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往事(四十八)

西都往事(四十八)

她在無盡的黑暗中奔跑時,可以覺察得到腳下的野草瓦礫,刺痛腳底,而無盡的黑暗中,像是有無數鬼魂在靠近。

她殺氣騰騰,彎刀在手,隨時警惕。

有人高宣佛號,穿透四周,似有金光閃爍,照亮沉沉黑夜。

「歸去來,魔鄉不可停,畢此生平后,入彼涅槃城。」

她不由自主的跟向聲音,越跑越遠,黑暗的世界里,她能感覺得到她越過了重重高山,跌跌撞撞的一直向前,直到濤濤的大河擋住了去路。

流水中,有渡船過來,船上燈籠高掛,燈籠下的舟子帶著斗笠,面容和藹可親,一站一坐,臨風而歌:

「三千世界菩提在,萬丈紅塵終成空。」

她含淚笑了,心一空,終於不再絞痛,迎著清風,飄飄欲去。

可後面響起一個醇厚的聲音:「昭柔,你去哪兒,回來!」

她的赤腳已踩在水面上,陡地一震。

「回來!」一連聲的呼喚。

她遲疑不決,徘徊不定,兩個舟子見狀,駕船破浪而來:「施主,故人遣我等來接。」

她內心掙扎了一下。其中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舟子勸說:「此人三個多月前來此,日夜思念施主,求施主過去見一面.」

「昭智?」她驚喜的問。

「阿彌陀佛,請施主上船。」

她剛一上船,船底陡然綻開,她直直墜入了無邊的地獄。

熊熊的赤色大火在燒著她的五臟六腑。

睜眼望去,四周只有怨靈在哀嚎,逼近。當中有胡羌人有夷人也有無數的魏人,有被劍橫穿過頭顱的士兵也有滿身鮮血的將軍,有嗷嗷呼救的少女也有哭泣不停的嬰孩,每一個魂靈都在嚎叫,驚恐和怨氣沖溺在雷電交鳴的上空及腳下的血海。

「我為何在地獄?佛祖!」

無人回應。只有禿鷹迴旋,試圖攻擊,攫取她的靈魂。

她一刀斬死幾隻,質問蒼天:「我試圖救萬靈免於相殺,為何會在這裡?」

回答她的只有不斷擊打在身上的雷電。

她是何等的桀驁不馴,始終握緊彎刀,劈砍一切想來侵犯的東西,並血紅了雙眼:「敢近我者,就是佛陀,殺無赦!」

陰風陣陣捲起,對面有一人從惡鬼群中被推出來,不斷的拚命呼喚她。

她陡然一驚!此人錦衣玉冠,一雙清澈見底的眼儘是傷痛,惶恐不安的臉上血淚交流,惡靈圍著他,儘是調笑輕浮之狀。

她望著這一模一樣的臉,頓時悚然:「昭智!你怎麼也在這裡?」

昭智放聲大哭,臉上都是困惑不解:「他們說,我也是你,因你在這裡。」

她環顧四周,道道血海在奔流不息。

甚至腳下,她踩到的是直立的鋼刀,直刺腳底。

她放聲大笑:「原來佛陀之輩,只是魑魅魍魎!只會幹騙人的勾當。」

這些疼痛怎麼可能讓她卻步,只會逼著她奮起反抗。她毫不猶豫,一路斬殺敢逼近阻攔的惡靈,奮勇直奔過去,直到血海淹沒了她,她又浮出海面,看著昭智在惡靈中掙扎呼號,心中鮮血奔流。

原來地獄就是讓人見不如不見,生不如死,死而不得,寸寸肝斷。

她不退讓,指天咒罵:「蒼天無道!他手上只沾一人的血,那是世上最惡的惡棍,徒批了一身佛衣而已。敢讓他墜入這裡——我定回去,殺盡世間僧陀,毀盡一切寺廟和佛窟,直到無天堂人間地獄之分。」

「魔障!還不醒轉!你還能回去么?」空中傳來厲喝。

她毫不猶豫,舉刀躍起,直劈向聲音處。

「你這魔障,前世勾引佛者,犯下十惡不赦之罪,還從地獄走脫入世,現手上人命無數,還不服!」

「前世的事,與今世的我無關!戰場上,殺身成仁,壯士以死酬熱土,不算!其他人乾的,不認!」

「放人!」她指著聲音處,「否則我就殺上你的天,顛倒日月和星辰!」

空中厲笑連連:「孽障,可憐到了此時,還不知悔改!」

她對天發誓:「從今日起,我心中無佛。我遇佛**,遇魔殺魔,直到天地一血色,直到你們放人為止。」

她最終爬上熊熊燃燒的血山,站在頂端,在蝕骨的焚燒中發出號召:

「跟著我者,將這滿口仁義道德指天劃地實則虛偽卑鄙掌控世心的天地顛覆,永享自由!」

地獄轟動,萬靈響應,原來地獄只缺一個像她這樣的反抗到底者。

殺聲陣陣,血光萬丈衝天而去。

惡靈不再廝殺,而是互相砸掉鎖鏈和束縛,集合在一起,舉刀反抗上蒼。

空中雷電齊鳴,試圖鎮壓萬靈。但不及她站在血山上的號召勇猛:「這天就該是天么?這佛陀就該高高在上么?顛覆了這地獄,我等皆是佛陀!」

惡靈們齊齊狂吼:「顛覆了這地獄!」

「佛陀手上難道就沒有罪惡么?他們控訴我勾引佛者,佛者如一心向佛,我如何勾引?可見這是個不分青紅皂白的世界!顛覆了它,我等創造的天地將遠勝於現在!」

「殺上天去!掌控天地!」

地獄中的萬靈們欣喜癲狂:「殺上天去!掌控天地!」

地獄顫抖,血海翻滾,萬靈在她帶領下紛紛湧上山頭,她目光銳利,一下就任命了幾個惡靈為先鋒。

「攻上天庭,你等裂天為王!」

天地幾乎同時分裂,雷鳴電閃,血海浮沉下降分開之時,佛光大現,立時從天之裂開處將她帶出無邊無際的炙熱。

「你個孽障,快快離開!」

空中有無數惶恐的聲音,夾以連續不斷的爭吵,想必她也讓佛陀們的世界四分五裂了。

地上有無數惡靈的手伸出,哀求她幫上一把。

「昭智!」她拚命呼喚,俯下身來,試圖去抓住惡靈中的那雙脆弱的手,「出來!」

昭智怎麼可能拉得住她的手?

「保護他!他就是我!」她沖著惡靈厲吼。

惡靈中的先鋒們沖著她冷笑:「你在,自然沒人敢惹他。你走,誰都可以欺負他。」

「以你等的魂靈為誓,保護他,我將去焚燒這佛陀的世界!」

惡靈們大喜,叩地服從:

「以我等的魂靈為誓,保護他,他就是我們的王,等著你焚燒了佛陀的世界,好一起解脫!」

她看著昭智瘦小的臉消失在惡靈中,才知道:原來老天只欺負弱小者,不敢得罪像她這樣的敢與天地爭鋒的惡人。

原來這天地間,能支撐她站立的:只有手中的刀!

她霎時醒來,滿眼都是血絲,凌冽的直視。床頭的桑娜一驚,打翻了手中的金盆。

巫醫舒了一口氣,比劃了一下:「好了。」

他比劃著警告赫旦:「此人剛才差點死去,你不可再刺激她!」

「一旦她情緒激動,就擊暈她!」

赫旦這五天一直聽到她在昏迷中無數次呼喚「昭智」,叫的他心中百折千回,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看著霍昭柔的頭一會兒轉了過來,他的心早已不由自主的提了起來。卻只見到烏黑的長發中一雙恐懼無助的眼,哀求般的再次問他:

「他死了,是嗎?」

「他死了,是不是?」她又重複了一次。

「死了。」她疲憊的說,「原來——早死了。我害他在摩羯寺死去,如果早點回來,當不至於此。」

赫旦不敢直視她失神的眼睛,彷彿支撐她的所有的力量都在離她遠去。她只睜著一雙眼,直愣愣的看著他。

「我夢見他,在地獄里。我害怕!」

「他在夢裡一再喚我回來。」她終於「嗚嗚」的哭,那是極無助的哭,哭得他肝腸寸斷,「我只知道撐著一口氣,要一路往西,帶他離開摩羯寺。」

「他還活著,我不斷提醒自己,不能死在半道上!」

「李恆!李恆!」她發出嚎叫,「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她瘋狂的哭泣,赫旦趕緊按著她,因為她撞自己的頭,頭上已鮮血直流。

「痛!痛啊!」她捂著頭痛得在榻上打滾撞擊,他和鳳清兩人都按不住她。

赫旦看看身下的人,毫不猶豫的一掌劈暈了她。

這次,她倒是醒得很快,看見坐在旁邊椅上的赫旦,一點反應都沒有。

自顧自的命令鳳清拿來男裝,動手披上外袍。

赫旦笑:「性子怎麼這麼急,要改一改。」

她桀驁不馴,冷冷的:「想讓孤低頭聽話的人還沒出生呢,走開點!」

赫旦看著她,突地笑了:「包括李恆?」

她毫不猶豫的一腳掃來:「去你娘的!」

赫旦閃開,見那椅子轟然散在地:「腿功已不錯,只是性子急了些。霍昭柔,你沒有馬騰,果然弱點畢現。」

她沒有與他應對的心情:「關你屁事!以後橋歸橋,路歸路,見得著見不著都不一定。」

她穿戴好,立時往外走去。

赫旦淡淡的在後問:「想走?」

「怎麼,想留人?」她冷冷的笑,「赫旦,你高瞧你自己了!」

「我本想和你聯手,為他報仇,現在,看樣子不必了。」

她已帶著鳳清到了門口,馬上回來,一把坐下:「說下去。」

「我不知你恢復了多少記憶,巫醫說自己和桑娜正在努力。但你要把已記起的告訴我。」赫旦說,「我們先要確定仇人有哪些。」

「我調查過你。從實際意義上說,你才是安西王霍昭智。」赫旦對著沉默的她,口氣中有難以釋懷的遺憾,「我想即使是那幾個月,他也沒能讓你父王滿意。」

「老安西王霍真走得倉促,我想,他是為你做了萬全的準備,而昭智就未必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很多人註定就是為你而犧牲的人物,而昭智,在必要時,也可捨棄。」

她的淚一滴一滴的落下:「可我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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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都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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