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荼白·(二)

第49章 荼白·(二)

地上漸漸的被雨水砸出了坑。沈寂垂眸看着泥坑中漸漸地積蓄起渾濁的雨水來,臉上的表情冷靜得像是看着一件和他毫無關係的東西。他想起她離開的時候也是一個雨天,但那時他尚且知道他去哪裏了,也尚且能再做些什麼,而現在他即便知道她在哪裏,卻沒有再回去的資格。

她的音容笑貌縈繞在心間,如同枝頭上帶露的花。她言笑晏晏抱緊他的腰,她柔軟的發拂過他的手指,她離開的前一日做給他吃過的飯菜,還有她對他說過的傻話和承諾。

都不在了。

動作在空中僵得太久,手上的泥土被雨水打濕變成泥水,順着指尖開始往下滴滴答答的滑落,沈寂將手抬到泥坑的上方,慢慢的鬆開手。

「雨天可真冷。殘廢哥哥,你為什麼不去躲雨?」

沈寂動了動抿成一條線的雙唇,似是方才一直沉睡在幻夢中,直到現在才被這男童的聲音驚醒,動作因而重新僵硬在空中。僵了不知道多久,他轉過頭去看那男童,一雙幽冷的眸子如同死水。男童年紀雖小,又天真不知世事,卻仍舊被其中的死寂驚得後退了一步,手中的葉子簌地一聲落在了地上。

「殘廢哥哥,你……你怎麼了?」

沈寂垂下眸去望着那片碧綠的葉子,雨水打在上面,濺起地上的泥,將那碧綠漸漸地便掩埋了。他的一邊斷臂處痛得厲害,完好無缺的那隻手也凍得將近失去知覺。但他仍舊伸出了手去,慢慢的拾起了那葉子。

男童見他撿葉子的動作緩慢而費力,像是下一刻便會倒在這雨中,更是露出驚惶的神色,試探著向他手中的葉子伸出手去,極快的將葉子搶了回來重新遮在腦袋上。惶惶然的想了一會兒,仍舊是試探著走近了一些,將沈寂也勉強的遮在那葉子之下。

「你……你是在埋什麼東西嗎?」

過了一會兒,沈寂搖了搖頭,啞聲道:「沒什麼。」男童不信,自己要湊過去看泥坑中到底是什麼東西,沈寂也未阻止,只是重新抓起泥土灑進坑中,漸漸地將那東西掩埋住了。

「是支木簪子!」男童的聲音又軟又輕,像是在驚嘆,沈寂聽他這樣說,動作不知怎的停了一停,然後他艱難的呼吸出聲,手指用力的摳入泥土中,如同找到了什麼失去的東西般,重新將簪子從泥土中又刨了出來攥在手心。

男童先是一呆,隨後臉上一紅:「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擔心我會偷偷的將你的簪子再挖出來么?我又不稀罕你的木簪子,又不值錢!我……我才不是那種人。」

沈寂沉默不言,只是將被泥土浸透的簪子緊緊地握在手心,力度重得彷彿要將簪子折斷。男童又不甘心的呢喃了句什麼,見他臉色蒼白雙眼緊閉,身形搖搖欲墜,不由得便慢慢閉了嘴。他張了張嘴巴看着沈寂,想勸他去旁邊的茶水鋪里躲躲雨,卻總也開不了口。他雖然年少不懂事,也不明白這殘廢的大哥哥為何要像個倔強的孩子一樣握著那廉價的木簪子,但望着沈寂這副模樣,他的心中也悶悶的沉重得難受,像是被什麼東西嚴嚴實實的堵住了。

沈寂歇了一歇後,身形搖晃的站了起來。男童長得低矮,嘟起嘴巴不滿的看着他用力呼吸,手中的葉子舉了又舉,卻仍是夠不上替沈寂遮風擋雨。

沈寂深深的低下頭去望着男童,聲音仍舊是啞著:「回家去吧。」

男童朝他一咧嘴巴笑開了,露出缺了兩顆的白牙:「我才不想回家呢,我娘要是看到我淋雨淋成這個樣子,肯定又會嘮嘮叨叨的念我說我頑皮不聽話,說不準兒還會和我爹一起揍我呢。」停了停見沈寂沒有回答他的話,不由得偏了偏腦袋打量着他的表情,「你還說我,那你自己呢,你怎麼不回家去?」

「我沒有家。」沈寂啞著嗓子回答他。

一滴雨水落在男童的臉頰上,他心底一涼,不知怎的生出幾分悵然若失和小心翼翼來:「那……那你的娘親呢?」

沈寂沉默了片刻,聲音很平靜,只是被雨水打得呼吸有些艱難:「她死了。」

男童臉上的好奇慢慢的便褪去了,過了一會兒,終於是忍不住好奇心:「那你的……你的爹呢?」

「他也死了。」沈寂回答他。

男童終於找不到可以問的話了,抓了抓腦袋想再說些什麼,卻見沈寂手中握著那支淌著泥水的簪子已經轉過身慢慢的往茶水鋪走過去。男童舉著葉子跟在沈寂的身後,見沈寂腳步踉蹌,好心的伸出手去要扶一扶他,不遠處卻傳來年輕婦人帶着責怪的聲音。

「小崽子,可算找到你了。快些跟我回家去,今日城門的關閉時間要提早許多,再不回去今天可就真回不去啦。」

「哎呀,是我阿娘來找我了……」男童小聲的嘀咕了一句,像是有些懼怕,又有些慶幸。「哎!我這就來啦。」他轉頭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答應了一聲,回頭看看沈寂的背影卻又猶豫了。他快走兩步,將手中的葉子塞進沈寂的手裏,仰頭對他笑道,「殘廢哥哥,這是我的小傘,送給你。你可別再繼續淋雨啦。」說罷便將兩隻手舉在頭頂上搭在一起遮雨,撲通撲通踩着泥水跑走了。

沈寂臉色蒼白,手上握著簪子和那片葉子側身望去。卻見不遠處站着個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輕婦人,透過雨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臉上神色。婦人手中撐著把打了大補丁的傘,不停移動着的腳步透露出滿心的擔憂與焦急。男童一路跑過去,猛地撲進她的懷中,抱住她的腰撒嬌:「阿娘,您當心點兒,別淋到雨啦。」

「你這小崽子。」婦人舉起拳頭輕輕地敲在他的頭上,男童佯裝疼痛唉喲叫了一聲,婦人一下便心疼的停下了動作,轉而替他揉了揉腦袋。過了一會兒,她一手牽過男童的手一手仍舊撐著那把傘,向著城門口便走了過去,「下次可別再一個人跑這麼遠了,你阿爹在城裏找,我來城外找,再找不到你,我可就要報官去了。」

「知道啦。阿娘我跟你說,我方才遇到一個……一個奇怪的殘廢哥哥……」

嘩嘩的雨聲混合著說話聲,漸漸地便聽不見了。沈寂站在雨中望着那兩人遠去的方向,眼前恍惚的閃過了另一名婦人的臉。

那婦人總是鬱鬱寡歡,臉上帶着溫柔又飄渺的神情。她從不出門,也不喜歡說話。下雨天他若是被雨困在外邊回不了家,也是不會有人來找他回去的。他總得自己冒着瓢潑大雨,腳踩在積了水的泥坑裏,鑽了急着收攤的小販的空子撿了他們落下的菜葉,然後喘著氣跑回家。填飽自己的肚子,也填飽那人的肚子。

他叫那人娘親。誠惶誠恐的叫着,小心翼翼的叫着,最後變成跪在墳前心如死灰的叫着。

光腳踩在泥水裏那種冰涼和滑膩,總是叫人忘不掉的。更何況……他現在就站在一片泥濘里。以後大約永遠也沒有再□□的機會了。

沈寂像個傻子一樣的站在雨中,茶水鋪就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甚至他的手中還拿着男童給的那片葉子,可他就站在雨中,一動不動。

謝青芙來時本來已經走到了茶水鋪外,聽他說到自己父母雙亡起卻又退了回去。她藏在角落裏心中疼得幾乎窒息,終於在望見他淋雨後從角落裏跑出來,握住他冰涼的手,想要將他拽入茶水鋪中。

沈寂沒有反抗,直到被拉進茶水鋪,相握的手放開了,鼻間嗅到雨水沖刷稻草腐朽的氣味,他才動了動眼睫,像是從什麼幻覺中回過神來般抬眸看着眼前的人。

他久久的盯着謝青芙,終於還是沒有說話。

看了好一會兒,他依舊沉默著,將手中滴著雨水的葉子扔到了地上,被雨水沖刷乾淨的簪子被極慢的放入懷中,順帶着從懷中取出一張手帕來。

謝青芙盯着沈寂的每一個動作,他的動作讓她覺得心中酸澀,於是她和他一樣沉默著,整個茶水鋪除了雨聲便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

沈寂的動作停住了,因為他發現他的手帕全都被雨水浸透了。謝青芙的髮絲濺到了雨水,但他渾身濕透連幫她擦上一擦都做不到。

謝青芙難受的看着他重新將手帕收了回去,取下自己的包裹,開始在裏面翻找能替她擦拭的東西。她想叫他住手,告訴他自己並不需要,但她不敢開口說話,彷彿害怕兩個人之間只連接着一層薄如蟬翼的東西,只要一開口便會將這層東西打破。

沈寂終於還是沒能找到能替謝青芙擦拭的東西,他將他的包裹翻了個遍,裏面除了他常穿的洗得乾乾淨淨的衣裳之外,別無他物。

「……不必了。」謝青芙終於忍不住開口對他說道。

沈寂於是停了停,將那些東西重新放回了包裹里,然後他艱難的將包裹背了回去,用凍得僵硬的手指繫上包裹的結。

他不再看她,沉默的退了一步撿起地上的那片葉子,轉過身便要走進漫天的雨幕里去。謝青芙眼看着他要離開,手上一松,手中的傘輕飄飄的便落在了地上。

她抓住他的手。

彼此都微微的顫抖了一下。

謝青芙握緊沈寂的手,聲音因為淋了雨,和他一樣是微微沙啞的。

「等等。」她沒有底氣的說道,「天冷,你沒有傘……你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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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任相思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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