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往事(十三)

西都往事(十三)

他的灰色的眼光穿過柳景灝的臉,好像穿過了千山萬水,回到會蒙山前。

他牽著兩匹馬,在密道上等著,甚至超過了時間,他仍然在等:他相信霍昭智。

那個最終飛奔而來的人呵。如果能用他餘下的生命再換三個月,他也願意。

只是,他們隔著的不僅僅是時光,而是生死的界線。

「但我不後悔那次的選擇。即使霍昭智是個男人。但如果重來一次,我仍然會與他私奔出逃。並且永不回來。」

赫旦緩緩坐下,閉上雙眼,不再看憤怒得發狂的柳景灝:「你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因為你覺得一直如神邸般信仰的人遭到了我的踐踏。他在我眼裡,始終只是一個滿身傷痕纍纍卻無法哭泣的人。」

「我當時以為自己之所以救他,只是因為憐惜他,多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他身世成謎,而我只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個奴隸,甚至無法得知她是在哪個男人那裡,卑賤的死去。」

「嘉怡公主領養我時,我其實已是四歲。我父王在馬圈裡發現了我,認為我應對自如,是個不錯的人才,於是想法培養我,將我放在了她的名下,因為沒有她高貴的血統,我就無法堂堂正正的站在羌的任何一個大廳上。」

「但我在羌,即使再努力,也是受歧視的,無法得到應有的尊重和平等。」

「沒有多少人支持我提議的改革。我嘔心瀝血才制定出來的律法,一月就被羌王廢了,我當時是忍無可忍。」

「第一次西都大戰前,霍昭智離開安西府三個月,這些日子中,是我陪伴著他。」

「我們最終,成了對手。回來后的他竟向我,連射了三箭,又給了我一刀,差點殺死了我,因為我將會盟古道說出,給當時差點被趕盡殺絕的羌軍提供了撤退的通道。」

「但現在的我知道,或許一切都是誤會了。」

「你之所以知道這一切,因為你——快要死了。」赫旦轉過頭來,彷彿柳景灝是他多年未見的朋友:熱情、歡喜盡在眼中。

他氣質沉穩,此時卻邪邪一笑:「只有死人才不會泄露秘密。」

「此事得從五年前說起。我父親那時任羌軍統帥。我奉命進入安西府的首府西都,調查安西軍的具體狀況。那時,安西王世子霍昭武也是我重點調查的對象,他十四歲就領兵與羌作戰,戰績累累,在軍中聲名赫赫,和他有關的人和事我都不敢疏漏一絲一毫。」

「那是大魏永和十五年的元宵佳節。我恐怕一生都忘不了這個日子。」

「那天,我認識了霍昭智。」

西都人山人海,到處張燈結綵。西都處在連貫東西的通道的中心,商鋪林立,人煙密布。街道兩旁,上至珠寶玉器,下至日用百貨,一應俱全,並有茶樓酒肆供遊人飲宴作樂。各鋪戶俱張掛絹紗、燒珠、明角、麥秸、通草製成的各式花燈,供人觀賞。還有猜燈謎、耍龍燈、耍獅子、踩高蹺等活動。安西人攜老帶幼,集聚大街上,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最好看的當屬南夷表演的「抹臉」:畫著油彩的表演者一抹臉——又換了一張臉!

圍觀的人群發出了陣陣叫好聲。孩童忍不住,更是爬到大人頸肩上,拍手叫好。

「西都的繁華出於我的想象之外。我來自高原,喜歡大漠日出,駿馬飛馳,牛羊成群,牧女歌唱,這一切就像我的血液奔騰一樣自然。但看到西都的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街相連,店鋪林立,我目不暇接,雄心萬丈,只想能吞併這裡。」

「安西府的西都最讓我吃驚的是這裡有各色人種:突厥、大食、脫啰,鶻,羅瑪人,甚至也有很多羌人。力特人的攤子到處可見,西域人無處不在。他們都大大方方的在街上行走,在西都居住,與魏人通婚、交好,好像這一片土地也屬於他們。」

「這在羌是不可思議的,羌國中只有羌人是自由人。即使我聽過養我的母妃一再的說起大魏,也說起她知道的西都,但這一切突地呈現在我眼前時,我還是被震撼了。」

這是一塊不僅僅屬於魏人的土地。安西府的草原遼闊,群山延綿,大河蜿蜒,農田肥沃,出產豐盛,偏又佔了絲路,不想富裕也難。

但更難得的是這份包攬天下種族的胸懷和氣勢。

據說安西府的日常治理是左相范正,此人深受安西王霍真信任。

赫旦瞬時對范正的能力佩服萬分。

鶻族居住在安西府之北的草原上,族名來源於「輕捷如鶻」,這民族能歌善舞,虔信波斯來的摩教。趁著元宵佳節,他們的大法師坐在高榻上,由信徒抬著,進入安西,四處搖鈴誦經傳教。

「光明普遍皆清凈,常樂寂滅無動詛。

彼受歡樂無煩惱,若言有苦無是處。

常受快樂光明中,若言有病無是處。

如有得住彼國者,究竟普會無憂愁。

處所莊嚴皆清凈,諸惡不凈彼元無。

快樂充遍常寬泰,言有相陵無是處。」

所到之處,也有摩教信徒雙手合一,大聲誦經。圍觀者有讚美也有竊竊私語的。

也有脫啰人拚命的在人群中高聲宣揚:「大地上所有的一切將終朽壞......行善的人將進入天堂,永享歡樂;作惡的人將被驅入地獄,永食惡果。」

安西的佛教徒當然也不會放過這個傳經的時刻,釋迦摩尼的金色塑像也在香車和鮮花的簇擁下緩緩經過安西大街。

人群鴉雀無聲,自動站在了兩旁,齊齊跪下,高聲誦經,聲震雲天。

「釋康大師!」突地有人歡呼。

「大師垂憐!」響徹雲霄的叫聲讓赫旦心頭震動。

手端凈水,腳穿麻鞋的釋康大師其實是一瘦弱矮小的僧人,長期在大漠行走,使他面色如同沙漠般的棕黃。

他立在僧人的前面,袈裟披身,麻鞋露指,目光慈悲,領頭誦經,緩緩走過。

佛徒紛紛跪倒,齊誦《金剛經》,膜拜不已。街上的很多人們不約而同的加入誦經的隊伍。

釋康大師過去后,街上竟霎時空寂了下來。

這一切,讓立在人群中的赫旦若有所思:安西府的佛教勢力實在強大,怪不得它境內佛窟林立,佛塔遍地,寺院林立。

據說,安西佛教大盛就是在安西王霍真的手裡。國師釋康被永和帝從上京變相「逐出」,繼而來到安西府,得到了安西王霍真的大力支持。

就這時,安西大街正當中的屋頂上,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長嘯。

幾十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殺氣騰騰,在一個圓臉大眼的青年的帶領下,從人群中躍出來,撲向西幫的幫主——吳三指而去。

安西最有名的幫派——西幫,從霍震霆的父親入駐安西時就存在了。它集安西各種人等,並跨越了種族,掌控著安西水、陸通道,勢力強大。當時霍震霆建西都城時,就在第一時間邀請西幫幫主吳三指相助,也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

東西繁華的黃金通道的絲路的中心——安西府西都的建立,有著西幫的汗馬功勞。

據說吳三指是個識相的,他深知自己和西幫入不得大雅之堂,只是要求:安西府對他的行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三指深知,安西繁榮安定了,才有吳三指和手下的兄弟的一口飯吃。如有犯重罪,按律法行事;犯事輕的,請交給三指處罰。」

霍震霆敬這吳三指是條漢子,就答應了。多年來,西幫確實也只管自己的那塊,並且很有分寸,從不插手有關安西府的任何事。安西府也對西幫的一些營生採取「不出事就不管」的原則。兩者相安無事的相處了多年。

所以,吳三指和西幫的日子過得很滋潤。乍看之下,元宵的安西街頭,吳三指領著小曾孫,另一隻手還拎著只燈籠,笑眯眯的,跟街頭那些慈眉善目的老人沒有什麼區別.誰也不知道,他在安西的獨特的地位。安西很多店鋪是他西幫的,很多生意是他獨做的,妓院都是他開的.

大概吳三指做夢也想不到,活到七十歲了,居然還有人要在車水馬龍的西都大街向他挑戰。

站在屋頂的是倆人,一大一小,彪悍的就是胡大中,明顯的在護衛著那個年齡小的。這少年看樣子比那幫紈絝都要小一些,錦衣貂裘,頭上的白玉冠在安西的夜色中熠熠閃光。他臉色顯黑,身材修長,五官絕美,在風中衣玦紛飛,一看就知道,出生非凡。

所以吳三指一把按住了旁邊的胡老四。

「此人年紀雖小,氣質卻高貴沉著。先別射他下來,看看再說。」

胡老四輕蔑的罵:「也不知哪裡來的小雛兒,膽敢老虎嘴邊拔鬚。」

這少年眼眯了起來,看著腳下,彷彿這場混戰很有趣似的:雖然他的人數不到西幫的十分之一。

有人上來,對吳三指悄悄的說了一句。

吳三指倒吸一口冷氣:「那更得好好教訓一下了,否則日後真沒活路了。」

那批紈絝誘了西幫的人到大街的轉彎處,站在他們上空的屋頂上的少年一聲呼嘯,這批少年變成三個平行方隊,中間一隊人數稍少靠後,西幫的人衝進中間,被合圍群毆,打完幾個,扔出幾個;外面的人莫名其妙的又被卷進陣中間,再毆,再扔。

一時西幫陣型大亂。胡老四看得眼花繚亂,目瞪口呆,終於罵出了一個詞:

「邪門!」

「這是螃蟹陣。」姜畢竟是老的辣,吳三指行走江湖多年,倒看懂了一些,大吃一驚。「了不起!」

屋頂上的少年臉色絲毫不變,彷彿這一切都在他掌控之間,他衣玦飄飛之間,盈盈間似要飛去。

「練家子,輕功超群。」吳三指眯起了一雙渾濁的老眼,評價道,「下盤缺些,不過這般年齡練到如此,身後定有高人指點。」

「你帶人上去,今日一定要取勝。」吳三指心中發狠,一定要打得這批人落花流水,否則以後西幫在安西府的地位恐怕會動搖,「不過那少年,千萬別傷到他要害,否則西幫就完了。」

少年彷彿猜到了吳三指的心思,腳尖一點,輕飄飄的落在這批少年前面,從旁人手中拿過一條事先約定好的打架工具——短木棍,又發出一長一短的兩聲長嘯,這批少年突地變換了陣營,似一把錐子,在少年的帶領下,直插西幫隊伍中。

胡老四見勢不妙,猛地衝到西幫隊伍中間,暴喝了一聲:「穩住!」

他身材彪悍,功夫出眾,平時在西幫中富有威信,西幫騷動的人群馬上鎮定下來。

少年在兩旁人的護衛下速疾也到了中間,胡老四獰笑一聲,對著少年,疾風一般,一棍擊下。

少年閃開一些,猛地滴溜溜的滑倒,身體與地面幾乎成三十度角,避開胡老四的棍子,隨後借去力一棍掃向胡老四的膝蓋。他大概也看出來了:胡老四的力氣奇大,但下盤不靈活。

胡老四轟然一下倒地。少年立起,仰頭大呼:「衝出去!」

他身後的那批紈絝氣勢高漲,興奮得發出齊吼:「衝出去!」

這批人勇猛無比,浩浩蕩蕩的西幫的人馬迅速被擊垮。

少年帶人衝出了西幫的隊伍,負手而立,又發出嘯聲,這批紈絝又從後面殺入西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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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都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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