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崆曲9

38.崆曲9

而木老爺從不關心我的生活是怎樣的,他只關心我是不是第一,有沒有丟他的臉。作為木家的子孫,我一定要懂音律、會臨帖、琴棋書畫都要精通,這樣才配做木家的子孫。我讀私塾的時候,還能勉強應付,可現在,我每天的功課變成了挑水劈柴,又怎麼能達到木老爺的標準?我不止一次的想要和木老爺說出我的苦衷,可木老爺從來不聽,只是一味的「家法伺候」。

白天做工,晚上考核。不論哪件事,少有差池,就是「家法伺候」。

我想家。

一日,我患了重感冒,白天幹活提不起精神,挑水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下,我摔倒了,水灑了一地。木姨娘聞聲舉著雞毛撣子追過來打我:「你個沒用的東西!讓你偷懶!讓你不老實!讓你吃白飯!早知道這樣,我買你這個喪家犬做什麼!」

「你說什麼?我是買來的?」我放棄了閃躲,獃獃的問。

「對!小喪家犬!你娘不要你了!把你賣給我們換錢花了!」

我沒有再閃躲,任由棍棒打在我的背上、手上、臉上。

從那天起,我入睡之前練琴、凌晨起來吟詩臨帖、白天做工、晚上應付木老爺的考核。我是木澤,我必須優秀。

很多年後,我終於弄清楚,我並不是走失的孩子,而是我的母親,把我賣給了一直沒能誕下子嗣的木家,以為我的姐姐,換取些微薄的嫁妝。

我七歲那年,木姨娘終於懷孕了。隔年,誕下一個女嬰,取名木青。

我趁姨娘不注意,偷偷流進房內,抱起正在大哭的「妹妹」,慢慢伸出手來,想要掩住她的口鼻,我清楚的知道,有她在,我的日子只會更艱難。

女嬰卻並不知道我要做什麼,反而停止了哭泣,小手握住了我的一根指頭,從未有過的柔軟。

「你真討厭。」我說。卻再也下不去手。

「你在幹什麼?!」從身後出現的木姨娘大聲呵斥我道。

我忙把木青放回床上,木青又大哭起來,兩隻小手伸出來比比劃划。

我只好又抱起木青,把手指放在她的小手裡讓她握著。

木青頓時止住了哭聲。「她喜歡我。」我喃喃道。

她喜歡我。

對於我來說,我不想除掉木青,並不代表我接受她,可她卻總是跟在我的屁股後面。我也學會了木姨娘那套,人前兄妹情深,人後卻很少和她說話,偶爾交談也無一例外的全部都是呵斥。

木青四歲那年,最喜歡喊我陪她去捉蜻蜓。一日我在洗碗,木青卻纏在我左右,不依不饒,我被纏的煩了,轉過身想訓斥她,手中的碗便滑落到地上。木姨娘氣勢洶洶的進來,我沒辯解,跪在地上等待家法之刑,木青卻猛地趴在我背上,木姨娘來不及收手,藤條就抽在了木青嬌嫩的身上。木青被疼哭了,卻說:「娘,是木青不好,都怪木青在旁邊搗亂,哥哥才會打破碗的。娘打我吧,不要打哥哥了。」

我拚命的咬住嘴唇,不讓自己掉眼淚。我知道,從那天起,木澤只為木青而活。

在崆曲,有一個特殊的習俗。每年的三月十六,男女都要譜一首樂曲,演奏給愛慕的心上人,以表達相思之情。這個節日一直與我無關,而在木青十二歲那年,我卻鬼使神差的,寫了一首曲子。並且,這首曲子,我只想彈給木青一個人聽。

是夜,我偷偷把琴搬到木青窗下的院子里,緩緩撥動了琴弦。

尾音未平,樓上木青的窗子里卻也傳來了一陣優美的旋律,我側著耳朵仔細的聽著,木青是喜歡我的,她在告訴我。

一曲終了,一個小紙團打在我的頭上。借著月光,我打開紙條,是木青娟秀的字跡:「木澤,我只想彈給你。」

不是哥哥,而是連名帶姓,木澤。

真可笑,我居然愛上了和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妹妹,儘管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可是至少,我們都姓木。

更可笑的是,木青,也喜歡我。

木青十四歲那年,終於等來了崆曲王的選秀。從去年開始,便不斷有人上門提親,木青不願意,木老爺便以木青還小的借口統統回絕了。而宮廷選秀,對於木家每個人來說都是難得的榮耀,這是木姨娘准許的,是木老爺准許的,我和木青,沒有拒絕的權利。

某日,我劈柴的時候,斧頭從掌心滑脫,差點傷到一旁監工的木姨娘,木姨娘提棍便揍,我奮力撥開她,向木青的房間跑去。木青為抵抗選秀的命運,拿一尺白綾上了吊,已經沒有了呼吸。

一時間,潮水般洶湧的悲傷,將我湮沒。

木老爺和木姨娘痛哭失聲:「過幾天就是選秀的日子了,這讓我拿什麼臉去面對崆曲王、面對諸位大臣啊!」

年近七十,痛失愛女。在他們心裡,第一個反應竟然是這樣的嗎?

既然木老爺和木姨娘想要的面子,木青不能替他們掙回來,那麼,我去。

我穿上了木青的衣服,學著木青的樣子,將頭髮挽成了一個髻,坐在轎子里,走上了木青寧願死,也不願意走的那條路。

「你居然敢踩我!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你一句對不起,就能賠我的鞋子嗎?!長得這麼丑又這麼笨,真不知道你來這邊做什麼!選秀女是為了進皇宮,可不是進豬圈啊!哈哈哈!」

這樣的譏諷與嘲笑我通通都不在乎,她們一定想象不到,這就是我原本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不過是踩了一下鞋子而已,左大臣的女兒,不至於連一雙鞋子都買不起吧?何況,倘若剛才某些人說的話被公公聽去,離開這裡的還不知道是誰呢。也不知道,這個人還有沒有機會活著離開這裡。」

直到雲白筠的出現,我的眼裡才重新有了光芒——她太像木青了,雖然樣子和木青完全不同,可她的神態、她的挺身而出,卻讓我無時無刻的,不聯想到木青。

那個我深深愛著的、死去的木青。

我對雲白筠說了謊,她不知道,我是多麼希望,木青能活著。

雲白筠說,她要接近大王子,並得到大王子的信任,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麼,但我願意幫助她。木青活著的時候,我沒能來得及為她做任何事。現在木青死去了,縱然我知道在雲白筠身上付出再多對死去的木青來說都是徒勞無功。可與其說是在彌補木青,倒不如說,是在彌補我自己。

沒來得及好好愛木青的,那個過去的自己。

不管是在宗人府的時候,還是在被毒針刺傷的時候,我都沒有一絲畏懼,相反,是一種解脫。我不怕死,從我男扮女裝入宮的那一刻開始,死亡就可笑般的成為了我餘生所有的追逐。

木青下葬的那天,我躲過木老爺和木姨娘的視線,偷偷吻了她的唇。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冰冷的死亡滋味,那種滋味令我懼怕,可我知道,那裡,有我最愛的木青。

此刻,我被毒針刺傷的手臂已經開始麻木,但是木青,你知道嗎?這首曲子,哪怕失去雙手,我也依舊可以彈完。

只因為,那是獻給你的絕唱。

在我失去意識之前,我聽到了雲白筠因為勝利而傳來的歡呼。

能幫到這樣像你的她,真好。木澤,死而無憾。

雲白筠,請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眼前的人。

木青,等我,我在路上。

在木澤最後的記憶里,楓引又奏了一遍那曲《念情》。曲子里流露出的悲傷慢慢的稀釋、揮發,比「宮廷樂師考核」那天,要強烈千百倍。

莫喬哭的淚眼朦朧,她非常後悔曾經對木澤的嘲笑,她不知道,在木澤身上,有著如此深刻的執念。

此刻的雲白筠,痛恨著自己的自私,她恨自己對木澤的關心太少,沒能救下木澤。木澤到死都沒忘了祝福自己,自己卻從沒問過他的過去。然而說到木澤的那句祝福,雲白筠眼前竟第一時間的閃過墨憎的臉。木澤用生命譜的這首絕唱,輕易的便讓雲白筠紅了臉,也紅了眼。

楓引按下牆壁上的一個機關,頓時屋頂裂開來,一副竹梯緩緩降下,懸在雲白筠眼前。

「上去吧。」楓引道。

說著,楓引率先順著梯子攀爬而上。雲白筠愣了一下,緊隨其後,顏睿跟在最後面,莫喬因為太虛弱,只能留在密室當中。

竹梯的盡頭,依舊是窄小卻狹長的通道。

同雲白筠一行人來的路不同,這個通道沒有絲毫的潮濕昏暗,更不用說是陰森恐怖。這裡的每一塊地板每一寸牆壁,都是由上等的木材製成,每走幾步,便都雕刻著不同的圖案,似是一個個凄美的故事,也許,用不了幾日,木澤的故事也會出現在這面牆壁上吧。

推開一扇精巧的門,是皇宮裡一間再普通不過的屋子,不過按陳設來看,比雲白筠住的屋子還是要高出好幾個等級。楓引能在「宮廷樂師考核」上演奏,想必也是宮中一名品級不低的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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