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終章【上篇】

040、終章【上篇】

天又黑了。

秋雨未停,從正午時響雷落雨開始,秋雨就沒有停過,一直在下,就好像是上天震怒又哀傷的淚,止不住。

秋雨嘩嘩沙沙地下,本當是暗夜,而整個帝都,卻明亮如白晝。

不是萬家燈火,而是兵衛戰士手中沾過猛火油的火把。

兵衛不是燕國的,戰士也不是燕國。

他們,都來自卞國。

在帝都所有人都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從四面八方沖了過來,輕而易舉地便破了這燕國的帝都。

不僅是輕而易舉地破了燕國的帝都,甚至還輕而易舉地生擒了帝君姬灝川。

又或是說,根本就不需要卞國的士兵出上一絲一毫的氣力,帝君姬灝川便落到了他們大將軍的手裏。

君傾親手將姬灝川交到了卞國大將軍的手裏,根本就不給姬灝川任何還手之力,卞國的鐵騎,也根本就不給燕國的士兵任何攻過來搶回姬灝川的機會。

猝不及防的傷,往往最是致命。

就算心思縝密如姬灝川,仍是會有想不到的事情。

想不到,就沒有防備。

沒有防備,就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

死。

可有時候,死也並非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相反,有時候,死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若非如此,世上有怎會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樣的一句話?

不過,姬灝川沒有死,非但沒有死,他身上甚至沒有一絲一毫階下囚的模樣。

不僅如此,他甚至還在宮城之中,在朝堂大殿上,坐在他的龍椅上。

宮城還是如以往一般,安靜,燈火也依舊如尋日裏一樣,明亮,卻亮得令人心慌,亮得令人心驚膽戰。

這還是燕國帝君的宮城,卻又不再是燕國帝君的宮城。

因為自己家裏,是從不會邀上這般多自己不喜愛的人來作客的,而如今這宮城裏,處處都是姬灝川不喜的人。

可就算不喜,哪怕嫌惡入骨,姬灝川的也趕不走。

就像此時此刻他面前就坐着一個讓他恨之入骨的人,他也趕不走一樣。

莫說趕不走,也莫說站起身,他便是連動上一個指頭或是動動嘴的力氣都沒有。

坐在他面前的,墨衣墨發,正是君傾無疑。

君傾在龍椅前擺了一張太師椅與一張長案,他就隔着長案坐在姬灝川對面,長案上擺着茶具,旁邊還有一隻小陶爐,陶爐里有紅亮的炭火,陶爐上擱著一隻銅壺,正有白氣從銅壺嘴裏冒出來,還能聽到銅壺裏傳出咕咚咕咚的聲音。

水開了。

君傾並未急着將燒開了水的陶壺提起來,而是在慢悠悠地從長案上的一隻色澤老舊的木盒子裏拈出一些干茶來,放了一小把在姬灝川面前的茶盞里,再放了些在自己面前這隻茶盞里。

他的動作很是自然,他的瞳眸一動不動,他是個瞎子,卻又似看得比一個正常人還要清楚。

他的一舉一動,根本就看不出他是個瞎子。

只聽他一邊緩緩道:「下臣喝茶向來沒有講究,水一燒開,往茶盞里一倒,泡好便喝,還望帝君莫介意下臣這般粗陋的飲茶習慣。」

「說來,這還是下臣第一次這般有幸與帝君獨自飲茶,真是榮幸之至。」君傾說得不緊不慢,他的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說着榮幸的話,他的面上卻沒有絲毫的榮幸之色,只見他邊說邊伸手去提已經燒開了水的銅壺。

銅壺的提手上沒有搭著棉巾,提手已被炭火與滾燙的水氣蒸得燙手,可君傾將其握在手裏時既沒有遲疑亦沒有不適,彷彿他沒有痛感一樣。

可既是有血有肉的人,又怎可能沒有痛感沒有知覺。

只是這世上總有這樣一些人,習慣了疼痛,早已練就了就算再疼,也不會表現在面上的本事。

君傾無疑便是這一種人。

滾燙的水倒進茶盞里,瞬間有一股清甜的茶香涌到鼻底。

若是往日,姬灝川會覺得這種茶香沁人心脾,而現下,他無這種心。

在熱水中浮動的茶葉,他從未見過,他不知這是何種茶葉,一如他直到此刻仍是想不出為何卞國軍隊開進了燕國境內他卻絲毫不知,知道兵臨城下他才得到消息!

他唯一知道的,便是此事必是君傾所為!

妖法,莫非君傾當真有妖法?

姬灝川如何也不能相信。

可除了妖法,他再想不出其他原因。

「帝君可是覺得這茶葉眼生得很?」君傾為兩隻茶盞滿上了熱水,將銅壺重新擱回了陶爐上,將那隻還未闔上蓋子的茶盒輕輕移到了姬灝川眼前,以讓他能瞧得清楚茶盒裏的茶葉,「這也是難免的,因為帝君的確從未見過這種茶葉,因為林丞相與先帝死的時候,帝君都沒有在旁。」

姬灝川盯着君傾,眼神冷冷,帶着震驚。

君傾卻是將茶盞的盞蓋蓋到了茶盞上,依舊不緊不慢道:「林丞相和先帝都喜飲茶,他們死之前,喝的都是這種茶葉,不過帝君放心,帝君還可以活很長,喝了這茶,也不會死的。」

君傾的話像是玩笑,卻沒有給人一丁點想要笑的意思。

姬灝川知道他說的不是玩笑。

「這茶,本無名,下臣給它取名為青羽茶,是青羽山上才會生長的茶。」君傾伸出手,從茶盒裏拈起了一把茶葉,放到了自己手心裏,邊用手指輕輕旋着手心裏的茶葉邊道,「每年春日,讓鳥兒們回去幫我採的,偌大的青羽山,全部的茶葉采來也還裝不滿這個茶盒,帝君可知這是為何?」

姬灝川擰起來眉,他似乎想說話,可他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又怎能說得了話出得了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聽君傾說話,聽他好似自言自語一般的話。

「帝君會讓侍衛守得天牢不讓一隻鳥兒飛入,今白日在刑場周圍還安排了那般多的弓箭手,那些弓箭手,想來不是為了防著有誰人來救下臣才安排的吧,如此看來,帝君當是知曉下臣的身份了。」君傾用指尖拈起兩片茶葉,在指尖攆碎,而後便放進了自己嘴裏,像是在吃着什麼美味一般慢慢嚼著品嘗著,「曾經的青羽山,漫山遍野都是這樣的茶樹,下臣兒時也最是喜愛這般將茶葉嚼著吃,只不過以前是摘下了直接吃,如今只能吃曬乾了的,帝君要不要試一試?」

君傾說着,將托著茶葉的手朝姬灝川面前輕輕一遞,一副等著姬灝川抬手來拈上一片茶葉的模樣,可他明明就知姬灝川動彈不得。

「帝君這般的天之驕子,怕是不願意吃青羽妖人的東西的。」君傾將手收回,又拈起兩片茶葉,攆碎,放進自己嘴裏。

姬灝川死死盯着他,身子在隱隱顫抖。

他想動,可他不知道君傾究竟在他身體里下了什麼葯,讓他覺得這個身體根本就不是他的一樣。

待君傾將他手心裏的茶葉全都攆碎了吃進肚子裏后,才又聽得他道:「好了,茶水泡好了,青羽族人飲茶,向來喜好喝第一道,帝君,請用吧。」

「下臣忘了,帝君現在就像個廢人一樣,自己喝不了,那就只能有人幫帝君一把了。」君傾的話聽起來就像很是善解人意一樣,「君松。」

君松一直站在君傾身後,聽到君傾喚他,隨即應聲,而後上前來,一手捧起茶盞,一手捏上姬灝川的嘴,生生將他的嘴捏開,隨後便將那茶盞湊到姬灝川嘴邊來,手一抬,將茶水一把就朝姬灝川的嘴裏倒去。

茶水滾燙,瞬間就燙了姬灝川的唇舌及喉嚨。

君傾手裏捧著茶盞,正用盞蓋慢慢地撥著茶麵,語氣冷冷,慢悠悠道:「這茶葉很珍貴,切莫浪費,君松,一併喂帝君吃下吧。」

姬灝川雙目腥紅,一副恨不得將君傾撕碎的模樣。

「是,主上。」君松沒有遲疑,將手伸進茶盞里將裏邊泡開了的茶葉全部刮到了自己手裏來,而後手裏濕噠噠的茶葉全都塞進了姬灝川嘴裏,以防他噴出來,君松便死死按着他的嘴,直到他漲紅著臉迫不得已且艱難地將嘴裏的茶葉都吞到了肚子裏后,君松這才鬆開手,退到了君傾身後。

「咳咳咳咳咳——」君松一鬆開手,姬灝川便開始咳嗽,咳得劇烈,咳得一張臉漲紅到了極點。

君傾只是悠然喝茶,問道:「難喝?下臣記得林丞相與先帝可都說這是好茶,都想着以後也能時常飲到這茶,不過他們沒有這個福氣罷了。」

「這天下人,便是連帝君,都認為林丞相是犯了大罪死的,可要是沒有下臣,林丞相又怎會犯大罪?就算犯了大罪,帝君又怎捨得殺了自己的這個老功臣,帝君覺得呢?」君傾晃了晃手裏的茶盞,又呷了一口茶,「世人都知先帝是病重而亡,可若沒有下臣,先帝又怎會病重,又怎會病重到無葯可醫?」

「呵……」君傾冷冷一笑,「不過下臣可都有好好地送他們一程,桃木釘,是個好東西,他們送給青羽族的大禮,下臣也好好地給他們回禮了。」

桃木……釘!?

姬灝川驟然抬頭,睜大了眼看着一臉平靜淡漠的君傾,難道說,難道說——

「世人沒有看見的沒有發現的東西,不表示不存在。」君傾道,「他們不止頭顱里有桃木釘,便是連他們的心,都有桃木釘,下臣送給他們的,犯下的罪孽,是要用比死還要痛苦的代價來償還的。」

「帝君之所以不知道也未發現,不過是因為曾經的下臣,是個君子,而如今的下臣,只是個小人而已,一個……」君傾將手裏的茶盞放下,茶盞里的茶水已經喝盡,他又伸手去提銅壺,來為自己的這一隻茶盞滿上水,「不擇手段的小人。」

「你——」姬灝川突然發現,自己能出聲了,在方才劇烈的咳嗽之後,他居然能出聲了!?

君傾聽到姬灝川的聲音並不詫異,他只是將盞蓋蓋上,道:「茶這種東西,可為毒藥,也可為解藥,這世上,本就沒有絕對的事情。」

姬灝川看着君傾,他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他恨之入骨的人,遠比他見過他想像的要可怕。

好似他們在他眼裏,心中所想無所遁形一樣,彷彿他能看得透他們心中的事一樣。

方才那盞茶,那些茶葉,竟是解藥。

能讓他出聲的解藥。

「帝君現下能發聲,那帝君心中有惑不妨就說出來,看看下臣能否為帝君解惑,過了今夜,就算帝君心中有惑,也只能帶着這疑惑過一輩子了。」君傾對姬灝川的態度,非但不像一個敵人一個仇人,反是像一個長輩,「不過下臣想,關於青羽族的事情,是已經不需要下臣告訴帝君了。」

一直以來,對姬灝川,他似乎總是如此。

他不過比姬灝川年長四歲而已。

「沈侯與沈將軍的事,也是君愛卿所為。」姬灝川為人,最大的長處便是冷靜,就算再天大的事情,他在震驚之後也能很快冷靜下來。

此時,他也還是一樣。

即便淪為階下囚,他也一樣冷靜,冷靜得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冷靜得就好像他還是燕國那個高高在上的年輕帝君。

「帝君既已知曉,又何須再問?」君傾又將茶盞捧到了手裏來。

「孤原本只是稍有懷疑你,畢竟以如今的你來說,你根本就沒有得手的機會。」姬灝川目光陰沉,這是他始終想不明白的地方,「你也不會做這種事情。」

「呵呵……」君傾輕輕笑出了聲,笑得冰冷,也笑得嘲諷,「帝君,下臣說過了,如今的下臣,不過是個小人,不擇手段的小人,既是小人,又有什麼是做不得的?」

「就像帝君你此刻一動不動地坐在這兒,不正是因為下臣?」君傾說着,從懷裏摸出了一樣小物事,一隻小小的盒子,盒子裏是一顆血紅的玉珠,玉珠里有血流一般的流紋,像是一隻振翅而非的大鳥。

姬灝川盯着這血玉珠,這是——

「這血玉珠,帝君當是不會陌生。」君傾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小盒裏的血玉珠,他的眼神倏然變得冷厲,聲音也變得陰陰冷冷,「青羽族人自來信奉神之青鳥,故青羽村中有青鳥神像,族人相信,神之青鳥雖從未現於族人眼前,但其魂靈卻一直守護青羽一族,因為其魂靈就在神像之中,在神像身上的六顆血玉珠之中。」

姬灝川瞳眸微顫,因為君傾的話。

君傾的話未停,「二十三年前,青羽族村來了一群外人,當天夜裏,青羽村便從這世上永遠消失,大火燒了村子,燒了大片的山林,燒死了成群的鳥獸,燒死了全村的人,燒紅了天際,神像倒塌,他們還貪心挖走了神像身上的六顆血玉珠,揚笑離去。」

村人及鳥獸凄厲的喊叫聲,至今仍在他耳畔,清晰異常,成了他這一生人永遠也忘不掉也不想忘不能忘的噩夢。

那才是真正的,趕盡殺絕。

「為何……要屠殺村民?」這是姬灝川想要知道的答案,他想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先帝以及……帝師會屠村,還有殺光當年參與此事的兵衛。

姬灝川的聲音有些顫抖,連他自己都難以自控的顫抖。

因為這一刻,他不冷靜。

「為何?呵呵……」君傾又笑了,「那敢問帝君,為何要殺了下臣?百姓為何要殺了下臣?」

「禍亂天下的妖人,當然是人人得而誅之,先帝就正好做了這樣一個為天下除害的大英雄,而且還是個不需要世人稱讚的大英雄。」君傾笑得森冷。

姬灝川不作聲,只是死死盯着君傾看。

他雖未說話,但他的眼神已明顯表示,他不相信君傾說的這個理由。

君傾也不說話,只是慢慢喝茶。

不過一盞茶而已,君傾似乎喝了許久,然他喝了多久,姬灝川便默不作聲地盯了他許久。

待到君傾將茶盞移開嘴邊時,他才又冷聲道:「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因為一句預言而已。」

「青羽族真正的巫神,擁有預見未來之力,而燕國的命運,不過再有二十餘年而已,這是青羽巫神給燕國給先帝的所佔卦象顯示的未來,這是先帝求來的卦,卻也是他不相信的卦。」

「眼高於頂的一國之君一旦憤怒,便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君傾將茶盞握在手裏,並未將其放回到長案上。

「你……」姬灝川為這個事實震驚。

這便是……那般多無辜的人被殘害的真相!?

竟是如此……!?

「帝君可是想問下臣是如何知曉,又是如何沒在那一場大火里死去的?」君傾把玩着手裏的空茶盞,「是啊,若是下臣當年也在那一場大火里死去的話,如今的燕國,如今的帝君便不會有這不必要的苦難。」

「因為給先帝卜卦的青羽巫神,便是下臣的母親。」君傾把玩著茶盞的手這時停了下來,他緊緊握著茶盞,話卻沒有停止,「青羽山燒起大火的那一天,便是下臣五歲的生辰。」

「啪——」君傾手裏茶盞被他捏碎,破碎的瓷片扎進了他的手心,他卻無動於衷。

姬灝川無法動彈的雙手在輕顫。

「沒有哪一個母親捨得自己的孩子死去,下臣唯一一點比村中其他孩子幸運的,便是下臣的母親是巫神大人,下臣是村裏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看着大火整整燒了整個村子乃至整個青羽山三天三夜。」君傾鬆開手,他手裏的碎瓷片便叮叮叮地落了地,「下臣活了下來,帶着已經被掏掉了魂靈的青鳥神像離開了青羽山,從那時起,下臣心裏就只有一個念頭——報仇。」

「報仇,便是下臣活着的意義。」君傾又伸出手去摩挲小盒裏的血玉珠,那冰冷的聲音始終都是平靜的,未曾起伏,他才是真正練就了處變不驚的人,哪怕是忍受着極致的痛,他也能面不改色。

「瞧瞧下臣,說着說着竟偏了話題去,帝君莫怪。」明明已成為了他掌控中的人,偏偏君傾還是以君臣之禮稱呼帝君,就好像他是一個真君子一樣,「這血玉珠,相傳是上古神獸之血練就而成,究竟是與不是,下臣也不得而知,但有一點,下臣很明確,便是這血玉珠,除了青羽巫神一脈的人觸碰的話,便會在此人體內藏下毒性,這是一種奇怪的毒,若不催生此毒,中毒之人便與尋常人一般,好好地活着,而一旦這毒被催生——」

君傾的話說到這兒,戛然而止。

他雖不再往下說,卻已足夠姬灝川明白,明白沈天與沈云為何會突然癲狂,明白他自己為何突然之間……動彈不得!

「能催生此毒的人,是否也要是巫神一脈的人?」姬灝川沉聲問道。

此時的他,依舊在儘可能地保持冷靜。

「帝君果是聰慧之人。」沒了茶盞,君傾便將那茶盒移到自己面前來,又拈起幾片茶葉,攆碎了放進自己嘴裏。

「既是如此,你便從不失為你的族人報仇的機會,卻為何等到而今才下手?」

「所謂報仇,當然是要報得酣暢淋漓才算是報仇,單單殺了仇人一人有何意思?不如讓仇人親眼看見自己拼了一輩子才擁有的一切如何毀在仇人自己的手中再殺了他,當然,還要加上斷子絕孫這一條。」君傾又笑了,今夜的他,似乎很愛笑,姬灝川從未見過他這般笑,笑得溫和,偏偏給人一種可怕的感覺,「林海的家毀了,他自己也毀了,魂靈永做荒魂,沈天親手斷了他的后毀了他的家他的一切,沈雲也如此,沈天還能親眼看到帝君誅他九族,這豈非一件美妙之事?」

「至於先帝,在他有生之年,這姬家人要麼死要麼殘要麼遠嫁為人妻奴,就只剩下帝君你這麼個小不點兒了,之所以留着帝君你,不過是下臣覺得時日太過枯燥,留着你來慢慢打發時日而已,不過下臣唯一想不到的是,帝君你這個看起來乖乖的小不點兒也會下棋,讓下臣栽在了帝君的手裏,險些命喪九泉。」

「你之所以而今才對孤動手,是因為要留着孤……打發時日?」姬灝川不僅雙手在抖,便是聲音都在抖。

不可置信也不願相信的顫抖。

「不然帝君以為呢?帝君以為就憑你與你的帝師,能斗得過四年前的下臣?」君傾的話語里滿是輕蔑,隨後又似嘆息道,「不過從帝君身上,下臣也學到一件事,那便是絕不可目中無人,因為這四個字,下臣可真是害人害己,又或是說,帝君的這一著棋實在太厲害,下臣無力招架。」

「四年前,孤的劍明明已經刺進了你的心臟,孤親眼看着你被黃土掩埋……」似乎到了此時,姬灝川還是不願認輸。

「那隻能說帝君孤陋寡聞不知『息脈』一說。」

「……」

「不過看來下臣這四年雖然過得苦,但也並非沒有好處,看看這燕國,短短四年便國泰民安,全是仰仗了帝君,要是沒有這國泰民安,下臣這番回來又能毀掉什麼才是痛快。」君傾真是愛極了吃干茶葉,不嫌苦澀也不嫌舌燥,「愈是美好的東西,毀起來才愈是痛快,帝君說是也不是?」

「百姓無辜!陷百姓於水火不安之中,你於心可忍!」姬灝川怒喝,他想站起來,卻無能為力。

「百姓無辜?呵,呵呵呵!百姓無辜?」君傾笑得肩膀在輕聳,就好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似的,令他忍不住放聲笑,忽爾,只見他突地站起身,同時伸出手一把捏上了姬灝川的脖子,將他從龍椅上提了起來,睜着什麼也看不見的雙眼「注視」著姬灝川的眼睛,一字一句冷冷道,「那我的族人便是有罪的?那些飛鳥走獸便是有罪的?這不過是你們燕國人欠下的債,如今還回來而已!我要的從來就不止是先帝他們幾人的命而已。」

君傾說完,將姬灝川狠狠扔回了龍椅上。

他動怒了,他那一向冰冷得面無表情的臉上此時盛怒滿面,他再也壓制不住自己的仇恨與怒火。

姬灝川被扔下,額頭正好撞到了椅把上,震得他腦子嗡的一陣響,只聽他道:「這便是說,這次卞國之軍大舉攻來直到帝都城下孤才知曉,也是因為你。」

姬灝川的話里沒有疑問,只有肯定。

「若是沒有下臣,那些卞國軍才打過邊疆,帝君就當是知曉了,下臣要給帝君送大禮,怎能還在路上時就能讓帝君知曉了,如此一來便不是驚喜了,帝君覺得對否?」君傾沒有再坐回椅子上,姬灝川無法動彈,也就只能保持着方才君傾將他扔下的姿勢,只聽君傾又道,「帝君莫忘了,下臣是青羽族人,青羽族人自來有與鳥獸通言的能力,青羽巫神一脈,更是有駕馭鳥獸之力,人不可為的事情,有時候鳥獸正好可以做到,阻攔消息,沒有誰再比那些孩子更適合,若沒有那些孩子,這帝都的四處城門也不會這般輕易就被攻破的。」

「下臣『抱病』在府的月余,可不是在府里陪孩子玩過家家的。」

「下臣當年閑暇時所繪的燕國地形圖及後來補上的關卡位置,不想而今派上用場了,不然帝君以為殿堂之上,卞國太子會任由下臣那般拒絕了帝姬?」

「當然了,帝君近些日子一心只想着如何除掉下臣,斷不會發現近些日子來,帝都鮮少有外來之人,便是由帝都出去做生意之人,今日裏也沒有回來。」

「下臣之所以任帝君將下臣綁縛刑場,不過是下臣想要親眼看看,這所謂的刑場,是下臣的刑場,還是燕國的刑場,呵!」

君傾又冷冷笑了一聲,而後微微躬了身,將長案上的裝着血玉珠的小盒與茶盒盒蓋闔了起來,將這兩樣物事拿在手裏,他微微移了移腳,似要走了,「許久沒有說這般多的話,說了這麼多,下臣倒有些口乾舌燥了,帝君在這兒好生坐着,待會兒自有人來接帝君。」

「你要的,是要燕國生靈塗炭,是要當年毀了青羽一族的幾人斷子絕孫。」姬灝川動不得,他的額頭靠在龍椅椅把上,面朝下,致使他的聲音聽起來沉得厲害,「莫忘了姬溯風身體里流着的,也是姬家人的血。」

「下臣自己的事情,就不勞帝君費心了,至於帝君你,下臣既不擔心你有子,更不擔心你會有孫,因為帝君根本就沒有這個機會,帝君應該慶幸膝下尚無子,否則就莫怪得下臣出手無情了。」君傾說完,慢慢走下了面前的白玉石階。

「哈,哈哈哈——」這一會兒,輪到姬灝川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哈哈笑出聲。

君傾的腳步在走下最後一級石階時頓了頓腳步。

只聽姬灝川冷笑道:「那你以為你的硃砂是什麼人?她的身體里,不僅流着先帝流着姬家人的血,還流着林海林家人的血,流着你恨之入骨的仇人的血,呵,呵呵呵——」

君傾不語,只是抬腳繼續朝殿門方向走,在他將跨出大殿高高的門檻時,他的腳步又頓了頓,他冷冷的聲音在殿內回蕩,盪進姬灝川耳里,「你這剩下的所有日子,都將在囚牢中度過,過這世上最恥辱的日子,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是你欠她的,你自己欠的,就用你最珍貴的東西來還。」

於而今姬灝川這樣的人來說,最珍貴的再不是性命,而是作為一個人的尊嚴,但從今往後,他除了擁有一條命,其餘的,都不將擁有,連求死,都是奢忘。

君傾說完,跨出了門檻。

君松未走,而是在君傾跨出門檻時捏開姬灝川的嘴,朝他嘴裏放進一粒藥丸,迫使他吞下。

姬灝川覺得自己的唇齒又變回了無力,無力得發不出聲音,更莫說能將舌頭放到齒間。

從天堂墜入地獄,向來都是一瞬之間發生的事情。

他,便是如此。

真真是求死,都是奢望。

他已成這般模樣,但求帝師無恙。

帝師……

*

靜心閣。

帝師言危還在,只不過他褪下了他的灰色長袍,穿上一套黑色短褐,將垂散在肩的長發緊束成一束,握了一把長刀在手,只見他站在自己的屋子前,回頭望了一眼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屋子,握緊刀,扭回頭,抬腳便要走。

這是整座宮城最安靜的地方,如今,也仍是最安靜,卞國之軍雖攻進宮城來,但現下還未到得靜心閣這兒來。

言危帝師要在這之前離開。

他有緊要至極的事情要去做,比他的性命還要重要。

他以為他們絕不會輸的,絕不會輸的,可如今——

如今他們也不會輸!

靜心閣的高牆上,此時此刻趴着兩個人,趴在一棵高大的枯樹后,言危帝師並未察覺,抑或說他此時心正亂,根本就察覺不到他這院子周圍,正有人,正有人在死死盯着他。

只聽其中一人一臉的焦急,見着言危帝師就要走出了靜心閣,忙壓低了音量對旁的另一人道:「他他他,他就要走出去了!這到底是上還是不上啊?昨夜說來了又不來,今夜來了又只是趴在這兒一動不動只光看着,阿白,你到底還要不要我找東西了,我都已經清楚地感受到東西就在那個人的身上了,再不上的話,怕是要跟不上里,而且……我感覺那東西快要死了,再不快點的話它真的就會死了,它死了的話——」

這說話之人正是寧瑤,在她旁邊的,自然就是小白。

只不過這會兒寧瑤的話還未說完,小白便變戲法似的朝她嘴裏塞進了一塊糕點,堵住了她的話,不忘瞪她一眼,嫌棄道:「什麼叫那東西快死了,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寧瑤嘴裏塞著甜糕,一時間說不出話,只見她點點頭又搖搖頭,而後將甜糕猛地往肚子裏一咽,連忙又道:「我,我說真的呀!我不是在騙你的!」

「還有昨夜你收到的信說這事有人來完成,會是誰啊,這種時候你還靠別人,你這一身的好功夫還不比得了什麼別人的嗎?你一個人上去就能把那個人打到地里去了,你居然還要等!你——唔——」

寧瑤的又一句話還未說完,又被小白用甜糕堵上,更是嫌棄道:「讓你等你就等,嚷嚷什麼,那人要是不來,我再出手也不遲,若不是因為那人出手比我出手更能讓人舒坦,你以為我會這麼蠢在這兒吹冷風淋冷雨?你閉嘴,我叫你動了你再動。」

寧瑤只有點點頭。

就在這時,小白的眼睛亮了起來,同時將右手食指豎起輕按到自己唇上,淺笑道:「噓——來了。」

寧瑤的眼睛也立刻亮了。

因為她瞧見了有一個宮人邁著小碎步急急跑進了這院子裏來,只可惜,距離太遠,她瞧不見那人的容貌,只覺得那是一個溫婉的人而已。

「喂,阿白,你說的人便是她?」

「不是她難道是你?」

「我看着她覺得是個很溫柔的人啊,她……會殺人?」

「那你看着我這般玉樹臨風的公子哥,像不像是會殺人的人哪?」

「……」

「呵呵……這世上啊,本就多的是模樣與內心不一樣的人,很多時候,溫柔的人更能令人防不勝防。」

小白淺笑吟吟地說着話,他話音才落,便見他從腰間摸出一樣什麼物事,而後毫不猶豫地將其朝那宮人打扮的女子飛去!

寧瑤驚得張大了嘴,小白立刻伸手將她的嘴捂上,以免她發出不該發出的聲音來。

小白飛出的是一支飛鏢,正正好釘在女子的心口上,而後寧瑤聽到的便是男子一聲驚到心慌的呼喚聲:「瑞兒!」

只見本是站着不動與女子有着一段距離的言危帝師兩步便掠到了女子面前,在女子倒地之前將她抱在了懷裏!速度快極,如疾風,令寧瑤睜大了眼。

而被他抱在懷裏的宮人打扮的女子,便是太后林方瑞。

這天下間,除了她,再沒有人能讓他這般驚慌失措,怕是連帝君姬灝川,都不能夠。

他將太后抱住正要將她放下而去找那飛來飛鏢之人,可他的手卻被太后緊緊握住,讓他走不得,也不忍走不捨得走。

「阿危……」太后看着言危帝師,只是看着而已,便有兩行淚從她眼裏流了出來,她抬起手撫著言危帝師的臉頰,只聽她聲音輕輕柔柔道,「阿危,你是不是要走了,帶我都走吧,把我也一起帶走吧……我不想再住在這兒了,再也不想了……」

「瑞兒,瑞兒……」言危帝師握住她撫在他臉頰上的手,聲音顫抖,「瑞兒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我這就去給你找太醫!」

太后微微搖了搖頭,還是不放開言危帝師的手,「阿危,你不願回答我的問題,因為你不會走,你不會離開這兒的……你的事情還沒有做完,你怎麼會走……你是想要去救帝君的,對不對?」

言危帝師握著太后的手顫抖得厲害,他沒有回答太后的話。

太后卻是輕輕笑了起來,聲音微弱道:「那,那阿危你就再抱抱我吧……再抱一抱我吧……」

「瑞兒!」言危帝師將太后擁進了懷裏來。

抬手將手緩緩朝他背上環去,太后將下巴輕搭在言危帝師肩上,她閉起了雙眼,淚如泉湧。

就在太后閉起眼的同時,言危帝師猛地睜開了眼。

因為痛感。

從背後直刺心口的劇痛之感,疼得將他的魂靈束縛,疼得他整個人愣住了僵住了。

他的背上,心臟位置,插著一把匕首,匕首的柄,就正握在太后的手裏!

只見匕首齊根捅進了言危帝師的身體里,太后將其拔出,捅下,再拔出,再捅下,血水噴濺。

如此反覆四次,太后才將滿是血的匕首扔開,緊緊抱住言危帝師,完全就不顧插在她自己心口上的那支鏢也已完全沒進了她的身體里。

她在哭,哭得生生凄厲,「阿危,與我一同死吧,所有人都死了!你會死,我也會死的,與其讓你死在別人手裏,不如讓我親手殺了你!因為我若不親手殺了你的話,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會死,你若不死,你就會繼續害我的孩子!」

「君傾把一切都跟我說了!你若活着,我的孩子就不會得到安寧!我不能再害她,我不能再讓她受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殺了阿危你!」

「你錯得太多了,你不能再錯下去!不是你的,永遠都不會是你的!可你不捨得放手,我想,只有死,才能讓你放手。」

「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你的身手與你的蠱術,也唯有我……能真正地靠近你,能真正地殺了你。」

「你放心,我陪着你一起死,我會一直陪着你,陪着……你……」

太后愈說,聲音愈微弱,到了最後,她的雙手從言危帝師背上松下。

她睡去了,永遠睡去了。

小白與寧瑤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言危帝師身後,看着這一幕,聽着太后悲傷到極致的話,她的心不由得抖了一抖。

她看着太后,再將目光移到言危帝師身上來。

當此之時,她眼睛微微睜大,只因——

她覺得言危帝師正低着頭的側臉有些眼熟。

她連忙跑到了他面前。

當看清言危帝師的臉時,寧瑤如被雷電擊中了一般,定在原地,面色慘白,雙目大睜,死死盯着言危。

言危畢竟是習武之人,且又是不甘心就此死去的男人,他還有一口氣在,只夠他抬眸,遠已不夠他站起身。

當他看到站在他面前的寧瑤時,他的反應……竟也如寧瑤一般!

寧瑤張著嘴,嘴唇顫抖著,似想要說話,卻驚得遲遲發不出聲來。

反是言危先出顫著聲道:「小妹,對不起了,我不能回去接你了,我食言了……」

言危對寧瑤說完這句話,他微微笑了笑,隨即便如太后一般,永遠閉上了眼睛,永遠睡了過去。

也在他閉起眼的那一瞬間,小白從懷裏摸出一個緊裹着黑布的物事,只見他動作飛快地將黑布揭開,而後就著黑布裹住那物事的頂端,用掌力將那物事從言危帝師的頭頂生生打進了他的頭顱內!

那黑布里裹着的,不是其他,正是一根桃木釘!

就在小白將桃木釘打入言危帝師頭顱內的一瞬間,一直抖著唇出不了聲的寧瑤朝言危撲了過來,嚎啕大哭出聲:「大哥——!」

這是她一直一直在找卻一直一直沒有找到的大哥!是親手教她蠱術的大哥!

他們從小被族人視為異類,大哥為了讓她能回到她一直想回去的族村,突然有一天告訴她,他要離開她一段時日,他要變得強大,變得族人再不敢驅逐他們,變得能給她快樂的日子!大哥讓她等着他,等着他回來接她。

她就一直等一直等,也一直找一直找,她相信大哥不會騙她的,她相信大哥一定會變得強大帶着她回到族村的,可是,可是——

「啊啊啊啊啊啊——大哥——」寧瑤跪在言危身邊,哭得撕心裂肺。

這樣的哭聲,讓小白有些不忍聽,也讓小白不由得看了一眼自己手裏還拿着的黑布,方才裹着桃木釘的黑布。

桃木釘入頭顱,若為妖,將魂飛魄散,若為人,魂靈將化作荒魂,永世不得入輪迴井,直到魂靈在天地之間隨風而逝,永不存在。

而這帝師,竟是這小道姑的大哥,世事造化,向來都是這般弄人呵——

可縱是旁人再傷心再悲痛又如何,而今在他眼裏,沒有人比得他的小阿傾重要!小阿傾要這帝師這般死,他就必須這般死!

有些人適合留着慢慢折磨,而有些人,是絕對留不得的,以他最不能承受的死法殺了他,讓他連悔恨連痛苦的時間都沒有,這才是最殘忍。

時間哪……

還剩不過半日而已了。

大結局了,這是上篇,明天出下篇,也還是晚上這個點左右更新,就不請假碼大結局了。

有姑娘說結局來得突然,其實並不突然,故事當結束時自要結束,雖然在很多姑娘眼裏我寫的故事是啰嗦的拖沓的,可這就是我想寫的姑娘,我真的問心無愧,因為我沒有灌水。

要是看過我其他文的姑娘就會知道,我的寫作風格就是如此,不喜歡事事寫得太詳盡,也不喜歡事事都解釋得清清楚楚,我一直覺得,留點空餘的地方給讀者想像是再好不過的,有時候,不完整才是完美。

要完結了,感慨良多啊,對我來說,碼字更新真的是一件痛並快樂的事情,感謝一直跟文的所有姑娘的陪伴!感謝所有支持我的姑娘!沒有你們的支持,就沒有我的堅持!我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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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品貴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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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終章【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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