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豪賭

二十四、豪賭

一幫人吵吵嚷嚷地鬧完,時辰已近中午,葉信原本想去游龍幫辭行,可時間緊迫,只好拜託李玉差遣門人前往代為致謝。劉玄和吳戈知道於錚還要趕路,倒是沒有把他灌醉,但到底喝得不痛快,便私下裡約好,等有空再聚,必要在酒桌上分個勝負。

臨走之前,於錚再三告誡青龍好生休養,切記一個月內不可動用真氣,瞧他板著張臉啰啰嗦嗦絮絮叨叨,青龍實在很想把這小子一腳踹出門去。

到了下午,李玉也依言告辭,她沒有明說要往何方,青龍也不好多問。兩人是多年的對手,對彼此的能力手段都十分了解,雖然現在尚未風平浪靜,但她即已生去意,必是對前路有了十分的把握。臨走之時也沒多話,只是拜託青龍,多為照顧尚在鎮江衛所里避禍的門人。

青龍其時已能起身站立,還可扶著人慢慢走上幾步,只是無法持久,心知此次幾可算作死而復生,對自身恢復的速度倒是並不焦急。然而整日無所事事實在無聊得緊,劉玄瞧自家大人心煩,便央求朱雀行個方便,拿了幾份邸報來給他解悶。

從前幾期京師出的京報上看,盧潤的手腳果然很快,青龍這邊的緹騎剛到鎮江衛所,他便尋了個不是,將曹侍郎革職查辦,遠遠發了出去。看那罪名不算太重,發配地點並不艱苦,過個三年五載,尋機立個大功,再加上朝中有人,回來也不甚難。各部人事升遷雖不明顯,但有許多可疑之處,盧潤竟是把以前和樊將軍及其胞弟有所交往,這半年裡曾經外出的各路官員,都暗中查探調動了一遍,也不知他是否確切判斷出那東西是被自己拿了。

而自己手中掌握的證據,雖足以定曹侍郎死罪,也可憑此再順藤摸瓜,但瞧盧潤和吏部刑部的關係,他們要隨便拉一個替罪羊出來,恐怕不是什麼難事。最主要的,便是錦衣衛司自身也有問題,若要細細追查,只怕小幺兒還有其他衛所的一干兄弟亦不能保全,盧潤也正是算準了這點,知道自己會投鼠忌器。思忖良久,頭有些隱隱作痛,青龍抬手揉著前額,一時竟想不到該如何對應。

正皺眉看著邸報冥思對策,朱雀板了張臉走上來,劈手將那幾張紙奪去放到一邊,一把攙起青龍:「時辰到,大人該歇息了!」

青龍抬手一掌拍在朱雀後腦:「臭小子!這是要造反嗎?!」

他劇毒剛解不久,身體虛弱尚未復原,這一記更是軟綿綿地沒有力道,朱雀坦然受之,混不當回事。

管自半扶半抱架著青龍往裡屋走,朱雀嘴裡埋怨:「給您看邸報,我已是冒了天大的風險,您再不按時休息,白虎非拿拳頭招呼我不可。」

青龍掙了幾次脫不開手,反覺頭暈,不禁又氣又笑罵道:「你倒是怕白虎的拳頭,不怕我的板子?!」

「大人的板子只傷皮肉,最多幾天坐不了凳子,白虎的拳頭可是傷筋動骨,沒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床。」

進了裡屋,扶著青龍在軟榻坐好,朱雀屈膝蹲下正要替他脫靴,青龍忙伸手攔住:「過了這麼些時日,你和白虎兩個都沒告訴我,事情到底處理得怎樣。」這幾天睡得太多,他只覺腦袋發脹,渾身骨頭都要變軟了。

「大人是指恆社是吧?他們有膽子橫著走,我就叫他們統統橫著出來!」

朱雀說完,抬頭看著青龍,知道自家大人從沒有這般空閑過,實在是憋悶壞了,可一想那天青龍彌留的情形便覺后怕。白虎發的風聞密折里語焉不詳,只說青龍受傷,原以為不過尋常,想不到居然差點生死兩邊,為此他和白虎事後大吵一架,還動手幹了一場。白虎自知理虧,也不怎麼還手,硬挨了他幾拳,可朱雀心裡依舊火大。

好歹也是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同袍兄弟,青龍竟然不許白虎向自己透露實情,想到這裡實在惱怒,氣呼呼替青龍除了靴子,強按他躺下,咬牙切齒道:「我說大人,您就這麼不放心我和白虎兩個?怕我們把事情搞砸了?」

聽他抱怨自己不夠信任,再加這幾天朱雀的臉都很臭,知是氣自己對於中毒的事有所隱瞞,青龍倒一時找不出話來反駁。正想著該如何說服朱雀,擺脫這種吃了睡、睡了吃的無聊日子,劉玄忽然跑了進來,臉色古怪地稟報:「大人,外面有個叫鄒澈的,說是您和李門主的朋友,有事求見。」

朱雀把眼一瞪吼道:「沒看到大人要休息了嗎?有事叫他明天請早!」

「小幺兒,請他進來。」青龍忙出聲阻止,眼中光芒閃動,對著豎眉呲牙的朱雀笑道:「這位鄒公子,是個神醫。」

朱雀朝天翻了個白眼,剛想罵這狗屁神醫前些天要緊關頭不來雪中送炭,偏這時候來錦上添花,卻發現自家大人笑得有點古怪,彷彿豹子聞到了獵物,那是以前青龍想要謀算厲害對手的時候,才會有的神情,自己倒是好些年沒見過了。這鄒公子究竟是何方神聖?朱雀猛拍了一下前額,忽然想起,於錚似乎說過,給那顆藥丸的人也姓鄒。

青龍起身穿靴,朱雀看他臉上笑意,已明白自家大人要做什麼,嘆了口氣,上前攙他:「大人,這位鄒公子,您想用哪種待客之道?」

青龍由他扶著慢慢走向前廳,淡淡一笑:「上賓。」

朱雀不由耷然動容:「大人!您現在行動不便……」

青龍揮手打斷,拍了拍他的肩,在椅中坐下,笑道:「你幾時見我打過沒把握的仗?」

朱雀歪頭細想,似乎除了這次中毒垂危,自家大人還真是沒做過無把握的事,便撇了撇嘴,叫來吳戈吩咐了幾句,把前廳的窗戶全都打開扣好,等劉玄帶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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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客,見禮,分賓主坐下,略寒暄幾句,便進入正題。

朱雀抄手站在一旁,上下打量正低頭凝眉為青龍仔細診脈的鄒澈,心裡疑竇叢生。眼前這人峨冠博帶,白衣勝雪,倒的確是氣度非凡,頗有出塵之姿,笑容也溫和有禮,觀之可親。只是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這個鄒澈讓他很不舒服,如芒在背,如刀在喉。

一名老僕手提藥箱醫盒站在鄒澈身後,佝僂著背,眼睛迷濛無神,面容木訥。朱雀略瞥了眼,那種皮膚上暴起寒慄的感覺愈加明顯,這兩人到底是什麼來歷,居然能讓自己心生不安?朱雀忍不住皺眉看向青龍,自家大人倒是神色如常,瞧不出有什麼情緒。

屋外有攀爬跑動聲傳來,夾雜著校尉長官的呼喝,似乎是新選的兵丁在受訓操練。

輕吐一口氣,朱雀咧嘴笑道:「鄒公子稍坐,我去吩咐下面泡茶,衛所里人粗茶也粗,您莫要嫌棄。」

鄒澈抬頭溫和微笑:「朱雀大人太客氣了,澈真是受寵若驚。」

朱雀呲牙一笑,走到那老僕身邊,一把拿過藥箱醫盒放在小几上:「這位老先生,來來來,天氣冷,跟我去喝杯熱茶烤個火吧。」也不管人答不答應,抓了手強拉著轉身忙忙出門,快得像是後面有狗在追他。

看鄒澈眼露詫異,青龍笑道:「這小子是個急脾氣,什麼事都風風火火,讓鄒公子見笑了。」

「可見朱雀大人是性情中人。」鄒澈看著青龍微笑,聲音清朗如玉,「若不是玉兒告訴我,澈還真是不知道,原來龍七便是當今的錦衣衛指揮使,青龍大人。」

青龍既不解釋,也不客套,只看著鄒澈把脈的手,問:「如何?」

知是詢問診脈的結果,鄒澈笑道:「青龍大人真是吉人天相,憑脈象看,現下已經無礙。澈這些日子一直掛心擔憂,怕痛失一位朋友,玉兒也嚇糊塗了,居然事後才想起叫我前來……」

聽他笑如春風,溫言暖語款款而談,青龍皺了皺眉,忽開口打斷:「竊娘不糊塗,她是害怕,今天也不是她請你來的。」

他看著鄒澈略微憧怔的眼,一字一字輕聲問:「我該叫你鄒公子,還是叫你夜府主人?」

搭在脈門上的手驟然一緊,青龍只覺半邊身子即刻酥麻,知是被自己說中,輕輕笑出聲來。一旁的鄒澈也仍在笑,臉上眼中的暖意卻在慢慢退去。

見他面帶疑惑,青龍笑道,「你不該叫丁先生陪你來,竊娘難道沒告訴你,我能憑呼吸和腳步聲辨別識人嗎?」提藥箱的那名老僕就是夜府丁組掌旗使,青龍在回龍口客棧便已遇見過,自然能憑呼吸腳步輕鬆認出。

鄒澈恍然:「是了,聽蔣老說,你練過洞明決。」此次帶丁三前來不過是乘便,再加上他曾和青龍對陣,或能有所用處,不想竟因此露了破綻。

適才診脈,鄒澈已清楚對方身弱體虛,動不得真氣,鬆開手望著青龍微笑:「想不到觀音淚的經脈重塑之苦,你居然撐得住。」

「多謝贈葯。」

「我給你觀音淚,可不是安的什麼好心。」

「我知道。」竟是混不在意自己毫無反抗之力,青龍斜靠在椅上,淡然說道,「無論你目的如何,那顆葯最終總是救了我性命。」

鄒澈略感驚異,想不通眼前這人的鎮定究竟從何而來,擔心情況有變,不願再多說無關的話題,斂容沉聲問道:「那東西在哪裡?」

青龍嘴角上揚斜睨鄒澈,眼裡帶著譏諷,似是笑他多此一問。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澈與那恆社的掌柜有些淵源,他請我幫忙,我也不好拒絕。」鄒澈坦然笑道,「你一路上曾停留的地方,還有這鎮江衛所,我全一一找過,什麼都沒有發現,可見那東西還在你身上。前幾日你昏睡不醒,我乘夜來搜過身,依然一無所獲。青龍大人,你藏東西的本領,澈實是佩服之至。」

回想那晚所見,鄒澈忍不住微微皺眉,他從未見過一個人身上有這麼多傷痕。有些時日久遠,只餘一道白印,有些幾可致命,留下猙獰瘡疤。再加上新添且尚未癒合的傷口,深深淺淺,縱橫交錯,也不知面前這人是怎麼撐下來,活到今天的。

青龍臉上終於神情微動,卻不是驚慌害怕,只有些不明顯的怒意。鄒澈在衛所隨意來去,守衛居然都未曾發現?還是已有所察覺,怕自己操心所以沒有稟報?轉念一想,夜府主人武功高強,又精通迷香毒藥,尋常軍役,實在防不勝防。何況自己昏睡的那兩天,白虎朱雀和於錚俱在,他們若都沒察覺,緹騎只怕也是枉然。

鄒澈看在眼裡,心中不由得意,輕輕笑起來:「我還以為你真的什麼都不怕。」

青龍眼露不悅之色,皺眉道:「我不喜歡任人魚肉。」

「你現在還不是在刀俎之上?」

適才稍有失控,但轉眼便恢復常態,青龍雙手抱胸輕鬆地笑:「不,我們是在賭桌上。」

「你現在還有什麼可以拿來賭的?」面前這人的自信,讓鄒澈很是不快,總感覺有什麼事情在自己掌控之外。

「你夜府上下的性命。」

鄒澈冷哼一聲,眼中殺意頓顯:「好大的口氣!現下也不知是誰掌控誰的性命!」

青龍混不在意地笑:「你若不想夜府從此覆滅,那東西我送給你也無妨。」

「你休要唬我!」

「當年的天下第一家比夜府如何?還不是一夜之間就消失了?」

鄒澈聞言默然,瞳孔微微收縮,天下第一家,是當年武林第一望族,跟隨先帝立下不少功勛,朝中大員都給面子,整個武林唯之馬首是瞻。十多年前的兵變,當家家主也不知怎的就鬼迷心竅,站到了慶王那邊。結果慶王事敗,曾經的武林豪門,一夜之間被抄家滅族,夷為平地。

青龍繼續說道:「想必你已知道僱主是怎麼對待竊娘的,那件東西若真的被你帶回去,該是個什麼下場?」

憶起那雪地里的死屍,鄒澈漸漸惱怒,那日自己暗中尾隨李玉,發現她竟是前往錦衣衛鎮江衛所擄人。偷聽之後才知道,恆社掌柜托自己劫殺的龍七,居然是現今的錦衣衛指揮使,當時對委託之人故意隱瞞便覺十分不快。然而又擔心李玉被緹騎追蹤到,便暗中助她葯倒衛所馬匹,破壞變造遺留的痕迹,想叫她立個大功,還了人情。結果事後才知曉,那僱主居然翻臉無情,想要殺人滅口。

「那我便殺了你,讓那東西永埋地下再不出現!」鄒澈冷冷說完,卻忽覺不妥,若現下殺了青龍,僱主必定能查到自己身上,那就難保不會懷疑,東西已經被自己拿了。到時候,夜府,便是第二個天下第一家,恐怕連恆社裡的那位掌柜也不能倖免。即便自己武功高強,又豈能敵得過千軍萬馬?思來想去,似乎只有青龍活著,那東西下落不明,夜府才能安然無恙。

看鄒澈殺氣忽顯立收,隨即陷入沉默,青龍知他已露敗象,眯了眼微笑:「回去告訴僱主,我沒拿到那件東西。」

「我空口白牙,那人如何能夠相信!」

「那是你的問題。」

鄒澈臉色陰晴不定,來之前原本想著青龍勢弱,可殺可脅,事情已有九分把握,卻不想局面倒轉,自己反而舉步維艱。深感此行實屬多餘,只怪自己沒有深思熟慮,反被人奚落一頓。然而就這麼空手回去,心裡卻有不甘:「你殺我多名更夫,這筆帳要怎麼算!?」

青龍一哂:「夜府公然劫殺錦衣衛指揮使,視同造反,這筆帳又怎麼算?!」

鄒澈傲然道:「我武功高過你甚多,你能拿我怎樣?」

「我是贏不了你,但我能殺了你。」

鄒澈執掌夜府,麾下殺手眾多,他自然明白,青龍不是在說胡話,贏和殺,完全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贏是全憑武功修為,光明正大較量;殺卻是施展各種伎倆,看各人計謀手段。

鄒澈表面謙恭溫和,內里卻素來心高氣傲,這些年被人奉承懼怕慣了,且武功高強未遇敵手,便是鬼域地藏王,也要賣他面子。聽了這話,頓覺心中無明火起,堂堂夜府主人被當面這麼威脅,實是出道以來頭一遭。

鄒澈忽起身閃到椅前,疾抬手按在青龍的膻中氣海上,冷冷笑道:「你不怕我現在就廢你武功?」

青龍眼也不眨,微微一笑:「即便你廢了我武功,我也能殺你。」

鄒澈看他良久,收掌後退,不由越來越懊惱,面前這人的心神難道是鐵鑄的?稍前的那點失色,竟然不是害怕,反而只是略感憤怒,這世上,難道再無他可懼之事?腦中正自紛亂,窗外有風吹來,寒冷刺骨,卻讓他心中一靜,忽然察覺出異常。

朱雀說去泡茶,怎麼許久沒有回來?青龍雖然是因為丁三才確定自己的身份,可聽他言辭,想必對自己早有懷疑,那為何仍孤身一人相見?原本還不時有操練與巡邏腳步聲傳來的衛所,為什麼這時一片寂靜?現在是隆冬寒日,為何這前廳門窗大開,難道不怕凍著屋裡的人?

正自驚疑,卻見青龍肘抵扶手,上臂抬起,雙手五指指尖在身前輕輕一搭,廳外呯的一聲巨響,鄒澈頭上的束髮冠應聲而落。

「鳥銃?!」鄒澈大驚失色,束好的發披散飄揚,形同鬼魅。

青龍略帶滿意地笑:「朱雀的槍法,向來是最準的。」

鄒澈心念電閃,剛想起步揮手,窗外又是一聲巨響傳來,小几上的藥盒頓時粉碎,頃刻渾身僵直,臉色瞬間鐵青。

「小幺兒估計退步了,居然選了個目標大的。」青龍皺眉搖了搖頭。

鄒澈站立不動,緩緩轉頭,不遠處的屋頂和樹上,隱隱有數點紅光閃耀,應該是點火用的松明火折,也不知有多少把鳥銃對著自己。衛所中一直有軍役巡邏操練,現在回想,只怕是為了擾亂注意、混淆耳目。適才他又被青龍牽著鼻子走,亂了心神,居然疏於留意四周動靜,完全沒有察覺這些軍役是什麼時候埋伏的。自己雖然輕功卓絕,但能快得過這種雷霆火器嗎?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鄒澈眼睛余光中瞥見,丁三一臉憤怒,被數十把弩弓指著後背推到門前,雙手軟垂,顯見是被人暗算點了穴道。

青龍懶洋洋一笑,抬手虛迎:「夜府主人慢走,恕不遠送。」

鄒澈憤然盯著青龍,頭髮散亂,多處灼斷焦黑,風姿氣度全都不見,說不出的窘迫狼狽,這三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挫敗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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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澈迎風飛掠,將丁三遠遠甩在身後,心情差到了極點。適才被一幫錦衣衛用連環弩和鳥銃指著送出衛所,那滋味實在不好受。可即便怒火衝天,卻偏偏不能把始作俑者怎樣,這才是他最為惱火的事。

江邊的小院近在眼前,一輛黑油馬車停在門口,鄒澈見到,漸漸放緩腳步,遠遠便已認出這是李玉的馬車。他深吸口氣,斂了怒容,慢慢走到院門前,果然見李玉站在院中,低著頭,不知在瞧什麼看得入神。

鄒澈輕輕一咳,站在門口卻不進去,李玉聞聲抬頭,見他長發披散的模樣吃了一驚,略想了想,慢慢走上前去:「清泉,你剛才去過鎮江衛所了?」

鄒澈冷冷說道:「玉兒,你前幾日為何不來找我?今天又所為何來?」

「我來退婚。」李玉在他身前站定,鼓足勇氣,仰頭看著鄒澈仍帶怒意的眼,「我不能嫁給了你,心裡卻想著其他男人。」

鄒澈眼底一寒,直盯著她雙眸,李玉目中初始有些懼意,卻並不退縮,咬牙對視,堅定不動。良久,鄒澈垂下眼來自嘲地一笑:「玉兒,你我早就過了談情說愛的年紀了。」

李玉聞言回笑,笑容有些落寞酸楚,她抬手從髮髻上拿下象牙小梳,輕聲說道:「你頭髮亂了。」

鄒澈踱進院中,來到石凳旁,抬袖拂走凳上積雪,慢慢坐下。李玉緩步走到他背後,用手攏了攏他的長發,細細梳了起來。

鄒澈閉了眼,享受著頭皮發間傳來的麻酥感,開口問道:「那男人是誰?」他心裡隱隱約約知道答案,但卻想聽李玉親口告訴他。

耳邊李玉的聲音幽幽傳來:「清泉,你知道我以前做過營妓和女間,最初的時候,我是被分在錦衣衛司地字營的。」

李玉梳頭的手略停了停:「這十五年來,我一直在找一個人,當年我曾在地字營遇見過他。」

鄒澈微微皺眉,心中暗想,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居然讓李玉念著找了十五年。

「那晚地字營的一幫畜生,想要換個玩法,十幾個大男人欺負我一個弱女子,然後他就來了。」李玉深吸口氣,聲音有些悠遠,「我那時候被蒙了眼,又怕又慌又恨又亂,以為他和那幫畜生一樣,就一口咬在他右肩上,差點把肉都咬下來。」

聽到這裡,鄒澈略感不忍,想叫她不要再說,可終歸有些好奇,再加適才被她拒絕退婚,心裡又有所不快,便閉口不言,等李玉接著講。

李玉低低一笑,笑聲裡帶著羞澀,鄒澈似乎都能看見她的臉上正飛起兩朵紅云:「之後的那幾天,他每晚都來,卻不碰我,燈也不點,只是在黑暗裡靜靜坐著看。我根本不知道他長什麼樣,但這一輩子,我都忘不了他那雙眼睛。」

李玉帶著羞澀的聲音里又添了一絲埋怨:「我起先怕他,後來卻惱他,我唱戲文勾引他,脫了衣服坐在他懷裡,我第一次想把自己的身子給人,可他卻不要。」

鄒澈聽罷默然不語,過一會兒,等挽好髮髻插上玉簪,他睜眼站了起來,轉身看著李玉:「你懷疑那個人是青龍?」

李玉將小梳插回發間,低著頭:「我不知道。」

「他那時候昏迷不醒,你怎麼沒去看他肩頭?」

李玉苦笑:「我害怕。」

「前幾日搜身的時候,我看過了。」

「不許說!」李玉急抬頭出聲喝止,泫然欲泣,「不許說,別告訴我,清泉,你若是說了,我便是到死,都不會原諒你。」

鄒澈頓時愣住,饒是他聰明絕頂,亦無法明白,李玉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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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鄒澈再次潛入錦衣衛鎮江衛所,已是入夜。

經午間一鬧,鄒澈原以為衛所會加強戒備,不曾想居然還是維持原樣。他隱在暗處看著青龍房中的燭光,竟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進去,該如何進去,屋裡可會設下陷阱等他上鉤?

他咬牙暗怒,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瞻前顧後,縮手縮腳?思及此,鄒澈足尖輕點,飛身急掠,手搭窗檯穿窗而入,悄無聲息進了內室,夜府主人居然不敢走正門,這實在是奇恥大辱。

青龍斜躺在軟塌上,手裡拿著幾張邸報,望著房梁出神,聽到動靜也不起身,甚至看都沒看他,只靜靜問道:「鄒公子去而復返,可是忘了什麼東西?」

鄒澈向房內四周掃了幾眼,有些懷疑:「我還以為你會加強防備,把這衛所圍個水泄不通。」

青龍將邸報丟開,支撐著慢慢坐起,看著他閑閑地笑。鄒澈微微一怔,只覺那笑容裡帶著一絲嘲諷,雖看了叫人心裡不爽,可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剛才的確說了一句蠢話。

「說來奇怪,這一路上你殺人無數,為什麼那天沒有殺小常?」

青龍哼道:「他運氣好,我碰巧毒藥用完了。」鄒澈既然這麼說,想必牢中的那個常樂早已被救走,白虎朱雀他們居然沒一個向他稟報,實在可惡。青龍瞥了鄒澈一眼,暗自把這筆帳記下,打定主意,等身體復原了再慢慢清算。

聽他話語里隱隱含著怒氣,再看他臉色似乎比下午初見的時候差了許多,鄒澈忽然間心情大好,原來自己還是能夠讓這人費了心思、小心提防的,可開心之餘不免又覺得,自己這想法實在沒有出息。

記起李玉曾告訴他的話,鄒澈思忖躊躇片刻,終忍不住問:「青龍大人,有件事我想請教,當年為玉兒落籍的人,究竟是誰?」

青龍不答,只盯著軟榻旁的炭火盤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一時房中極靜,只有火炭在嗶嗶剝剝地作響。

默然良久,青龍低了眼沉聲警告:「別再捲入朝堂之爭,小心不得善終。」

鄒澈聽罷,眼中光芒閃動,微一沉吟,伸手到腰間解下一物,輕抬腕拋了過去,青龍隨手接住,卻是那日會診之時,他贈給鄒澈權作賀禮的羊脂玉竹節。

「這份賀禮,我還給你。」鄒澈澀澀一笑,「用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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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鄒澈飄然遠去,青龍看著手中的一對竹節,無聲地笑起來,這一場賭局,最終,他贏了。

將竹節轉了轉,找到一片陽紋的竹葉撳下去,拿著竹節兩端一按一拔,玉件頓時分成兩半,這竹節竟然是中空的,第二個竹節也如法炮製打開,裡面各藏了一卷微黃的絹帛。

把裡面暗藏的東西俱都取出,將兩卷絹帛展開,那質地堅韌卻又薄如蟬翼,數十年來絲毫未損,上面用各種筆跡簽了許多姓名,還摁了指印。

這是慶王和先帝爭奪太子之位時,拉攏了一大批奇才能人簽下的結盟名單。

那時慶王英明出眾,先帝實在碌碌無為,才華橫溢的一幫人年少輕狂,自認天下俱在我輩之手,誓要侍奉明君,他們選中的——是慶王。

怎奈世事無常,全不由人掌控。

慶王眼光極好,這名冊中人,固然有些已死,有些籍籍無名,但大多數都或曾名聲顯赫,或仍威震一方,或為富商巨賈,或已是朝廷重臣。盧潤的名字在上面,賈靖忠在上面,曹侍郎在上面,六部尚書兵、刑、吏、戶四位在榜,江湖豪強十有五六,就連御馬監的王充也在那份名單之上。

怪不得這一路會有那許多江湖人士要取自己性命,原來並不都是沖著千兩黃金而來,恆社懸賞,有一部分是糾集江湖殺手,但最主要的,恐怕還是藉此混淆視聽,掩人耳目。布這個局的,除了盧潤,另四位在冊的怕也逃不掉嫌疑。

十多年前兵變之時,慶王便以此物做為要挾,以致戰況陷入膠著,幾乎覆地翻天,直到樊將軍偷走了這份名單。

其實細究起來,只要先帝心胸寬廣不計前嫌,這份名單便毫無用處,但人總是會為自己考慮,總是難免要往壞處想,這就給了慶王可乘之機。

「你想要做什麼?你要我把這東西拿出來是要做什麼?」

現今格局,雖不算好,卻也不壞,多方勢力相互牽扯妥協,好不容易才達到這個局面。次輔盧潤雖要他性命,卻實在是個智謀百出、能做實事的人,有他和趙謹言牽制,賈靖忠才不至於一頭獨大。小皇帝雖好女色,所幸並未糊塗,他信任賈靖忠,也拉攏內閣,三角之勢漸成。若是把這卷名冊交上去公諸於世,必定整個朝堂震蕩,江湖混亂,到時,會有多少人抄家滅族,多少人身敗名裂。

青龍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終於有了變化。他能怎樣?他該怎樣?

將名單從頭到尾細細讀了一遍,青龍長吁口氣,輕輕將手裡幾張絹帛揉了,丟進炭火盆中,看著火苗跳動閃爍,名冊焦黑翻卷,很快燃盡。

一陣風吹過,漫卷紫貴,俱散作飛灰。

(本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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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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