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目相對,大寫的尷尬浮現在喬珊荃眼底。
男人神色平靜,他轉向卡車副駕駛座,拍了拍車門。
車裏,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探出來,手裏抓着喬珊荃的背包:「爹地?」
「嘿,我的包!」喬珊荃顧不上尷尬,追過去。
男人一臂將她格開,充滿警告意味的一瞥,讓喬珊荃愣在原地。
他的目光……很有穿透力,讓人靈魂深處都震顫起來。
這個人到底是誰?她好奇的同時亦充滿懷疑,認真端詳對方。
看清半趴在車門旁,低聲同車內小男孩飛快用西班牙語交談的男子,喬珊荃不由自主在心裏「哇哦」一聲,雙眼登地亮了起來。
幾乎是貪婪的,喬珊荃目光流連在男人全身上下。
他與眾多阿根廷男人一樣,身上穿着隨處可見,絲毫不出奇的淺色襯衫,那在喬珊荃嚴苛的標準里,幾乎稱不上有任何設計可言。
然而就是這樣一塊平凡的衣料,在男人身上,如同被施展了魔法,每一道皺褶,每一道凹陷的線條,都變得賞心悅目。
接下來,喬珊荃進一步注意到,他的肩很寬,身體骨骼比例出奇完美,在襯衫下,有着常年勞作與鍛鍊形成的肌肉,修長有型,輪廓分明。
滾燙的視線沿着男人起伏流暢的脊背線條,一路往下,來到了他被牛仔褲包裹的臀與腿部。喬珊荃心跳莫名加速,咽了下口水,體內迅速升起一股熱潮,讓她感到口乾舌燥。
哦,該死,她這是怎麼了?大概是天氣太熱的緣故。
喬珊荃抬起頭,眯起眼望向鋪天蓋地的熾烈陽光。
與紐約不同,二月,南半球,正值炎炎夏日。
喬珊荃換上簡便的棉布t恤與牛仔熱褲,足下蹬著優雅的高跟鞋,精緻妝容將她立體的五官襯托得更加嬌艷動人。
然而,喬珊荃無暇分心,在她的世界裏,所有景物與聲音,如潮水般褪去。
只剩下那個性感到無以倫比,身材堪稱完美的男人。
喬珊荃腦海里一片空白。
毫無防備,在陌生的國家,一條飛塵四揚的土道上,見到了滿足她所有喜好的完美肉|體。
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喬珊荃完全無法做出理性思考,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她迷迷糊糊地思考,自己這是怎麼了?
她……她應該是一個被歷任男友評價為性冷淡的女人,甚至她筆下的設計,都因為過分簡約,而給人留下寡淡的印象。然而此刻,她卻在為一個陌生男人臉紅心跳?
不自覺地,紐約那個落雪的夜晚重新浮現在腦海。喬珊荃蹙眉,強行揮去令人反胃的回憶。眼前有更值得她關注的事,她迫不及待想要掏出相機,盡情拍攝眼前這具沐浴在陽光中,宛若遠古戰神的男人。
對了,她的相機呢?
定定神,喬珊荃走上前,雙手抄在胸前,以十分流利的西班牙語打斷那對父子交談:「請將背包還給我。你們阿根廷男人是不是都跟你一樣?」
男人聞言停住話頭,回過身來,喬珊荃看清對方面容,嚇了一跳。
男人寬邊圓頂帽下,是一張被誇張的絡腮鬍遮去大半的臉。
喬珊荃不禁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想起網上看到的一句話——「背影讓人想犯罪,正面讓人想後退」。
前後落差太大,喬珊荃如遭雷擊,愣在原地。
如同一具完美的藝術品慘遭毒手,她瞪着男人,燃起恨鐵不成鋼的怒火,這簡直是暴殄天物!
男人眉毛動了動,他似乎有些好奇,又有幾分不解,毛茸茸的鬍子抖動了幾下,沉聲問道:「什麼一樣?」
新仇舊恨加作一塊,喬珊荃被阿根廷烈日灼燒得所剩無幾的耐心徹底見底。
她眯起眼,挑釁地笑,一字一句告訴他:「搶、劫、成、性。」說着,她抬手輕佻地勾住男人衣領,指尖摩挲上他頸側肌膚。
男人身子一僵,警覺側頭避開,往後退了幾步,背抵著車門,面無表情。
那副表情如同一盆兜頭的冷水,一下子讓喬珊荃清醒過來,疏離與敵意,她太熟悉了,熟悉得內心隱隱悶痛。
紐約,巴黎,米蘭,倫敦……在繁華喧囂的現代都市來回奔波,高強度工作會讓人累到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更是會壓力大到瀕臨崩潰。想要找人傾訴,卻發現自己一個能說真心話的朋友都沒有。真可悲。她喬珊荃的生活看起來光鮮亮麗,前途一片光明,其實有多壓抑,只有她自己知道。
別人評價她高傲,冷漠,是不折不扣的「性|冷淡」,喬珊荃對此嗤之以鼻。
走自己的路讓他們說去吧。
然而,喬珊荃高估了自己的堅強。
當紐約雪夜過後,再一次沐浴在無數議論和視線當中,她體內緊繃的弦突然斷了。老闆敏銳發現她的異常,強行阻止她繼續工作,給她一個漫長的假期。
「喬琪,你需要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們再談。」
突然閑下來,喬珊荃悵然若失。她隨意買了張機票,將自己放逐到地球另一邊。
這裏有漫長的白晝與*的夏天,擠在參加狂歡節的遊客中,喬珊荃漸漸找回了部分迷失的靈魂。
甚至還意外發現了讓她身體發熱的完美肉|體——可惜,臉不是她的菜。
喬珊荃腦袋裏天馬行空地亂想着,臉上倒是不動聲色。
於是,一男一女,一個面無表情,一個不動聲色,氣氛凝滯。
車內,牛仔帽歪在腦後的小男孩,努力踩着座位,趴在車窗上,好奇地看看父親,又看看那個陌生的女子。
「爹地?」
男人「唔」一聲,壓低帽檐,移動身軀擋住小男孩,就像是一頭呵護幼崽的獵豹,散發出隱隱敵意。
大手搓了一把兒子深棕色的捲髮,男人繞到另一側,開門上車。
喬珊荃被徹底無視,她咬牙,快步跟上去:「嘿,大鬍子,我的背包!」
駕駛座里,男人一條胳膊垂在窗外,他挑眉,銳利的視線在喬珊荃身上打量許久,轉身搗鼓了幾下,從車窗里拋出一團物體扔進她懷裏。
「噢,我的包……等等,怎麼是空的?!」喬珊荃炸毛。
藍色卡車轟地一下開走,留給她一個車屁股和車輪揚起的飛揚泥塵。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咳咳……該死!該死的牛仔!可惡,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喬珊荃傻眼了,四周全都是長得一模一樣,望不到盡頭的遼闊原野,原野上綠草隨風起伏,如浪濤般綿延直到天際,除了頭頂纖塵不染的藍天,周身再無任何參照物。
壞了,她的錢包、護照、還有父親留給她的萊卡相機,全都被那個該死的牛仔私吞了,她現在不僅身無分文,連部手機都沒有,無法定位,更無法發出求救信號。
太陽越升越高,毫無保留地釋放着光和熱,喬珊荃背上起了一層細汗,棉質t恤吸了汗水,貼在背心上,映出她纖穠合度的身段。
她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回頭,沿着土道上的車轍,走回布市,還可能遇上凶神惡煞的碼頭工。另一個是咬牙跟着前頭那輛藍色卡車走。
喬珊荃很快作出決定,繼續往前走!她倒是要看看,那個該死的牛仔到底要帶着她的東西上哪兒去,她非把自己的東西要回來不可——
***
藍色卡車是一款舊型號,開起來不僅發動機聲音奇響無比,搖搖欲墜的車身還有隨時散架的危險。
不過,只要還能運轉,就能繼續行駛,與它的主人一樣固執。
車開出去不久,小男孩牢牢盯着後視鏡,直到那個女人化作一個細小的黑點,他怯生生地不住斜瞥男人。
被看了好幾次,男人側頭,漠然看着小男孩:「胡安,你在看什麼?」
「爹、爹地,那個姐姐,她是不是生氣了……」胡安揉揉鼻子,抓起兩個座椅之間的一個玫紅色錢夾,「她的東西被我們拿走了。」
男人沒說話,他的目光久久停在那架黑色相機上,或許很多人不懂這台相機的價值,然而他一看就明白了。
見鬼,這台相機可不是普通的單反相機,它如同它的製造者一樣,精密,穩固,可靠。
男人立即明白為什麼先前那個莫名出現的女人會為背包朝自己大呼小叫,因為這台相機,絕不是普通觀光客所能擁有的。
緊緊抿著唇,男人天人交戰了好一陣子,腳下油門鬆開,車速漸漸放慢。
胡安有些緊張地問:「爹地?」
男人面無表情,看着兒子。
胡安小臉上神色認真,他想了想,說:「生氣了,這裏會皺起來。爹地,你不要生氣,」他抬手揉揉男人眉心,又扭頭趴在靠背上眺望來處,「大姐姐也不要生氣。」
男人笑了起來。
他猛一打方向盤,車身橫向行駛,原地掉頭。
喬珊荃非常累,每一步都變得沉重。
見鬼,她喬珊荃究竟走了什麼霉運?引以為傲的設計各種不順,交往的男友搞上了她的男閨蜜,出來旅遊先是被人偷了相機,又遇到個矛盾結合體的大鬍子,搶走自己所有財物。
難道自己就要被遺棄在漫無邊際的原野當中,最後化作一具乾枯的屍體,登上社會版頭條,醜陋的身軀暴露在ins、臉書上被人轉發嗎?不,她喬珊荃的自尊決不允許!她必須是驕傲的,美麗的,自信的,她不能允許自己的失敗暴露在所有人眼中,她必須堅持下去!
精神激勵*很奏效,喬珊荃黯淡的目光重新亮了起來,她咬牙忍受着高溫帶來的乾渴與肌膚的刺痛,努力邁動雙腿前進。
噢,她想自己真的很需要一片蔭涼,需要冷氣,需要水,需要柔軟的床……
轟隆隆,發動機咆哮的聲音逐漸靠近,抹去汗,喬珊荃抬起頭,被暴晒得空氣扭曲的道路那頭,遙遙駛來一輛車。
她一陣興奮,衝到路中央,並起手指打呼哨,拚命揮動手臂:「嘿,停車——快停車!」
一陣嗆人的泥土飛揚。
彎身劇烈咳嗽,喬珊荃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上車。」
抬起頭,她不敢置信地對上男人明亮的棕色眼睛。
是他?那個該死的牛仔?怎麼可能,他不是強佔了她的東西之後,立即溜之大吉了?
莫非這是自己過分執念產生的幻覺?
喬珊荃大步走向卡車,踮起腳,塗着鮮紅蔻丹的雙手用力捋著男人濃黑捲髮,他不得不傾下|身來,靠近她。
四目相對,呼吸交錯。
唇與唇幾乎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