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三十二章

32.第三十二章

月老委屈地縮在小板凳上,在那咕噥著,「我特地下凡告訴你好消息你還不領情,不領情就算了你還對我不好,打我又欺負我。我雖然頭禿了,但我的心不敞亮,我禿這麼乾淨我可都還記得是誰幹的……」

辛四娘被這碎碎念吵得心煩,手指掐訣似在默念著什麼咒術,一揚手,便見那月老光禿禿的頭上,立時生長出了茂密柔順的長發。

月老難以置信,哆哆嗦嗦伸手想要確認一下,卻被辛四娘制止道:「最好別碰,這是豆腐渣工程,一碰就掉。」

月老:「……」

站在旁邊默默看著的百里屠蘇隱約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月老十分感動,哆哆嗦嗦道:「你變了。」

辛四娘滿臉不解,「哈?」

月老捂著臉哭起來,「你原來,原來看我叨叨就直接擼袖子開始揍我了。你現在,現在,居然,居然還肯用法術為我生頭髮!你變了!」

辛四娘:「……」

辛四娘納罕,「你是在求我揍你么?」

月老連忙搖頭,透著指縫看她,抽抽搭搭,「你是個好狐妖。」

辛四娘:「……」

辛四娘嫌棄,「噫……這話由你說起來怎麼就透著一股子討人嫌呢。」

月老:「……」

誇你還不好了!誇你是罪么!

辛四娘擺擺手,「你可以退下了,我要去逛集市了。」

月老磨蹭了一下,糾結了一會,才說:「你,你小心些。你的姻緣線看起來其實也不怎麼樂觀。雖然似乎比上一次要好一些,但畢竟連的是五行之外,不在輪迴的存在,一切都是未知數。而且,你談戀愛就悄悄摸摸談,別又老來天庭跑玉帝那裡晃,要是玉帝知道了估計會下令嚴查,你那位小情郎或許保不住的。」

辛四娘雙臂抱胸,淡然道:「說重點。」

月老語速極快地回道:「以後就別老來天庭亂晃了,也別來找我。我好不容易長出頭髮,我得供起來才行。你一來愁都要愁掉了。」

百里屠蘇默然地瞧著。

這是受了多大的壓迫啊,都逼成這樣了。

即便被告知不能觸碰,月老還是十分歡喜地卷著花燈攤就奔回了天庭炫耀。

辛四娘吐了口氣,把其中一個花燈交給百里屠蘇,道:「可算走了,耽誤不少時間。我們再去前面看看吧。」

鳳凰燈是總稱,實際上分為鳳燈和凰燈。

鳳是風鳥,凰是光鳥,本是不同種神鳥,不過後世以雌雄分辨,也無甚錯處。

月老本是掌管著姻緣,又恰好在七夕賣這花燈,辛四娘估計也就是按雌雄分類的。

辛四娘看百里屠蘇接過鳳燈,翻來覆去地似乎在尋些什麼,不由納悶道:「你找什麼呢?」

百里屠蘇一本正經道:「書中說花燈里都是有燈謎的。」

辛四娘一扶額,「那是正月十五上元節的花燈。」

這些都分不清了,看來還是沒醒酒。

他眨眨眼,歪著頭想了一會,安靜了下來。

百里屠蘇醉酒,初時雖然軟綿綿地無力站立,但走了一會便也行動自如了。

他較之平常更顯寡言,但不似平常那般冷漠拒人,反而像是內向乖巧的小孩子。

辛四娘帶著他走到一個面具攤,拿起其中兩個在臉邊比劃了一下,笑意盈盈地問道:「哪個好看?」

百里屠蘇安靜地瞧了一會,手指落在辛四娘的臉頰上,眼神專註,聲音認真地回答,「這個好看。」

「哦,哦……」

辛四娘訥訥地應著,總有種自己撩蘇的立場被顛倒了一般,變成了他撩她的感覺。

她將面具放下,好奇問道:「我每次說自己好看,你不是都不贊同的么?」

百里屠蘇冥思苦想了片刻,搖頭,胸有成竹地回答,「我沒說過這樣的話。」

辛四娘回憶了一下,他確實沒說過這樣的話,「但你也沒贊同過啊。」

百里屠蘇垂下頭,「我在心裡贊同了。」

辛四娘:「……」

喝醉酒之後這是變得過於率直了啊。

辛四娘覺得酒醒之後的百里屠蘇若是還記得他自己說了些什麼話,必然是要羞憤欲死了。

她覺得這樣也蠻有趣的,便只是微微一笑,等著看他明日酒醒。

鳳燈與凰燈散發著略帶暖意的橙光。

辛四娘瞧了瞧兩盞燈,想起自己認識的真凰和小鳳,嘀咕道:「總覺得你像提著我准妹夫,我像提著沈朱雀一樣。」

百里屠蘇反應不如平常敏捷,慢吞吞問道:「沈朱雀是誰?」

辛四娘回道:「是天上的鳳凰。天生一張烏鴉嘴,壞事一說一個準,把天庭里的神仙折騰得夠嗆,就被玉帝找了個理由丟下凡間了。目前正待在靠近沙漠的臨溪鎮,和我做過一段時間的鄰居。」

百里屠蘇:「……」

為什麼百禽之長的鳳凰還有這麼個討人嫌的技能啊?

辛四娘想到了什麼,提醒道:「雖然現在她在那個破鎮子待著,但保不齊會出來。你若是日後遇見了,千萬不能說她烏鴉嘴,她最忌諱這個詞。」

百里屠蘇愣愣地,「那說什麼?」

辛四娘沉思片刻,「你要實在想說,也只能說她是如來佛開過光的嘴,她比較能接受這個說法。」

百里屠蘇:「……」

雖然不是很明白,但似乎很厲害的樣子。

辛四娘咂了下嘴,「不過她還是一直窩在沙漠邊最好,還是不要出來禍害世間了。」

不過是個烏鴉嘴,百里屠蘇不由納悶辛四娘為何如此態度,便問道:「為何?」

辛四娘抱怨道:「她和我做鄰居那陣簡直是要折騰死我了。三天兩頭的摔跟頭,掉坑,被蠍子咬,她還不肯住口。要不是我趕緊搬家躲她,後來又從沙漠里跑了出來,你估計也見不到我了。」

百里屠蘇:「……」

這是遇到剋星了啊。

辛四娘喋喋不休地繼續抱怨,「玉帝就應該把她派魔界去當卧底,就憑她那張嘴,十天就能把魔界滅了一大半。」

百里屠蘇:「……」

這到底是多大的殺傷力啊。

天邊忽然炸開了一朵煙花,緊接著便是繁花錦簇,紅紅綠綠,極是絢麗。

百里屠蘇默默看了一會,忽然問道:「還有能讓人長出頭髮的法術么?」

辛四娘:「……」

辛四娘:「你是覺得煙花像頭髮,才在這種理應很浪漫的時候提出這種問題來么?」

辛四娘看百里屠蘇無辜望她,妥協般說道:「大概也是有人會的吧。總之我不會。」

百里屠蘇眉梢一挑似是有些詫異,「嗯?那剛剛那人的頭?」

「啊,那個呀。」辛四娘輕快地答著,「那是幻術。自己能看到,旁人也能看到。但也只是看著有,摸著並沒有。」

百里屠蘇覺得這話有點彎彎繞繞的,一時捋不太順。

辛四娘見此,便舉起了例子,「就比如說,我如今在你旁邊,你瞧得見我,旁人也能瞧得見,但也有可能是幻術,我其實並不在這裡而是在別處。」

百里屠蘇不知是怎麼理解這句話的,只見他拉過辛四娘的手,攤在自己的掌心瞧了半晌,慢慢握住,露出小小的安心的笑容,輕聲道:「我摸得到你,你在我旁邊的,不是幻術。」

辛四娘的手一顫,沉默地望著他,忽然抱住他嚷道:「我離開天墉城的時候誰對你做了什麼!為什麼你學會了撩妹!是誰!」

百里屠蘇怔然地被她抱著,獃獃舉著鳳燈,看起來有些傻氣。

辛四娘嘀嘀咕咕,「是不是你大師兄那個勸你入邪教的?不對,你大師兄比你還木,和你師尊一脈相承,撩妹還沒撩漢順手。還有誰……」

百里屠蘇聽不太懂她在說什麼,只是有些失落地問道:「四娘不喜歡聽么?」

辛四娘支吾了一下,含糊回道:「嗯?女人都喜歡聽的吧……」

百里屠蘇眉眼舒展,露出一個少年氣的笑容,語氣略帶愉悅地說道:「那我以後也說給你聽。」

辛四娘:「……」

嗚哇,這孩子認真起來戰鬥力不容小覷。

辛四娘急急忙忙鬆開手,轉移話題道:「七夕……嗯,七夕應該放個河燈什麼的,正巧前面再走兩步就是了,我們去放河燈吧。」

百里屠蘇遙遙望去,只見幾個姑娘將小巧的荷花燈緩緩放到河面上,輕輕一推,載托著祈願的荷花燈便順著湖面泛起的波紋悠然飄遠。

橙黃明亮的光交織成一片,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彷彿為水中的月影也鍍上了一層暖光。

辛四娘蹲在攤前拿起一個看了看,卻又不滿意地將其放下,如此重複多遍,很是奇怪。

百里屠蘇也蹲了下來,茫茫然看過去,只覺得荷花燈大多都是一個樣式,沒什麼可挑揀的。

他又拿起一個仔細瞧了瞧,也沒察覺出什麼不對,便問道:「怎麼了?」

辛四娘抱怨道:「都不好看。」

百里屠蘇側頭看她,「荷花燈不都是一個樣式么?」

「不一樣的,顧元青他做的……」辛四娘說到此處猛然住了嘴,搖搖頭隨意拿起兩個,笑著說道,「就這兩個吧。你若是有什麼願望可以寫在上面。」

百里屠蘇微皺眉頭,卻並未有多言。

辛四娘和百里屠蘇來到人煙稀少的岸邊,細細的柳枝隨風輕擺,溫柔地拂過他們的髮絲。

辛四娘將手中的凰燈輕輕放置在光滑的岩石上,一手托著河燈,另一隻手握著毛筆,問百里屠蘇,「你有什麼願望么?我幫你寫上去?」

百里屠蘇呆望著自己手中的河燈,搖頭,輕聲道:「不必了。我沒有什麼要寫的。」

無論是哪種願望,都不是能同神明祈求便能得來的,也沒辦法訴諸出口。

辛四娘拍了拍他,語重心長,「你這個年齡的人,不要學你師尊那個老頭子搞無欲無求這一套,懷有很多很多的願望才是正常的嘛,你現在太不積極向上了。」

百里屠蘇不答,反是問道:「四娘要許什麼願望?」

辛四娘似乎沒料到他會反問自己,冥思苦想了片刻,鄭重地寫道:「就讓月老長頭髮吧,讓他以後就別老拿禿頭的事煩我了。」

百里屠蘇:「……」

也不覺得這個願望很積極向上啊。

辛四娘將載有這個願望的河燈輕輕放到水面上。

百里屠蘇瞧著她的動作,也小心翼翼地將花燈放下,看著它在水波中打了個轉,順著夜風漸行漸遠。

煙花依舊在夜空之中朵朵綻放,與河燈的光亮相互交錯。

百里屠蘇回想起剛剛見到的那場十分盛大的狐嫁女,不由出神地問道:「四娘出嫁時,也是這般么?」

辛四娘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百里屠蘇指的是什麼。

她笑著說道:「可是阿桃跟你說的?我一猜那個小丫頭也不像是能藏住話的人。」

百里屠蘇含糊地說:「你同那老翁的對話,我不小心也聽到了一些。」

「恩?」辛四娘眉毛一挑,「你何時還學會偷聽了?」

百里屠蘇略帶歉意,「我只是恰好聽到,本來是打算離開的。」

辛四娘搖頭,「我也未怪你。只是那都是往事了,聽了也沒什麼意思。」

百里屠蘇湊到辛四娘的身邊,輕聲輕語,「我想聽的。」

辛四娘遲疑了一下,妥協道:「既然你想聽,那便講給你聽好了。」

辛四娘倚靠在岩石邊,眼望蒼穹,娓娓說道:「我出嫁時並沒有這樣的宴會,因為爹和族長都十分反對這門親事。我不願妥協,就帶著他去了沙漠。就我們兩個人,搭了個小房子,拜了天地,就算是禮成了。」

她的目光落在湖面上的荷花燈,「然後,他做了個荷花燈送我,也不記得是個什麼模樣了,只知道當時看起來特別丑,但後來倒是越瞧越好看。我同他說,我倆以後就要在沙漠里定居了,找個小水潭都困難,你做什麼送我荷花燈。他便同我說,倘若有一日他不在了,便在荷花燈上寫上我想說的,或許那荷花燈會流到他那邊。」

百里屠蘇默了默,問道:「那個荷花燈呢?」

辛四娘聳聳肩,「扔了吧,在沙漠中也沒什麼用處。總之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了。」

百里屠蘇訝然,「可是他不是……」

辛四娘苦笑一聲,「有緣無分,又何苦強求。再說,這花燈是為了向神明祈願用的,哪會那麼順心地想讓它流到哪裡去,它就會乖乖地去。」

百里屠蘇輕聲問道:「在花燈上祈願當真會有神明實現么?」

辛四娘出神地望著劃過他們面前的河燈,漫不經心地回道:「這湖水是流到海里的也不是天上,神仙們都在天上待著呢,哪有神仙會特地下來看花燈。不過有的時候祈求姻緣說不定也能實現,畢竟月老有時候也放花燈,閑著沒事會撈兩個看看。」

百里屠蘇好奇,「他放花燈做什麼?」

辛四娘漠然地回答,「祈求自己長頭髮。」

百里屠蘇:「……」

天庭里的神仙都這麼閑么?

辛四娘嘆了口氣,「不過也是我的錯。當初認識月老的時候,他還有九根頭髮呢。」

百里屠蘇一臉平靜地聽著,總覺得無論天庭上什麼神仙發生了什麼事,究其原因,估計很大概率就是辛四娘沒跑了。

他已經見怪不怪了。

辛四娘不知道自己在百里屠蘇的心裡的形象已經自動升級成了天庭一霸,兀自娓娓道來,「當時因為一些事情,我遷怒於月老,就上了天庭找他。然後失手拔了他一根頭髮。」

百里屠蘇一臉玄妙,「……那剩下的八根怎麼沒的?」

辛四娘咂咂嘴,「也不知道那個頭髮是九根頭髮里的將軍啊還是什麼的,拔下那一根之後,其他八根頭髮也跟自殺一般陸陸續續掉了下來。月老就纏著我要我賠頭髮。」

百里屠蘇預感有點不好,「然後?」

果不其然,辛四娘理所當然地說:「我哪會生髮,揍了他幾頓就老實了。」

百里屠蘇:「……」

辛四娘將凰燈從岩石上拿下,與鳳燈湊在一起,輕巧道:「本來我第一次找他是無理取鬧,我心中清楚,自然也是有些愧疚的。」

百里屠蘇欲言又止,「可你……」

辛四娘淡然道:「後來發現他那張嘴是真欠揍。」

百里屠蘇:「……」

辛四娘變出兩個小蒲團,放在岸邊,招招手讓百里屠蘇坐在她的旁邊。

百里屠蘇依言坐下,微側過頭,見辛四娘神情專註地瞧著河燈,問道:「四娘你在看什麼?」

「上面寫的願望呀。」辛四娘抬手指著稍遠的河燈,「那邊寫著百年好合,長長久久。這邊是闔家歡樂,身體健康。他們寫的都是什麼呀,新年祝詞么?」

她說完略有些懊惱,「早知道主流是這個風格,我就不該那麼寫。」

百里屠蘇疑惑,「那你要怎麼寫?」

辛四娘鄭重其事道:「我看了看,他們這些寫新年祝詞的河燈需要個領頭的。我就應該在我的河燈寫上『辛四娘、百里屠蘇』,然後再在你的河燈上寫『給您拜年了』。我們倆的河燈在前面走,他們的在後面跟。這樣一套完整的新年祝詞就齊了,整個隊伍十分整齊。」

百里屠蘇:「……」

七夕的花燈為什麼偏要搞出個過年的氣氛來。

一隻迷途的花燈撞在了岸邊,停滯不前。

百里屠蘇彎腰,伸出手在水邊盪了盪,溫柔地送它離開。

辛四娘偏頭瞧著,笑了起來,輕聲說道:「你這樣倒讓我想起個人來。」

百里屠蘇動作一僵,斂眸,本是善於壓抑自己的性子,此刻在酒醉之下,卻帶著幾分不吐不快的決意。

他抿唇,低啞著聲音問道,「是顧元青么?我與他……很相似么?」

辛四娘怔怔地「啊」了一聲,似乎沒有料到這個名字會從百里屠蘇的口中說出。

百里屠蘇見她的反應,更是確信自己的猜測,帶著三分委屈七分自嘲地自言自語道:「當然相似了,我便是他的轉世呀。」

辛四娘:「……」

辛四娘:「……啥?」

辛四娘反應過來,連忙問道:「你說誰呀?你說你是誰的轉世?」

百里屠蘇悶悶答道:「顧元青。你喜歡過的那個人。」

辛四娘哽了一下,磕磕巴巴,「你,你怎麼知道的?」

他低著頭,喃喃低語,「我就知道我是顧元青的轉世,所以你才會待我如此的好。」

辛四娘忙擺手,有些著急地解釋道:「不是不是,我剛剛問的是你怎麼知道顧元青是我喜歡過的那個人,不是在承認你是他的轉世啊。」

她見百里屠蘇不太相信的樣子,不由生氣道:「是誰跟你亂講這些的?」

百里屠蘇偷瞄了她一眼,見她真的動氣,不由將阿桃的名字咽進肚子里,沉默了半晌,含糊道:「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他頓了頓,語氣有些艱澀,「我……很悶的吧。不會講好聽的話,也不會做些討人喜歡的舉動。身負焚寂煞氣,卻無能為力,只能要師尊和你為我奔波。習得一身劍術,既不能為烏蒙靈谷的血海深仇報仇,又不能守護得住重要的人。若不是因為我是那人的轉世,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何會平白無故對我這般好。」

百里屠蘇說到此處,卻忽然想通了自己為何會在妄境試練之中遇到七苦之一的求不得。

他並非是因為辛四娘不知曉他的心意而苦痛。

而是他在潛意識中,對自己不抱有希望,覺得辛四娘全然不會喜歡著這樣的自己。

在喜歡之前,是猜疑與自卑。

辛四娘聞言泄了氣,沉默地看了百里屠蘇半晌,忽然伸手泄憤一般揉搓他的臉頰,「啊啊,笨蛋!你個笨蛋!我為何待你好,你當真是不明白的么?」

百里屠蘇兩隻手制止她的舉動,口齒不清地說:「明白……又不明白。」

被鋪天蓋地的猜疑與不安掩埋,卻在那縫隙之中,透著他期待又不敢期待的答案。

辛四娘難得自我反省,「是我這幾年的表達方式錯誤了么?」

她嘆息一聲,額頭與百里屠蘇的額頭相抵,語氣極是認真道:「我對你好,是因為你是百里屠蘇,我中意你。與旁的人半分關係都沒有。」

百里屠蘇的心底因她堅定的話語,彷彿在剎那間射入了陽光,將不安的烏雲緩緩驅散。

他也描述不清自己是什麼感受。

只知道,他所期待的答案,正從辛四娘的口中慢慢滲進他的心裡。

辛四娘的聲音如春日落了桃花的潺潺流水,輕緩動人,「我本就是喜歡你的性子才留在天墉城,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你說的話我喜歡聽,你想做什麼我也願意陪你一起做。」

她頓了頓,「至於什麼焚寂煞氣,我本也就不在乎。世間廣大,萬事皆有解決之法,你無需自苦。你的前世是誰,我不清楚也無需知曉。」

她微微一嘆,與他十指相扣,「如今我眼中所見是百里屠蘇,心中惦念的也是百里屠蘇。我喜歡你才待你如此之好。你,可明白?」

喜歡那詞,就如被勾動的琴弦,在他心底震鳴。

他凝望著辛四娘,欲言又止,過了半晌,才低低說道:「明白了。」

明白了他總也尋不到由頭的不安來自於什麼,也明白了如今因她的話語而感到欣喜的自己是為了什麼。

因為,他喜歡著辛四娘。

真真切切地喜歡著她。

辛四娘稍稍離開他,扶額說道:「我還是直接同你說了吧。反正你早晚也是要知道的。」

百里屠蘇料想這話應當十分重要,便挺直了腰板,仔細傾聽起來。

「唔……要說契機吧,應當和顧元青有點關聯。」辛四娘琢磨了一下措辭,緩緩道,「當時我在沙漠中,閑來沒事就占卜了一下顧元青的轉世是個什麼情況。」

百里屠蘇疑問,「占卜?」

辛四娘解釋道:「到我這個程度的狐妖多多少少都會一些,不過我覺得未來不可預期才有趣,而且占卜未來多多少少還是要付出些代價的,所以我沒怎麼修過占卜之術,也不太精通。族中要說的話,也就是族長專修,隔一段時間都會佔補一下狐族未來什麼的,一般都是準的。」

辛四娘見百里屠蘇點頭,繼續說道:「當時我占卜到他有凶兆,本來是不打算理會的。」

她頓了頓,有些挫敗道:「但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搞清楚他的位置這麼奔去了,也不是舊情未了,就是那個……」

她越解釋越亂,只好放棄般問道:「你懂么?」

百里屠蘇:「……」

百里屠蘇誠實搖頭,「不懂。」

在他看來就是舊情未了。

辛四娘咂巴下嘴,將這頁揭過,思索了一下,輕聲道:「但我畢竟也不擅長占卜術,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黑白無常鎖著他的魂即將歸於地府,他望著我,同我喊道要我照顧雲溪。但我剛過去,誰知道哪個是雲溪還是風溪的,總之在烏蒙靈谷轉了一圈,發現有幾個挖好的墳地里沒有雲溪這個名字,我就離開了。」

百里屠蘇驀地睜大雙眼,面露驚色,「你,你是說……烏蒙靈谷?」

辛四娘不置可否,說出的話帶著妖的薄情,「本來我也沒答應他會照顧什麼雲溪,就直接從烏蒙靈谷回了沙漠。後來恩……總之,我就從沙漠中出來,溜達著去了天墉城,與你相識。看到焚寂之後,又向你師尊取證,才知曉你便是那個韓雲溪。」

百里屠蘇感到混亂,頭疼欲裂,彷彿有什麼東西正爭先恐後地湧入他的大腦一般,喃喃自語,「我是……韓雲溪?不對,我……」

辛四娘的手指觸在他的眉間,冰涼的觸感伴隨著截然不同的溫柔聲音,「現在不用想起來也可以。慢慢來。」

那爭先恐後湧入的東西忽然間似是被什麼阻隔一般,偃旗息鼓。

百里屠蘇捂著頭,有些吃力地喘息幾聲,才沙啞著聲音道:「四娘,你知曉……滅族的仇人是誰么?」

「最近是有點頭緒。」辛四娘食指點唇,「不過有些事情還需要驗證一下才行。」

比如說滅掉烏蒙靈谷一族的倘若是歐陽少恭的話,依照林子怡的描述,他那時應當也不過是個同屠蘇這般大的少年。

若是不從旁人那裡借力,又怎能憑一己之力毀掉結界,闖入烏蒙靈谷。

他從何處借力,也應當調查個清楚,不留後患。

還有。

辛四娘看了看百里屠蘇,手指撥開他額前碎發,力度輕柔,帶著些憐惜。

依歐陽少恭能夠狠心滅族的心思來看,他應當不會留下活口才是。

韓雲溪是大巫祝之子,更沒理由能夠逃過此劫。

辛四娘能感知得到焚寂斷劍之中,並沒有劍靈,而屠蘇身上的煞氣又極是兇惡。

幾乎算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只需再去地府找個還未轉世的烏蒙靈谷的族人驗證,便能完全確定下來。

但辛四娘卻不太想這般聯想。

烏蒙靈谷是怎樣,因著什麼被滅族,她並不太在乎。

她之所以去查著這些,在意著這些,不過是因為這些事是百里屠蘇想要知道的。

她所在乎的只是百里屠蘇。

可百里屠蘇若是全都知道了,縱是多麼心志堅毅,也避不開會在心裡刻下一道傷疤。

大抵是那保護欲在作祟,她想讓他的心完完整整的,一點傷痕都沒有。

然而無論是帶著百里屠蘇去探尋真相如何,還是將事情掩下由她去悄悄解決,好似都會傷害到他。

所以,她也有些迷惘,到底該如何去做。

百里屠蘇似乎看出辛四娘心中所想,低聲道:「不要緊的。」

辛四娘若有所思,問道:「屠蘇,你因何而執劍?」

百里屠蘇堅毅地答道:「手中執劍,方能保護自己珍惜之人。」

辛四娘指了指自己,「你珍惜的人裡面也包括我的吧?」

百里屠蘇滯了滯,默默點頭。

辛四娘慢慢道:「所以你是希望我能不遇危險,平安喜樂的是吧?」

百里屠蘇不解,但仍是默認。

辛四娘將額頭抵在百里屠蘇的肩膀,令他難以看清她的表情,只能聽到她略帶苦悶地低語,「你以為我留在天墉城,去查焚寂還有烏蒙靈谷的事情是因為什麼。趕緊察覺到,然後也學著珍惜一下你自己啊。明明我在這裡,你還一副所有事情全都由你去扛沒關係的樣子。啊,讓人生氣。」

百里屠蘇有些手足無措,一時怔在那裡,半晌才試探地撫了撫她的背,「別生氣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因為什麼生氣。」辛四娘有些鬧著彆扭,忽地嘆了一聲,「本來還以為你是依賴我的,但現在看來……明明再多依賴我也沒關係的。」

百里屠蘇伸出胳膊,小心翼翼地環抱住她,卻不敢用力,只是虛妄的一個懷抱。

但他還是滿足地微微笑了起來,輕聲說:「四娘,我想過了。總是依賴於你,我便還是那個與你相識時的小孩子。」

辛四娘悶悶道:「那有什麼不好的?」

「不好的。」百里屠蘇耐心地搖了搖頭,「我想儘快成長起來。」

辛四娘泄氣地說:「你越成長,就顯得我越沒有用處。反正什麼事你都是要自己扛。」

百里屠蘇後撤了身子,滿是認真地與辛四娘對視,微勾的唇角帶著幾分溫潤如玉。

他輕聲道:「怎會沒有用處。我想與你風雨同路,並肩同行。而如今的我還做不到。」

他說完這話,帶著些期待地問道:「你,可願等我?」

辛四娘愣愣看他,忽地感到臉上如火燒一般發燙。

她慌張地站了起來,掩飾般笑起來,忙不迭說道:「好好好,當然好。願意願意。」

百里屠蘇歪頭,不解,「四娘,你是受了風寒么?」

「咳咳咳……」辛四娘假意咳嗽起來,清了清嗓子說,「好,好像是。夜裡涼。我身子骨不好,容易,容易惹上風寒。」

百里屠蘇:「……」

大冬天就穿一套薄裙的人在那說著什麼呢。

辛四娘轉過身去,將臉捂上,悶悶說:「回去吧。街市也都要散了。」

百里屠蘇乖乖點頭。

辛四娘快步走到前面,拍了拍自己的臉,懊惱地自言自語,「啊啊啊,不行不行,千萬不能心動,不能心動。否則不就坐實了戀童癖的名號么。那是泥沼啊泥沼,陷進去就拔不出來了。」

天墉城中,執劍長老的房內。

陵越拘謹地敲了敲房門,推門而入,有些慌張地說道:「師尊,屠蘇不見了。我找遍天墉城,都未尋到他的身影。」

紫胤真人閉目坐在那裡,沉聲道:「不必慌張,天明,他自會歸來。」

陵越不解,但見師尊沉穩,便也定了定神,「明白了。」

紫胤真人聽到陵越合上房門的聲音,睜開了眼,拿出手中握著的紙條。

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你家小徒弟我就先拐走了,天明歸還。你要是等著急了,就做道菜緩緩。辛四娘留。

紫胤真人忍不住嘆了口氣,「仍是這般我行我素。」

拐跑他的徒弟不說,還敢跟他提做飯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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