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建築木工並不是個穩定的工作,有時前一間已蓋好許久了,下一個工作還不知在哪,這段期間有的人會去找一些散工做做,而沈綠荷就陪著工頭的妻子許氏一塊兒裁縫一些衣物飾品販售。
沈綠荷粗重的工作做得來,針線活也是一流,初初許氏還頗為驚訝,以為擅長粗工的她是個粗枝大葉的姑娘呢。
其實,她的十項全能,完全拜童養媳時所賜。
在那個家裡,她必須照顧年紀比她小的姑叔跟小丈夫,要負責三餐、要砍柴燒火、要幫忙縫補、制衣,還要背著小丈夫下田耕作……
她幾乎是一人包辦了所有家事跟農事,也因此她的手才會如此粗糙,誰知,這竟變成小丈夫嫌棄她的要點之一。
她何嘗不想要一雙像沈紫清一樣,白皙柔嫩的雙手呢。
「嫂子,我想這牡丹綉大朵點,較顯富貴氣派。」沈綠荷望著樸素的衣料與圖樣建議道。
許氏比對了一下,點點頭,「大朵點是比較貴氣。」
「那我就這樣綉了。」
「好,照你的意思。」
沈綠荷拿起綉針,穿好紅色綉線,方扎進布料,就聽聞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沒一會,工頭出現在家門口,一臉興奮。
「綠荷,我幫你找著一門親事了!」工頭大嚷。
許氏聞言,開心的看著沈綠荷。
沈綠荷傻愣愣的,沒有任何喜悅之情。
她怕……怕這自來的親事,又是像許海力弟弟那樣的對象……
「是怎樣的一個人?」許氏問。
「說是名樵夫,就住在東邊山上。」
樵夫?
一聽到是與父親同樣職業,讓沈綠荷稍微提了點興趣。
「相公。」許氏與沈綠荷聊過,曉得她曾經有過的不愉快經歷,故她將丈夫拉到一旁,小聲問道,「是個正常人吧?」
「啊?」不明白這層原由的工頭訝異,「娘子怎會有此一問?」
這是許氏與沈綠荷之間的小秘密,故許氏不打算解釋。
「你先告訴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替綠荷先篩選。」
「就是個樵夫,二十多歲了吧,聽說獨居在山上多時,想娶個姑娘,需是能吃苦耐勞、端莊賢慧的,說什麼有人介紹綠荷,他聽了滿意,就請唐媒婆來表達意思,說想來提親。」
「聽起來是正常……咳,一般人家,應是不錯。」
「而且唐媒婆說對方長得一表人才、文質彬彬、身材高大,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俊俏公子哥。」工頭說得激動極了。「難得的上等好人才,綠荷可說是時來運轉啦。」
許氏嘴角一撇,「是啊,當初唐媒婆也是這樣跟我娘說的。」
媒婆說的話能當一回事,這屎都能吃了。
「怎麼,我沒一表人才、文質彬彬、身材高大,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嗎?」工頭不滿道。
「下輩子看看有沒有這福氣吧。」不說容貌,光是那虎背熊腰的身材,哪一點跟文質彬彬沾上邊啦?
「你你你……」工頭粗指激動的指著自家娘子。
「我怎麼了?」許氏回頭一瞪。
「娘子說的是。」工頭像只狗兒乖乖點頭,只差沒搖起尾巴來了。
「算你識相。」許氏橫他一眼。
不過自家相公雖然外表跟唐媒婆形容的相差十萬八千里,倒是個疼愛妻子的好丈夫,她要他往東,他連屁都不敢放一個,直接就往東拐去了。
「我來問問綠荷的意思。」許氏回來沈綠荷跟前,轉告丈夫的敘述。「聽起來似乎不錯,你覺得呢?」
「我……我不曉得……」
沈綠荷並非扭捏,而是在她的心底,目前對成親一事興趣缺缺。
她曉得,她還未將某人忘懷。工頭以為她是姑娘家的害羞扭捏,用力一拍她肩頭大笑道,「難得有佳緣,你也犯不著矜持了,都快三十歲的老姑娘了……」被妻子一瞪,工頭這才發現自個兒說錯話。「哈哈哈……我沒嫌棄你,我還希望你一輩子別嫁,幫我蓋房子呢……」妻子又一瞪,工頭摸摸頭,覺得有些氣餒。「好啦,我就不會說話,你考慮一下,可以的話我就叫人來提親下聘了。」
「綠荷。」明白她猶豫的許氏輕握她的手,「不勉強的。」
「嗯。」沈綠荷輕輕點頭,「我會慎重考慮的。」
沈綠荷思考了兩日,仍無法定下主意。
對方與父親一樣是樵夫,樵夫的生活作息她最是清楚,嫁給對方,說不定是她再也難求的好姻緣了。
但也因此,她才深刻的明白,華卓軒對她來說在心上的份量有多重,讓她痛苦了兩日仍無法下決定。
傻呀!
她恨恨的捶著床,抓扭被褥,放聲痛哭。
這是她離開華家之後第一次掉眼淚。
她哭得那麼用力,全身顫抖,被褥一下子就濕透,彷彿是把所有的委屈全在淚水中傾瀉。
哭掉了一整個白天後,當日傍晚,她抹乾淚水,洗過臉,毅然決然來到工頭居處。
「請他來提親吧。」
工頭與許氏互看一眼,笑了開來。
許氏上前,緊握住站在門口的沈綠荷,目光像望著自個兒的妹妹一般溫柔。
「你這樣的姑娘,是該有個好歸宿。我很開心你想通了。」不屬於自己的就別再留戀,掌握對自己最好的,才是正確的選擇。
沈綠荷笑了笑。
她下定決心把過去拋下,迎向一個全新的未來。
但願,她不會失望。
一個月後的良辰吉日,簡單的迎娶隊伍來到了工頭家。
許氏將沈綠荷當自個兒的妹妹嫁出去,連她出嫁時的鳳冠霞帔、新衣都是她親自幫著裁製。
時辰到了,外頭鞭炮辟哩啪啦響,喜娘為沈綠荷蓋上了蓋頭,這會,她除了自個兒的鞋,啥都瞧不見了,自然也無法曉得在外頭等著迎娶她的丈夫是何等尊容。
當喜娘拉著她的手出了房,許氏快步走來她身邊,低聲喜道,「這次唐媒婆沒說錯,還真是個俊俏公子哥。」
聞言,被喜娘拽著的手不覺握緊了。
喜娘被握得疼,忙甩開,「疼呀,你幹啥那麼用力?」
沈綠荷轉過身,手在空中亂抓,許氏見狀忙握住那慌亂的手。
「別怕,」許氏輕聲道,「是人家先中意你的,記得否?綠荷,你是個好姑娘,你配得上一個好男人,別再看不起自己了。」
喜帕內的沈綠荷用力抿緊唇。
「去吧。」許氏將沈綠荷的手放回喜娘掌中,「你會幸福的。」
沈綠荷幾乎讓人難以察覺的輕點了下頭,隨著喜娘走出大門,步入轎內。
坐在沉悶的轎子里,沈綠荷沒有勇氣掀開轎簾偷瞧自己丈夫的外貌。
許氏說他果如媒婆所言,外型長得好,她一點開心的感覺也沒有,就怕對方在掀起蓋頭時,嫌棄她相貌平平。
許氏一直要她別瞧不起自己,可不管是木工、綉工、料理……各方面,她均十分拿手且充滿自信,就是當將自個兒放入婚嫁這事上時,別說自信了,她覺得自己卑微的只能待價而沽。
昔日受到的種種創傷,讓她完全看不清自己的價值。
迎親隊伍一路前進,並未如她所以為的往山上走,而且路程比她想像中還要遙遠,都過了中午尚未抵達夫家。
人坐在轎內顛簸晃蕩,她不自覺的打起瞌睡來,迷迷糊糊中,迎親樂隊的聲勢似乎越來越浩大,好像不知啥時又加入了其他人。
喜轎晃啊晃,不知過了多久,忽聞外頭喜娘喊了聲,「到了。」她才驚醒過來。
轎子停下,轎簾掀開,她的丈夫拉起她的手,在喜娘的引導下,跨過火盆,拜堂成親。
她的視線被蓋頭所遮掩,啥都看不見,但這觀禮賓客似乎不少,莫非她的丈夫雖然獨居在山上,但朋友挺多?
拜高堂時,公婆的呵呵笑聲,不知為何,她好像曾在哪聽聞,只是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被送入喜房時,又是一段彎彎繞繞的路程,她看著腳下的石板路,心頭覺得古怪了。
她的樵夫丈夫怎麼似乎出身不凡,屋子蓋得挺大,當年她父親就沒砍出這樣的華屋來。
端坐在喜房床榻上,掌心暗撫床緣,推測這床架出自上等花梨木,她再也難耐好奇的偷偷掀開蓋頭一角,赫然發現她果然身在一間華屋內,入目皆是上等華貴傢具,氣派非凡。
她傻了。
這不可能是一個普通樵夫蓋得起的房子,若說整片山林是屋子主人的她還肯信個八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內心惶惶不安。
外頭天色已暗,自搖曳的燈籠看得出門口站著兩人似乎在守門,或許是怕她逃跑?
莫非,她的丈夫已是病入膏肓,她是娶來沖喜,或是趁著尚有一口氣在,想辦法要讓她懷下子嗣,好傳宗接代?
還是,她逃不了丈夫是個痴人的命運?
這來迎娶的「俊俏公子哥」,應該是代娶的吧?
她滿腦子胡思亂想,就沒一項是往好處想。
罷了。
她認命的嘆了口氣。
如果這是她的命運,她也只能接受,不管她的丈夫是僅剩一口氣吊著還是如孩童般的痴人,或者情況比她想像得還差,她都只能盡心儘力服侍她的丈夫,不怨不恨的過日子。
至少,她的丈夫是「需要」她的。
她的人生,還能夠這樣幫助一個人。
這樣一想,她就釋懷了。
這若是上天賦予她在此世的責任,那她便接受吧。
她坦然的挺直背脊,等候外頭喜宴結束,丈夫入喜房來為她掀蓋頭。不知過了多久,等得她又昏昏欲睡了,頭如釣魚般不斷點著,忽聞外頭有人喊,「新郎倌來了!」
她忙振作起精神,一顆心撲通跳得飛快。
不管是看見一張蒼白如鬼的病顏,或是傻笑的呆容,她都不可以露出驚訝的表情,免得傷了人家的心。她殷殷告誡自己。
然而,當喜帕被掀,她深吸了一口氣抬眸正視自個兒的夫君時,她不僅驚愕的呆住了,下一個動作就是起身欲逃。
「去哪?」
她的「樵夫」丈夫,一把將她拉回原位。
「怎會……」她的牙關因顫抖而兀自上下敲個不停,「怎會是您?」
「意外?」華卓軒挑高單眉。
「我的……我的丈夫叫……叫車……車一十……」
「車一十,合起來就是個「軒」字。」
這擺明欺負她不識字來著?
「為……為什麼?」
「為什麼娶你?」
她點頭。
「我那天把簪子交給你時,不是說了,這裡是你的歸宿?」
「您說……您說「當作」我的……歸宿……」
「那有什麼不同嗎?不都是求親的意思?」
求親?
她腦子轟然一聲炸開。
「那是求親?」
「我連定情物都給你了,不是求親是啥?」華卓軒露出不悅,「你就算不想嫁我也由不得你。」他拔起鳳冠扔到床角,將她人壓制在床上,「你讓我找好久,看我怎麼折磨你!」
「您為了報復我才安排了這齣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