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Chapter 3

隨着女角鬥士的現身,原本靜寂的看台上,重新泛出微微聲浪。尤其最後,當阿佳妮出現時,圓形看台上的觀眾里起了一陣騷動。

站在一群猶如男人般壯碩的女人隊伍里,金髮白膚身材嬌小阿佳妮顯得更加惹眼。

男人們紛紛從位置上站起來,朝前傾著身體,試圖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些。有些人甚至離開座位,跑到看台前朝着場中大聲吶喊。女觀眾們則朝那個引發了男人騷動的異族美女投以妒忌而鄙視的目光。

「去死吧!來自黑森林的金髮巫女!」

羅馬女人們朝阿佳妮吐口水,嘴裏發出各種詛咒。

競技場的監察官過來,開始一一檢查女角鬥士們的武器,以防止她們在比賽中作弊——羅馬人雖然生性殘忍,但卻崇尚公平。對於角斗場中的勝利者,更不吝於送上自己的歡呼和掌聲。過去將近一百年來,唯一出現過一個連勝百場的角鬥士,那個人最後不但獲得珍貴的羅馬公民身份,而且得到當時元首的賞識進入軍隊,晉陞為軍官,最後退役后,還成為奴隸主。

監察官檢查完畢后,命令女角鬥士們轉向貴賓台,朝坐在那裏的人致意——這也是角斗開始前的標誌。

貴賓台上,坐了一排的十來個男人。

熾烈的太陽當頭直照,阿佳妮一頭金髮猶如金色火焰,點亮了全場男人們的目光,也包括她對面高高看台上的那一排羅馬男人。他們有穿紫邊托伽袍的,有穿華麗禮服的,也有便裝軍服的。

這一排打扮各異的男人,就是主宰著當今世界將近三分之一人口的羅馬帝國最高統治階層。

貴賓台兩側守衛士兵身上的盔甲和長矛在陽光下亮得刺目,所以阿佳妮沒有抬眼看。她也不認識這些人當中的任何一個,包括那兩個直接導致她身陷今日處境的男人:圖密善和漢尼拔。

「向偉大的羅馬皇帝致敬!」

按照習慣,在監察官的口號帶領聲中,阿佳妮身邊的女角鬥士們朝貴賓台行禮致敬,完畢后,監察官正要宣佈角斗開始,貴賓台上,一個身穿貴族華服,腰間佩劍的男人忽然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推開隔離門,沿着石砌台階下來,在全場數萬觀眾的注目下,走到了阿佳妮面前。

他大約三十歲左右,五官端正,但眼袋浮腫,使得整張臉就多了幾分頹廢凶暴的神氣。

他停在阿佳妮的對面,注視她片刻后,唇邊漸漸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

「聽着,小,婊,子,我知道你現在肯定很害怕,你的鎮定都不過是裝出來的而已。我願意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只要你現在當着羅馬人的面向我下跪,親吻我的腳,承認我是你的主人,我就饒了你,免去你接下來的角斗。」

他湊到阿佳妮的耳邊,低聲說道。

這個男人,就是羅馬新皇帝提圖斯的弟弟圖密善。

他的聲音不過是耳語,邊上的女奴甚至就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了。

但是想猜到他在說什麼,這並不是件難事。

等待下場廝殺的女奴們看着阿佳妮,紛紛露出羨妒之色。

阿佳妮的目光卻平視前方,沒有任何應答,甚至連眼睫毛也沒眨動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再一次拒絕生的機會。

或許出於她骨血中的軍人天性,絕不肯為了活命而接受這樣令人絕對無法接受的當眾羞辱。

又或許,她是在堅持原本那位卡狄部落公主的堅持——她的靈魂已逝,佔有了她身體的自己,如果因為恐懼死亡而折辱她的堅持,即便苟且活下來,她也會看不起自己。

等不到她的回應,圖密善臉龐肌肉略微扭曲。

「那就等死吧!在兩萬羅馬人的歡呼聲中死去吧!小/婊/子!」

他轉身大步回到了看台上。

阿佳妮下意識地扭頭,看向隊伍中的那個黑女人。

她正望着阿佳妮,眼神中既有驚詫,又似乎帶了點別的什麼。

「開始——」

監察官揮下手中的小旗子后,迅速跑離場地。看台專門用於助威的圓號和皮鼓開始緊密擂響。

不必考慮究竟是否恐懼,也沒時間容人考慮,幾乎在同一瞬間,這群昨夜還睡在同一個牢房裏的女奴們就舉起胳膊,開始朝着任何身邊一個自己有把握能砍中的同伴揮出了手中刀劍。

阿佳妮原本的恐懼感也瞬間消失。

現在她全身繃緊,意念空前集中。她還無法做到主動向別人舉起手中的劍,唯一的念頭,就是讓自己在隨時可能從任何方向襲來的刀劍夾縫中避免受到傷害。

儘可能活下去,活得更久一點!

女人之間的廝殺,兇狠程度絕對不亞於男人,尤其是在這樣的極端情況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很快,就有一個女人被砍斷一條胳膊,慘叫倒地的時候,被側旁衝上的另個女人補刀砍死。這個女人還沒來得把深深嵌入肩骨的刀拔/出來時,第三個女人已經揮臂而至,砍掉了她的半個頭顱,紅白腦漿灑了一地,她帶着半個搖搖欲掉的頭顱,倒在了剛剛被她砍死的女人屍體上。

阿佳妮的境況更加糟糕。

顯然,所有人都認定她是最容易被殺死的那個。一開始,就有三個女人朝她圍攻。

唯一慶幸的,是這些女人並不像男性角鬥士那樣,受過專門的格鬥訓練。

她們的殺人方式,用的是蠻狠原始的方法。

而阿佳妮受過嚴格的正統格鬥訓練,這就是她沒在一開始就被亂刀砍死的原因。

一個女人舉刀,朝她迎頭砍下,她往側旁閃避,那個女人的刀收不住,一下砍在了另個女人的刀背上,兩人立刻糾纏在一起。阿佳妮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第三個人朝她撲了過來。

那個女人力氣非常大,阿佳妮被撲倒在地,女人趁她沒起身時就壓坐在她胸口,舉刀朝她往下砍,阿佳妮猛地抬高雙腿,夾住了那個女人的頭頸,發力往側旁扭去,脆弱的頸骨經受不住匯聚了全身力道的下肢力量,咔噠輕微聲中,頸骨被扭折,女人的腦袋往側旁歪斜,身體隨之軟了下去,手中的刀也掉落在地。

阿佳妮用力推開依然死死壓住自己的女人,想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後腦忽然傳來一陣風聲。

她立刻意識到有人在背後偷襲,想閃避時,卻來不及了。

脖頸甚至已經感覺到了刀鋒的寒氣,但預料中的傷害卻並沒有到來,反而一熱,彷彿有鮮血噴灑在自己身上。

就是這一瞬間的延遲,她已經擺脫了困境,從地上翻身躍了起來。

剛才那個試圖偷襲自己的女人倒在地上痛苦扭動,一邊胳膊連同盔甲被齊肩砍斷,鮮血從傷口處狂涌而出。

砍下這條胳膊的,是那個黑女人。

她也已經受傷了,後背中了一刀,血一直在流淌。

阿佳妮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救自己,但她確確實實,救了自己一命。

「我最恨這種背後偷襲的人了!剛才那個砍我背後一刀的,已經被我砍下了腦袋!」黑女人上前,往那個斷臂女人的脖子補了一刀,殺死她后,朝阿佳妮呲牙一笑,臉龐上滿是鮮血,宛如厲鬼模樣。

「謝謝你!」阿佳妮喊道,「你要是相信我,我們聯合起來對付她們!這樣或許才能堅持到最後!」

「說得對!」黑女人哈哈一笑,「最後我再殺了你,我就能離開這裏了!」

阿佳妮沒再說話,握緊手中的劍,迅速和黑女人背靠背地站在了一起。

這種雙人抱團戰術立刻發揮出了巨大的功效。她和黑女人都不必再顧慮來自背後隨時可能的致命偷襲,只需要對付正面的敵人即可。

黑女人力大無窮,阿佳妮擅長近身格鬥,兩人配合越殺越狠,敵人一個個地倒在血泊里,到了最後,阿佳妮也拋卻了從前那個世界教給她的所有行為法則。

她徹底投入了這場毫無人性的遊戲里,化身為殺人機器——按照這個遊戲的規則,她不殺別人,別人就會在下一秒用劍刺穿她的身體。

殺死第一個攻擊自己的女人,拔/出劍,滾燙鮮血隨之噴濺到她的臉上時,她的手還抖了一下。但殺到現在,她已經記不清倒在自己劍下的到底有多少個人了。唯一的動作,就是用盡全力機械將劍刺入對方身體,然後拔/出來,眼睛都沒眨一下。

到處是鮮血、殘肢斷臂、破碎的盔甲、到處是屍體以及倒地傷者的痛苦□□,情狀慘烈,堪比人間地獄。

阿佳妮的腿受傷,支持不住,跌坐到了地上。她的全身染滿了血。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殘酷混戰終於結束,最後,當劊子手休比從對手身上拔出劍時,黃沙場上站着的,就剩黑女人和劊子手休比了。

原本吶喊喧囂的看台此刻安靜了下來,數萬隻眼睛緊緊地盯着角斗場上最後還站着的兩個女角鬥士。

黑女人和劊子手應該也是體力不支了,兩人對峙,誰也沒有主動發動攻擊,趁著這個空檔,大口大口地喘息,希望儘快恢復點體力。

觀眾等了片刻后,失去耐性,再次開始鼓噪吶喊,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劊子手看了眼倒地喘息的阿佳妮,提着刀,忽然朝她走來。

「去死吧!」

黑女人突然吼了一聲,朝她撲了過去。

劊子手改而與黑女人格鬥。

她的體力明顯更好。幾次交鋒后,一刀砍在了黑女人的左邊肩膀上,一聲清晰的骨頭斷裂聲,黑女人慘叫一聲,仰面翻身在地。

劊子手的臉上露出殘忍的得意笑容,舉刀朝着地上的黑女人撲過去,要給她最後致命一刀時,阿佳妮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在觀眾的驚呼聲中站了起來,飛撲過去,從后一腳踹在了劊子手的后膝窩處。

劊子手猝不及防,彷彿布袋般地撲倒在地,手中的刀也飛了出去。

發現自己竟被阿佳妮攻擊后,她發出憤怒的一聲嚎叫,握拳朝着阿佳妮砸了過來。

這正合阿佳妮的心意。

她無法和劊子手比拼砍刀,無論從身高還是體力來說,毫無勝算。

唯一有希望制服她的,就是近身格鬥技法。

劊子手一拳砸來,阿佳妮往側旁翻身靈敏躲過,她的拳頭砸進了黃沙地,深陷入內。拔出后咆哮著,繼續朝阿佳妮撲來,阿佳妮再次避開。

幾次過後,劊子手體力終於不支,大口喘息著,憤怒咆哮著,朝着阿佳妮再次猛撲而來。

受傷的腿限制了阿佳妮身體移動的靈活性,她被重重撲倒在地,隨即身上一沉,龐大的軀體已經將她死死壓在了地上。

「臭婊/子!」

劊子手狠狠扇了阿佳妮一個耳光,順手拿起側旁插子地上一把斷劍,朝她胸膛刺下。

觀眾席發出了一陣噓聲。

千鈞一髮之際,阿佳妮忽然抓了兩把地上黃沙,朝着劊子手的眼睛砸了過去。劊子手眼睛被迷,大叫一聲,抬手下意識護眼時,阿佳妮發力掀翻她,趁她撲倒在地還沒翻身起來的機會,毫不猶豫地撲了過去,以膝壓制住對方身體,雙肘支起,左右夾住她的脖頸,用力朝一側扭去,咔噠一聲,傀子手的脖頸被折斷,趴在地上痙攣片刻后,終於一動不動。

阿佳妮筋疲力盡,支撐不住再次跌坐在地,大口地喘息。

全場寂靜無聲。

阿佳妮看向倒在地上的黑女人。她還在掙扎蠕動。

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她爬了起來,蹣跚朝她走過去,最後跪在她身邊,扶她坐了起來。

「站起來吧,」阿佳妮道,「殺了我,你就能離開這裏了。」

黑女人肩脖上一道深深傷口,血一直不停地往外涌。

她費力睜開眼睛,吃力地笑,「小娘們……真是沒想到,最後居然是你贏了……」

阿佳妮跟着笑,眼睛卻酸澀無比,淚水慢慢奪眶而出。

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哭了。

為自己終於活了下來?

為這個昨天才認識的似敵似友的黑女人的結局?

或者,兔死狐悲,為所有死在這裏的這些女角鬥士的結局。

「我求你件事……」

「你說。」阿佳妮道,「只要我還能活下去,我一定會幫你做。」

「我名叫瑪卡,」黑女人喘息著,斷斷續續地說道,「來自阿非利加(今非洲)一個名叫柏柏爾的部落。我原本不是奴隸。三年之前,我的丈夫被征入米涅維亞兵團去打仗,一去再無音信,我為了找他,去年帶着我的女兒,歷經千辛萬苦,終於來到了這裏。我沒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訊,錢卻花光了。有一天,為了讓我的女兒能填飽肚子,我在集市上偷了兩塊餅,被抓住后,我就被判為奴隸,變成了現在的身份。我做夢都想出去找我的女兒……」

「她叫什麼?她在哪裏?」阿佳妮問道。

「她叫馬妮亞,今年八歲。我們分開的時候,我托城外一個名叫阿希那的村子裏的一戶熟人幫我照看着她……我請求你,一定要幫我找到她,送她到他父親的身邊,我相信他還活着……」

她忽然大口大口喘息,臉上露出痛苦表情,整個人漸漸鬆軟了下去。

黑女人死了。臨死之前,她的手還死死抓住阿佳妮的手不放。

阿佳妮低頭,淚一顆顆地滴落在染滿了鮮血的黃沙地上。

許多奴隸跑了過來,面無表情地收拾著狼藉的戰場。

屍體被抬了下去,包括剛剛死去的瑪卡。

在全場觀眾的注目下,阿佳妮被監察官給帶到了貴賓台前。

這一次,她終於看清了自己高高坐在自己頭頂之上的這一排羅馬男人。

正中間那個身穿紫袍的中年男人,應該就是新皇帝提圖斯。

提圖斯左邊的,就是一開始下場的圖密善。

提圖斯的右手邊,坐了個身穿便服式軍服的男人。三十歲左右,典型的羅馬式黑色短髮。身軀魁梧,肩膀寬闊,露在外的臂膀肌肉結實成塊,手腕處扎著黑色的軍人式護腕,彷彿隱伏着隨時爆發的千鈞之力。

他的臉龐,用英俊之類的辭彙去形容,顯然不太合適。毫無疑問,這個人的五官完美得猶如希臘神廟中雕刻出來的神像。但見到他的人,絕對不會因為他的臉而忽略掉他魁梧身軀所散發出來的那種淡淡血腥氣息,這種只有職業軍人才具備的氣息,表明了這個羅馬名將令人感到不安的恐怖實力。

阿佳妮猜測,這個羅馬男人,應該就是昨天牢房裏那個刀疤臉獄卒口中的「漢尼拔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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