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歸人(二十一)

風雪歸人(二十一)

范增古的眼球緊縮,恐懼感頓起。遠遠的,他感覺到凜冽的殺氣席地捲來。

是多時不見的落寞的大魏永貞帝李恆,眼看著遠方茫茫雪地里顯目的黑色焦墟,身子卻一動也不動。

「他們向朕彙報,說范將軍和蔣都尉奉命斬殺了霍襲信。」永貞帝總算轉過馬頭,一雙鳳眼彷彿透過了眼前的范增古,看到了那個在乾坤宮地上掙扎的人。

范增古陡然面對此人,也不知該做什麼,該說什麼,一時半間怔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知道應該下馬行禮,可他實在不願意。

他曾經有一段時間跟著此人,受過指點,深深敬重此人。可現在,他只想這一刻沒有出現過。

「可朕知道,他已不識任何人,包括范將軍。」永貞帝也不理他,好似自語。

「他早就失憶,連朕都忘了。他所有知道的,都是別人告訴他。」

永貞帝居然笑了,連范增古都看出了這一直冷靜無比的永貞帝情緒失控:「朕可以肯定,他不知來者是誰,或許他覺得有點熟悉,或許是神態舉止讓他確定是他的手下,所以下意識的下了指令而已。」

「人成了這樣,他一路行來,看上去似無人相助,只靠直覺識人,朕得知他找的居然真是與安西府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普通百姓相助,心中是震驚無比。」

「朕不會相信這點。從朕護衛嚴密的山莊里逃出來,認定了方向,如同飛蛾撲火,直向安西府,一路上,朕一直看著,看這世上還有誰會幫他!」

「直到在林家坑,他突地改變了方向,進了密林!朕失去了掌控,才明白,這一切應有高人在操縱,既讓他平安回去,又不讓他落入任何人之手。」

「只是不會是他自己。他只有下意識的舉動,甚至他無數次無法保護自己,差點死去。這讓朕明白,他是憑著殘存的意識行動,存活能否,全靠他個人的意志。」

「大概是經過鳳翔時,他看到了排場龐大的來自金城嚴家車隊,就下意識的將玉佩讓劉老三送出。卻不知此嚴誦,實際是他和朕以前的貼身侍衛,是他曾經派出的人,只是到現在——還聽命於朕。比如,把范將軍送給朕。」

在一陣死一般的寂靜后,一直沉默的范增古終於抬頭:「說完了嗎?皇上。」

「還沒,朕有很多的話想說,但他總是聽不懂。范將軍能明白。」

范增古慢慢的拔劍,一字一字,卻是仇恨夾雜其中:「皇上怎麼知道臣下就明白,或許臣下一直不願明白。」

「也是。范將軍和胡大中未必不明白,只是一直不願明白罷了。胡大中死時肯定痛苦不已,好不容易活了下來的人,卻不願繼續活下去。不過,此人比范將軍不知強多少倍,最起碼懂得廉恥,知道以死謝罪。」

范增古在寒冷的黎明全身發抖,牙齒打戰,不能自己。

「朕曾經很羨慕他,要知道他和朕的身份是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而他看似卻有很多。現在朕徹底明白,以前的看法是大錯特錯。」

永貞帝的眼一直沒怎麼看他,眼神落寞得如同風中最後一片離開樹枝的落葉,又寒厲得似一池全部深凍的冰水:「朕知范將軍肯定從范相那裡知道了些內幕。他那些所謂的朋友早已和范將軍一樣,靠著他在各個營隊中擔任要職,但他走後,到現在都沒動靜,想必當中是范將軍起了關鍵的作用。范將軍比霍襲信更早晉陞為從二品將軍,可知這後面有著被人變相軟禁的他重重血淚?」

范增古忍不住仰天大叫,痛苦得五官都扭縮了。

「只是他,實在委屈,不明白世上的人為何會都叛變了他。」

「他總是惶恐不安,即使有再多的呵護,他還想找回過去,找回自己真正的身份。可范將軍應該知道,對他來說,在安西府,沒有任何身份可言。」

范增古的眼淚奪眶而出,彷彿示威一般狂吼:「他是我們安西的王!一直都是!」

「那是因為你們,到現在為止,一直不能沒他。」

范增古聽后,用單臂不斷擦去眼淚,咆哮:「皇上為何不問問自己,在指責安西府忘恩負義時,皇上又做了什麼!」

李恆終於動容:「朕捨不得!捨不得放開他任人糟踐!甚至他瘋了,朕還捨不得!」

「你知道他是怎樣逃出來的嗎?他在夜裡咬斷了四個侍衛的脖頸!每一口都鋒利的撕開了對方的頸動脈,房間里是血流成河,他就站在那裡,一直瘋笑。范增古,你能想象得到當時情景嗎?他牙齒上都是人血……朕受不了,將他送到別處,誰知半路就逃走了。」

范增古整個人被這些話劈成了兩半又被強行捏合,在風中痛到麻木:「逼瘋他?好一個假仁假義的兄長!皇上又怎樣?你也知道我們安西,每一個人的心中只有他。在這裡,你算什麼!納命來!」

他熟練的用腿馭馬,單劍在手,飛奔而去。

「這不公平。」李恆長嘆,「逼瘋他的固然有朕,但你們何嘗沒參與其中。他若死了,朕有罪,你們的罪責更深,因為是你們接連拋棄了他,讓朕兩次帶走了他!」

范增古的面前出現了一人,其人仿若從天而降,一刀便砍下了馬頭。

戰馬在快速奔跑時陡地被砍下了頭,前腿猛地跪倒,後腿仍然騰空,猝不及防的范增古摔下馬來。

范增古看到其人臉上的刀疤,心中慘然,知道自己和後面的人將逃不脫被屠殺的命運。

果然,風起雲落,此人如大漠鷹隼,迅速撲向獵物。幾起幾落之間,已悄然落了一地的頭顱。

他後面的人來不及逃跑,甚至在閃電般的撲殺中,來不及叫喊一聲。

胡中鋒!

范增古放聲大笑,毫無怯色的逼視胡中鋒和李恆:「你們一個是他的兄長,曾表面上愛之切切;一個是他的師傅,曾從小傾力相教。帶走了人,卻迫害人到如此地步,也好意思指責別人,虛偽之至!」

「是。」李恆說,「朕對不起他。但『迫害』一詞,實在過分。朕視他為命,甚至比自己的命還要重,即使是已回到大魏,得知他受了重傷,仍親自冒險回來,怎麼可能害他?」

「朕唯一做錯了的,就是想將他變成她而已。朕本來認為,只有這樣,他才會有正常的康樂平安的人生。」

「只是他,總是想知道過去。活生生的將朕和他逼成了這種現狀!」

范增古想起那張鞭痕密布,瘦骨嶙峋的臉,縱聲大笑,也不無嘲諷:「怪不得他不願意。大魏天子,你最終沒有得到自己費盡心思想得到的!」

「你確實配不上他!」范增古想起那清澈見底的眼睛,悲哀的說,「而我最大的錯誤,是相信你配得上他!」

李恆沒有憤怒,也沒有臉紅,只有無盡的悲哀和憂傷:「朕低估了敵人。朕也沒料到,他們竟會向他下手!」

范增古的臉上殺氣密布:「是——」

「朕也正在查。這些人利用他,逼著朕殺死自己的骨肉和親生父親!」

「然後想借朕的手,殺了他!」

范增古大吃一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自主的望著遠處的大火過後的焦墟。

「李恆,你該下地獄!」范增古醒悟過來,大聲詛咒,「你口口聲聲說視他為命,可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去,成全了敵人!」

「范將軍明了,他不會死。」永貞帝淡淡的,「因為他現在不想死,他一心一意想回去。像他這樣的人,一旦不想死,就死不了。」

「他終於長大了。」一聲慨嘆。

「朕可以預料到未來,他會翻天覆地,將天地染紅。這世上,沒有人比朕更了解他,他的敏銳,他的睿智,甚至就是狠厲,他也勝過朕千倍萬倍!」

「他如果回不去,必死無疑。但如果就這樣回去了,也必死無疑。」

「范增古,朕為了他,想借一樣東西。你給不給?」

「是什麼?」范增古定下心來了,凝視著對面的人的雙眼。

「一個人的頭顱。」

還有一人,也近乎於瘋狂。

半夜時,熊熊燃燒的野廟外。

風雪聲凌厲,向天地間奔騰而去,彷彿要捲走一切阻礙它前行的東西。奔騰上升飛舞的雪花,在激烈的旋轉。

如果是坐在燒了地龍的房子里,低垂軒窗,梅花疏影,綠蟻新酒,紅泥小爐的話,自然也可以吟詩作畫。

可在這裡,只有山林間傳來野獸高高低低的怒吼。

金城刺史李翔飛站在山神廟外的正對面的一小土堆上,大聲吼叫:「快救火!快!」

即使是在寒冷刺骨的雪夜,李翔飛還是全身的汗從毛孔里奔出:要是真是那人,死在這裡,恐怕一家三代別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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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都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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