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再醒來的時候,他床邊上伏著睡著了的白敏嘉,那以往完美精緻的一張臉,額頭眼角的皺紋此刻竟是那麼明顯,那蒼老的疲態一覽無餘。他愕然,轉頭床邊加濕器里正冉冉吐出白煙,他終於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方。

他閉上眼睛仔細回憶昨天晚上的事,想了想苦笑起來,昨天晚上他大概是被人下藥了,可他居然沒發現,他程敬南居然有被這樣下三濫的手段給算計到的一天。

白敏嘉甚是敏感,他一動她即被驚醒,忙坐正身子關切的問:「敬南,你醒了,身體怎麼樣?」

程敬南閉上眼睛,說不出的疲憊,過了好久才說:「敏嘉阿姨,你走吧。」

白敏嘉從不防這是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她微微有點手足無措,也不接他的話說:「敬南,你的肋骨斷了一根刺穿了脾臟,脾臟大出血,昨天做了手術,你還疼不疼,我幫你去叫醫生來。」說著她快步往門外走去,彷彿害怕程敬南再跟她說出其他的話。

她沒走出多遠,還是聽見程敬南的聲音,:「敏嘉阿姨,你走吧,我求你走吧,離婚協議書我已經讓胡疏送給你了,我的事以後都不用你管,你走好不好?」

這從來未有過的虛弱,彷彿帶著几絲懇求的意味,讓白敏嘉在門控停頓了數秒,但最後她仍是選擇裝作沒聽見他的話:「我……我去幫你叫醫生來,醫生說你醒了就叫他。」

說著要走,程敬南急了,掙扎著下床,可是他失血過多,身體虛弱到他自己都想不到的程度,他這樣一動想叫住白敏嘉張口卻吐出一大口鮮血來,眼前一黑,人又往後栽倒,頭「砰」地撞在柜子角上,程敬南這麼大塊頭,倒下來的力道可想而知,他馬上又昏過去。

白敏嘉嚇得臉全白了,慌忙跑過去扶他,程敬南緊閉著雙眼早已昏迷,白敏嘉看他那毫無血色的臉頰,眼淚一下子衝上來,顫著聲音哭喊:「敬南,敬南,你怎麼了啊,你別嚇我,醫生,醫生……」

經過的護士聽見白敏嘉凄厲的叫聲,嚇得引了好幾個醫生來。醫生吩咐護工把程敬南小心翼翼的抬到床上,檢查了一番,對身邊的護士說:「準備一下,病人傷口很可能再度裂開,需要馬上動手術,通知手術室。」

程敬南車子撞在高架橋的護欄上,肋骨斷了幾根,脾臟也被刺穿大出血,他這樣的情況若再晚幾個小時發現,很可能因為出血過多導致死亡,這也是白敏嘉此刻深深恐懼的根源。

程敬南很快便被送入手術室,白敏嘉沿著走廊哭了一路,到了手術室的門口,護士毫不留情的把她關在了外頭。

她只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焦急的等,手術室的門開開合合好幾個來回,手術室的燈才滅,醫生陸續走出來,她跳起來:「醫生,他怎麼樣,他還好嗎?」

為首的醫生安撫說:「病人切除了一部分脾臟,情況基本控制下來,但是失血過多,需要靜養,千萬不要再刺激到病人。」

白敏嘉慌忙連聲點頭稱是。

程敬南又昏睡了許久,這天傍晚時分,醫院走廊里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聽上去來人看來很是焦急。那正是黃岩,她穿著高跟鞋卻比胡疏走得還要快,領著他們的那個護士也不敢怠慢,幾乎是小跑著跟上黃岩的步伐。

病房內的加濕器仍舊吐著淡裊的白煙,程敬南眉心緊蹙,嘴唇灰白,那樣了無生氣的躺在白色的被子下。黃岩推門一看,淚就湧上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強悍的,精明的,哪裡見過他這樣孱弱可憐的樣子,她想起醫生說的那個「導致死亡」心裡就控制不住的恐懼害怕起來。她輕輕走近,坐在床邊,眼淚悄然無息的掉了一串,胡疏進門恭謹的叫了一聲:「白董。」

白敏嘉蒼白著臉朝他略微一點頭。

胡疏見黃岩哭成那個樣子,不免動了惻隱之心,走上前去遞給她一方紙巾安慰道:「醫生說只需靜養,很快會好起來的,別傷心了。」

黃岩卻不知為何動了氣,也沒接他的紙巾,忿忿道:「你們這些人當真要他真的死了,才稱心如意了是吧?」

胡疏手尷尬的遞在半空,什麼話都不好說,只是他們背對著的地方,白敏嘉的臉煞白煞白,嘴唇微微發著抖。

黃岩的淚水打在程敬南臉上,他眼皮微微動了動,便睜開來,看著黃岩那哭花了的一張臉,半是寬慰半是玩笑說:「黃岩,你怎麼哭了,我還沒死呢,為我這種人哭不值得!」他和黃岩都是精明人,甚少為什麼東西掉動情,更何況掉眼淚。

黃岩用手胡亂抹一把淚水,盈盈淚光中看著程敬南慘白的臉色,恨恨的說:「程敬南,我就要為你哭,你管不著。」

若是在尋常,程敬南聽見黃岩這樣的對白,肯定要嘲諷一番,可是這時候他卻始料不及,臉色灰了灰,不好刺激他,黯然的看著黃岩淚水縱橫的臉,輕輕抬手為她拭去淚水,柔聲的說了聲:「黃岩,謝謝你!」

黃岩哪裡還忍得住,一頭撲進他懷裡,開始大哭起來,彷彿受了多大的委屈,哭累了才抽抽噎噎的說著:「敬南,你不要嚇我,真的不要嚇我,醫生說若再晚幾個小時,你就,你就……敬南,你不要死……」

這樣的黃岩,無論是胡疏還是程敬南,都看得唏噓不已,也是黃岩此刻深切的恐懼才提醒了程敬南,原來昨天晚上那是生死一線的距離,如果他真的死了呢?林順那裡……想著心裡又是一陣難過,只得苦笑一聲。

其實程敬南又何嘗願意傷害林順,只是他真的被逼到絕路,這一生他早就已經麻木,滿身的背負早就讓他忘了給自己一個幸福的機會,他原以為那才是他的生活,可是他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一個林順。當心無城府的她在酒會上,出於「救贖」的心理走向他的時候,他就已經無路可逃,其實他再強,再硬,終究只是一個人,這麼大的包袱常常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他也會疲憊會累會軟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原來他的心底深處竟是如此渴望這種「救贖」。

程敬南這副憔悴的模樣,這樣心碎的苦笑,讓胡疏掉過頭去,不意便看見了沙發上的白敏嘉,靜靜的看著程敬南撫著黃岩的臉龐,靜靜的看著程敬南的苦笑,臉色亦是那樣蒼白憔悴,彷彿瞬間蒼老了十歲。

那是多少年前,白敏嘉也是黃岩這樣抱著程敬南肆無忌憚的大聲哭泣,失去他的恐懼記憶猶新,那簡直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噩夢。黃岩那番話明顯是說給她聽的,但是她能怎麼辦,她只需要一年的時間,可是現在看來老天這一年的時間都不肯給她呢!

黃岩停止哭泣後去洗手間整理了妝容,出來又變成了那個堅強獨立的大明星,經紀人打電話來催,她也只好跟醫生確認一下程敬南的病情離開了。

病房裡於是又只剩下程敬南和白敏嘉,乍然安靜下來,白敏嘉怕程敬南要跟她說離婚的事來,忙站起來局促的說:「敬南,我……我去幫你準備晚餐。」她剛提步要走,程敬南便開口叫住了她:「敏嘉阿姨……」

白敏嘉僵住身影,房間里頓時陷入了安靜。

「敏嘉阿姨,你還記得我媽媽怎麼死的么?」

「……」

「我不知道那天媽媽的打算,她讓我去找你,她說敏嘉阿姨一定能救她,可是我去找你的時候門衛告訴我你去了英國,回來媽媽就不見了,有人說她死得很慘,整個頭顱被碾碎,牙齒一顆顆擺在高速公路上,很嚇人。警察帶我去領骨灰的時候,我一直沒哭,我不相信。」

「後來他們把我送進孤兒院,那裡好多小朋友欺負我,搶走我的飯菜,在我的被子里撒尿,罵我是大貪官的孫子,我打破了他們的頭,我告訴自己我外公才不是貪官,我也不是孤兒。我逃出來了,睡橋洞,被狗咬,連乞丐都追著欺負,可是我告訴自己我不能這麼容易死掉,我不能這樣死掉,我走了很遠的路去找你,卻不知道你到底在哪兒……」

「小時候你跟媽媽的最是要好,我很奇怪為什麼你結婚後外公都不準媽媽去看你,雖然每次她被外公罵得狗血淋頭但她卻從來不肯妥協,後來我才聽外公說你嫁給70歲的李威立把白爺爺給氣死了,外公說你是個不孝女,貪慕虛榮,可是媽媽說你很可憐,她很心疼你,媽媽說我長大了一定要孝敬你,聽你的話就跟聽她的話一樣。」

程敬南說起這些往事,早觸動白敏嘉心裡那些遙遠的往事,淚水更是潸潸如雨,她哽咽著說:「敬南,你別說了。」

「所以後來,後來發生了那件事,我恨過你,可是我還是原諒了你,媽媽讓我長大了一定要孝敬你。我遇見周子尋,他帶我去了美國,支持我創辦了中庭,可是我到底還是回來了。我總是記得我從孤兒院逃出來,是你找到我,給我洗澡換衣服,告訴我以後都不會有人欺負我,我晚上做噩夢夢見媽媽的牙齒一粒粒擺在路上,你會來抱住我,陪著我睡。我回來了,因為我知道,你跟我一樣,再也沒有任何親人。可是你知不知道,你逼得我,我差點殺死我自己的孩子,我最愛的人對我恨之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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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身風雨你從海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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