字。
對不起。
只是她不知道,除了那三個字,張遼還說了很多很多,每一個字里,都是他從不曾袒露過的感情,她也不知道,現在的張遼,坐在她對面,握著那隻酒碗,手輕輕的顫抖著,碗里的酒水泛起一層層的波紋。
他正要仰頭將這碗酒灌進喉嚨之時,卻聽見對面的任知節說了句:「酒,你還沒喝吧?」
他的動作頓了頓,放下酒碗去看她,卻見她笑了笑,嘴角滲出了深紅至黑的血,酒碗從他手中滑落,砸在了桌上,酒水灑了一桌,從桌沿一滴一滴地滴下地去。
任知節的手緊緊握住了衣襟,她咬牙忍住腹部刀絞一般的劇痛,只感覺到一股熱流從食管衝破喉頭,從她唇齒間點點滲出,她張了張嘴,那溫熱而粘稠的液體悉數流了出來。
「帶我……」她另一隻手抓住桌沿,指甲在桌沿上抓出深深的痕迹,「帶我……去找郭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