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女

第三女

「好好的晴天怎的就起風了?」

沈牡丹微微揚起臉,凝神瞧了一陣晴空中微卷的淡雲,風拂過她梳理齊整的鬢髮,與往常一樣,一縷髮絲未亂。

「車已備好,請王妃上車。」身著一色齊整青羅衫子的安王府侍婢們井然有序的分成兩排,寶瓶寶結二婢左右攙扶著沈牡丹從廊下緩緩步出,逶迤行至朱輪華蓋車前。一名容貌清秀的青衣小廝早已跪倒在車旁,任由沈側妃腳上那隻精緻無比的珍珠繡鞋踏在背上,接著,另一隻鞋踏上了馬車的朱紅厚氈上。

「瑞王妃出宮回府兩月有餘,秦側妃已慌了手腳。」寶瓶扶著沈牡丹在車上坐定,自己則側身半坐在她跟前的腳踏上。寶結在外掖好車簾,被婆子們扶著下了車,跟著登上後面一輛馬車。

寶瓶繼續道:「今日瑞王壽辰,瑞王府早幾日就下了請柬。可昨日秦側妃還是派人上門送了一趟請柬,看她這般行事,恐怕暗地裡的意思還是要向王妃討個主意。」

沈牡丹微微一笑,輕啟朱唇道:「主意我早在兩月前就已給過她,她自己立不起來能怪誰?」

寶瓶微微低下頭去,方才小姐的笑容比盛開的牡丹花還美,但她跟隨小姐多年,怎麼會不曉得其中的含義?大家閨秀講究喜怒不言於色,任何負面的恨、嫉、郁、頹都不能露於面上,雖怒卻只能用以笑遮掩,雖恨卻要笑語盈盈,言笑晏晏,所有表露在外的情緒都只是故意示人的。

「咱們的人送來消息說,瑞王妃此次回府後,性子倒和從前有些不同了。」她偷瞄了主人一眼,遲疑道:「彷彿稍微嚴厲了些。」

「自然是不同了。」沈牡丹用長長指甲緩緩撥弄著手爐,漫不經心的道:「她這兩載如同身在冷宮。那是什麼地方?就算是火做的人兒在那裡打個滾都能沾染一身冰雪。何況這人心統共就只有一捧熱氣,她就是水做的,進去了,也得結層冰出來。」

「王妃說得是。」

「我再告訴你,指望秦蕊姬恐怕很難再將她送回去了。你看著吧,這位躲在後宮卧薪嘗膽兩載的瑞王妃心裡說不定已打了什麼算盤,咱們可得好好瞧瞧。」

還能是什麼算盤,寶瓶心想,要換她是瑞王妃,就算打死也要死在瑞王府,絕對再不回皇宮了!

金花銀穗,玉琢珠掛,妙懿盯著新換的蜀錦帳子上的金玉滿堂紋飾出神。雖已回府兩月,可她還是改不了早起的習慣,天剛一放亮就再也睡不著了。她想掀開帳子瞧瞧天色,可身子卻被圈在一具溫熱的身體牢牢的圈在懷中,一動也動不得。

「還是睡不著嗎?」

低沉的男聲伴隨著溫熱的呼吸撲在她的頸側,她覺得有些發癢,微微瑟縮了一下,一片溫軟卻已貼了上來。纏綿過後,她輕輕喘了口氣,含羞道:「今日是殿下的壽辰,殿下要先去宮中請安。午後諸府王公貴族也要上門來祝壽,算起來,此刻也該起身了。」

到底還是走到了最後一步,其時也不過早晚而已。於她,履行此責已是遲了許多。

自她回府的第一日起,直至今日,瑞王幾乎沒有離開過她的房間。甚至連公務都搬了好些過來。她不知他是為了做戲給人看,或是真心對她有幾分迷戀,但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半晌,她方聽得瑞王戀戀不捨的道:「也好。」

趁著瑞王卻隔壁沐浴的功夫,妙懿已梳洗完畢,喚侍女端來羹湯,自己先服一盞,又端起另一盞。待瑞王沐浴完畢,她要親自奉上。

她不想再回宮去了。

原因並不複雜,皇宮不是她的家。瑞王府雖也稱不上是家,但至少是她此時的身份應有的居所。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相應的位置,她也不例外。

瑞王披衣從浴室內步出,周身還散漫著氤氳之氣。他還未走出門去,已見妙懿捧著湯羹,立在門內。她手中還捧著一盞羹湯,那是留給他的。

晨光點點金輝點綴在她烏油般的鬢髮間,散在她茜紅色的廣羅輕紗衣袍上,她側著身立在那裡,逆光勾勒著她曼妙的輪廓,彷彿古畫中的天女臨凡。

一瞬間,瑞王有些怔忪。

彷彿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天女」轉頭朝他望來,「殿下,」她嫣然一笑,驚艷迷離。

他一驚,笑意已不受控制的凝聚在了眼角眉梢間,與此同時,他心中卻不期然浮現一絲異樣。

「殿下請進羹。」

「好。」

瑞王口中雖應了,卻並未動手,依然含笑凝視著眼前捧羹之人。妙懿面現桃花之色,含羞舀了一羹匙送到瑞王口邊,後者就著她的手吃了。

如此一匙一匙的吃凈了一盞之後,眾婢又上前服侍瑞王更衣,束髮。妙懿亦上前親手為他正了正衣冠,最後道了聲:「好了。」

瑞王握住她的柔荑,溫聲道:「辛苦王妃了。」

妙懿微微一笑,嗔道:「往日……從前妾亦是如此,都是做慣了的,殿下何須見外。」

瑞王微怔,似憶起了往事,也是一笑,聲音愈發柔和起來:「從前妙兒也是這般周全,四時衣衫,三餐湯水,從未簡慢。往事歷歷,從未改變。」

妙懿頷首,恬然一笑,道:「是呀,從未變過。」

瑞王起了興緻,談起從前二三小事,頗有感觸。妙懿含笑附和,不忍拂其興緻。剛說至心甜意恰之時,下人進內通稟說詹士府來人求見,瑞王只得擺駕去了。

「沈姐姐怎麼才來,可急死妹妹了。」卻說沈牡丹的馬車還未行到瑞王府的垂花門處,遠遠已瞧見秦蕊姬領著人在門口處迎接。

「外面風大,你怎麼就親自來了?」

沈牡丹的聲音中略帶些不悅,見秦蕊姬一副含淚欲哭的愁苦模樣,心內愈發鄙視。從前像這樣既是庶出,且門第又不見得多高的女子,她從來不會拿正眼去瞧上一眼,覺得自降身份。更別說她品行不端,輕易經不起誘惑,當時選中扶植她也不過事有湊巧罷了。

她不動聲色抽出被秦蕊姬握住的手掌,溫聲說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竟值得妹妹如此心急。若真是大事,妹妹覺得在此處說可恰當?」

秦蕊姬稍有畏縮,沈牡丹已走到她前面。「既然我是客,好歹先去拜拜真佛。待得了空再和妹妹說體己話。」

秦蕊姬只得跟了上去。

沈牡丹先是見了瑞王妃,又和眾女眷問好。當她聽見康王妃無意中說起瑞王府小公子的時候,便也隨聲附和道:「說來小公子也一歲多了,我竟從未見過,不如抱來讓我們瞧瞧。」

瑞王妃聞言,微微頷首,笑著命人傳喚。在座的幾位王妃貴戚交換了一下眼色,均各有深意。

「快過來讓我瞧瞧。」康王妃第一個開了口,迫不及待的從乳母手中將孩子接過,抱在懷中,一邊逗弄,一邊笑著對眾人道:「真是個齊全的孩子,二皇嫂好福氣。」

瑞王妃笑道:「多謝四弟妹。」她又看向秦蕊姬,贊道:「其時還要多謝秦妹妹,為我們王府添子添福,論功勞,要屬她第一。」

秦蕊姬抿了抿嘴角,低眉淺笑不答,眼角卻偷偷朝沈牡丹處撇去。

沈牡丹心內微嘆,還是出言贊了小公子幾句,隨即話鋒一轉,道:「二皇嫂回府多日,我們妯娌姐妹一直想上門拜望,今日終得一見,著實不易。想來待二皇嫂回宮之後,再見恐怕就沒這有這般容易了。」

妙懿自然知道她想試探什麼,卻見秦蕊姬也偷偷朝她望來,目光閃爍不定,不覺有些好笑;再看乳母已將孩子抱到了秦蕊姬身邊,她卻連一眼都未看,又不覺有些疑惑。

「多謝三弟妹關懷。如今我已歸府三月有餘,然宮中並未下明旨傳喚,因此未敢擅問。待我問過王爺再說吧?」

眾女眷正說著話,卻見小公子忽然哭了起來,且久哄不停,乳母慌忙跪下請罪。在坐一位年紀稍大些的夫人道:「小公子年紀尚小,乍然見了許多生人,恐不習慣。」

妙懿遂命乳母將其抱回房中,似有遺憾的道:「我沒生養過孩子,不懂這些。」

那夫人笑說:「這倒不用學,將來慢慢就知道了。」

康王妃忽道:「我這位侄兒雖不是二皇嫂所誕,但眉眼細瞧起來,和瑞王殿下倒很相似。」

她的聲音有些突兀,室內寂靜了片刻。妙懿知她仍對當年失子之事耿耿余懷,故意出言想讓她難堪,便也不接她的話。

「是嗎?方才倒也沒瞧仔細。」立刻有人出來打圓場。

又有人說:「父子長得像也是常事。」

「孩子還小,此刻也還看不出什麼。」沈牡丹已瞥見面現異色的秦蕊姬,怕旁人看出什麼來,於是出言遮掩:「不知今日怎的沒有瞧見武國公夫人?」

「武國公夫人就不說了,不知二皇嫂的那位姨母可否也在受邀之列?到底是一家人,至親的骨肉,不請也說不過去吧。」康王妃搶回話頭,自顧自的繼續笑道:「像秦側妃好歹也為二皇嫂養下了一名小公子,單隻這一點,也不知為二皇嫂省卻了多少功夫?」

「四弟妹還未吃酒怎的就醉了?」沈牡丹見秦蕊姬的面色已經快綳不住了,便提點道:「今兒是瑞王府的好日子,不知府里可曾備下了戲酒?」

秦蕊姬瞥見沈牡丹暗含警告的目光,忙攢起一個笑臉,陪笑說:「我這就讓人去催一催。」

恰逢此時下人入內回報說戲班已準備妥當,請諸夫人點戲。妙懿笑道:「既如此,咱們不如就此挪過去吧。」

眾人於是紛紛出門。因距離不遠,大多數選擇步行過去,三兩結伴而行。少數年歲大或身體弱的才選擇坐轎。

康王妃走到沈牡丹身邊,壓低聲音道:「方才我不過想當眾下一下那賤人的面子,三皇嫂怎的竟再三阻攔?莫非她給了你什麼好處不成?」

沈牡丹淡淡道:「與其做此膚淺的口舌之爭,四弟妹還不如想想如何讓她繼續回皇宮做尼姑去。」

康王妃沉吟片刻,冷笑道:「貴妃都做不到的事,三皇嫂讓我怎麼做到?淑母妃如今在後宮被擠兌得都快沒有立足之地了,誰不知道現在是貴妃娘娘和德妃娘娘的天下?我想管也得能伸得進手去。倒是三皇嫂這些年和我們不怎麼親近,反而同瑞王府那個生了兒子的秦側妃交往甚密,不知是何緣故?」

沈牡丹眉頭微簇,停下腳步扭身直視康王妃道:「我與誰結交或與誰親近都不關旁人的事。婦人相互之間來往不過是閑來無事打法時間罷了,這和誰與誰親近又有什麼關係?倒是康王殿下常來瑞王府做客,甚至於時常夜宿瑞王府。聽說王府內甚至專門收拾出了一處書房供康王殿下歇宿。要說這兄弟情深也該和每位兄弟都親近才是,你說是嗎?」

話不投機半句多,康王妃冷哼一聲,甩袖而去。沈牡丹望著她的背影,眼神有些陰鬱。

連著三場戲唱罷,旁人倒還罷了,妙懿已是面色發白,胸悶喘不過氣來。她這兩年青燈古佛,整日連個人聲都難得聽見一回。今日算是開了葷,又恰逢壽宴,眾人點的俱是拜壽迎喜的熱鬧戲文。誰也不是真的來聽戲,不過是應個景罷了。

懷珠率先發覺了她的異樣,提議陪她出去散散悶。按說妙懿是今日東主,輕易不該離席,便命人喚來秦蕊姬,讓她代為照看。「我去去就回。」她說。

「姐姐可是不舒服?」秦蕊姬關切的問。

「不礙事。」妙懿擺手,示意她留下坐鎮。

「這裡離西跨院近,那邊景緻又好,姐姐不妨過去散散悶。」秦蕊姬殷殷的道。

懷珠看了她一眼,微微蹙眉。妙懿點頭說:「有勞費心了。」說著便欠身離席而去。

秦蕊姬喏喏應承,一雙眼睛卻分明透著算計,妙懿也沒理她。

待出得門來,懷珠略有不忿的道:「秦側妃自來便不懷好意,小姐莫要著了她的道。」

妙懿只顧觀花賞柳,見園中一片繁華盛景,樹木花草比兩年前愈發成熟,修剪得也十分精緻,古樸中帶著寧靜悠遠之意,其韻致堪比京中景緻第一的「睢園」,遂忍不住感慨道:「昨播花種今始發,數載蓬勃蔭年華。若得初識花蔭下,蒼蒼白露述蒹葭。」

念完,她悵然一笑,心說自己還真是痴心妄想。

人生若似初識,等閑人心不變,世上又哪裡去尋那麼多痴男怨女呢?

「王妃好雅興。」一聲不速之音忽然打破了寧靜,妙懿扭曲望去,只覺眼前一亮。只見轉角花叢中站立一女,鸚哥綠的衫裙上綉著金線,在陽光下泛著點點微光。但見她芙蓉面上生就一雙晶瑩璀璨的杏核目,顧盼生輝,溫婉秀雅;和中身材,削肩細腰,纖纖細指捏著一方米白絲帕,上綉一枝胭脂色卧梅。

懷珠一見她就擰緊了眉頭,下意識的上前一步擋在了妙懿身前,不悅的道:「魯姑娘怎麼今日這般有雅興,竟然肯走出西跨院了?」

妙懿一聽就明白了此女的身份,不覺打量了她兩眼。魯綉月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含笑蹲身朝她行禮,燕語鶯聲的道:「民女魯綉月,給王妃請安。」

「魯姑娘請起。」

妙懿此次回府早有心理準備,知道不會那麼簡單,必有新人出現。出乎她意料的反而是府里僅僅只添了兩個人。秦蕊姬因為誕育一子,得了側妃之位;另有一人便是這位魯姑娘。之所以並無名分,妙懿猜測是因其來歷不明。

據說瑞王某次在外辦差,下屬送來一女在側服侍,後來發現此女竟是下屬之女,便收在了身邊。具體其出身,系何門第,旁人全然不知。其實這種事在貴族之中不算稀罕,但在內寵稀少的瑞王府多少還是引人注目的。

魯綉月柔婉一笑,道:「本來王妃娘娘回府當日,妾就該到您跟前請安的。只是殿下不允,妾便未敢擅出,還請娘娘恕罪。」

妙懿含笑聽她說完方道:「既然是殿下的意思,魯姑娘何罪之有?你只管在殿下身邊盡心服侍便是,這也是你我之本分。」

魯綉月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或許她以為自己該趁機發作她立威。妙懿淡淡一笑,扶著懷珠欲走,卻見魯綉月蓮步姍姍走上前來,說:「若王妃娘娘不嫌棄,還請到妾的居所內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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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鳳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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