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章

第三二章

臨近年末,來北郊公墓祭祀的人越來越多,沿途都是兜售鮮花與香燭的小販,往日空蕩寂靜的陵園內熙熙攘攘,林煙一時有些恍惚。空氣中碎屑亂飛,瀰漫著炮竹的硝煙味,格外刺鼻,她剛下車就被嗆得咳嗽,煙霧繚繞之中,眼圈猝不及防也被熏紅了。揉了揉眼,林煙心裡忽然忐忑起來,寧則遠這人有多潔癖,她很清楚……

林煙小心翼翼地往旁邊看過去——

寧則遠的個子高,皮相又好,這會兒身形筆直的站在那兒,像冬日裡一株蒼勁翠竹,與周遭一切都格格不入,偏偏惹旁人多加註目。這人大概忍耐的頗為辛苦,這會兒英俊的眉目冷然,薄唇微抿,透著疏離與漠然,還有那份與生俱來的壓迫感,令所有偷偷打量他的人都不自覺收回目光,不敢多看一眼!

自己真是昏了頭,才帶他來這裡……林煙硬著頭皮抱歉:「對不起,麻煩你來這種地方。」

沒想到寧則遠淡然搖頭,又彬彬有禮的說:「應該的。」

林煙默然。其實,寧則遠在不熟悉的外人面前大多數時候都是這樣有風度,就算再不喜歡,也不會表現的明顯……稍稍一頓,她客套地說了聲謝謝。

「林煙,你真的不用這麼見外。」寧則遠安靜蹙眉,清冷的口吻略有些不快。

林煙心頭一跳,怎麼可能不見外?這人昨晚還冷冰冰稱她為林小姐,更是警告她收斂一點……她總歸不能因為寧則遠今天大發善心,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就任憑心底那點卑微的祈盼無望生長,最後,再摔得頭破血流,粉身碎骨……

林煙猜,寧則遠今天轉了性子處處幫她,大概因為自己恰好是「寧太太」。

好荒謬!

心尖驀地發酸,林煙臉上依舊微笑,她說:「你稍等一會兒,我去買些東西。」說著正要離開,旁邊忽然遞來一方手帕。經典的菱形花紋,疊得整齊又斯文,還很乾凈,就像他這個人一樣!那是寧則遠常用的東西,最不喜旁人碰,林煙一時怔住,不知他什麼意思。

眾目睽睽之下,寧則遠大約有些不耐煩,「拿著!」他不客氣地命令,一如既往的霸道。

又發大少爺脾氣!林煙連忙從男人白皙修長的指端接過手帕,捂在鼻間。入鼻是清冽的味道,像是他身上慣有的那種,很輕很淺,卻也很好聞。

被這樣若有似無的氣息淡淡縈繞著,她的臉微微有些發熱……

——

兩個人去買花。這個時節這個地點賣的大多是各色寒菊或百合,顯得莊重素雅,林煙偏偏挑顏色艷麗的。寧則遠不解,林煙邊挑邊解釋:「我媽特別愛漂亮,如果帶那些去見她,她肯定要生氣。」說著又偏頭笑,「我怕她打我。」好看的眉眼彎彎,聲音輕輕柔柔,像無憂無慮的小姑娘,讓人願意捧在手心裡呵護。

寧則遠微微一怔,林煙又回過身低頭認真挑選起來。微卷的長發滑下來,被她悉數歸攏到耳後。這麼一來,便露出女人精緻的側臉。從他這兒望過去,她的眉梢眼角都蘊著寧靜的神色,模樣專註又溫柔,很美……是他從未見過的柔意。

「你父親呢?他喜歡什麼?」寧則遠問。

「我爸啊——」林煙嘴角微揚,眨了眨眼,哧哧笑了,「最喜歡我媽唄。」也不等寧則遠接話,她自顧自地說:「我爸喜歡給我媽買花,有時一捧,有時一朵。他說,每次買花的時候,想到我媽高興的樣子,心裡就高興。」

「特別浪漫,是不是?」林煙側目沖他笑,又絮絮叨叨地說,「哎,每到這時候,我就好羨慕我媽。他們怕我不高興,就會揪一瓣給我。那些花瓣我風乾后囤起來,足足有好幾玻璃瓶。」

是真的浪漫……寧則遠淺笑,又問:「那些玻璃瓶呢?」

林煙一滯,倏地垂下眼帘,蘊著笑意的眼底落下一片黯然與晦澀。停頓片刻,她努力平靜地說:「我媽病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就記得那些花。她整天對著那些玻璃瓶,說那是我爸……就連最後,她也是抱著那些一起跳下去的……」

真相永遠殘酷……寧則遠愣住,他從不擅長安慰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許是察覺到他的尷尬,林煙反而安慰他,「沒事的,都過去了。」

是啊,最難熬的日子都過去了,還有什麼挺不過去的呢?林煙輕嘆一聲,揚起唇角淺淺一笑。

她捧著大束的花,佇立在漂亮的花海中。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眼睛特別亮,亮的能灼傷人心,嘴角噙著笑,那笑意風淡雲輕,蘊著歲月的平靜,卻依舊漫出一道淺淺哀傷。

那道哀傷落在他的心上,足夠衝出溝壑,寧則遠有一瞬間的失神。說不出為什麼,他心裡忽然很難受。他驀地想起那一夜,林煙揪著他的袖口,一直哭,一直哭。他從沒見過女人的眼淚這麼多,這麼的柔軟……他當時煩透了,只想儘快離開,誰知道林煙沒完沒了,還哭髒他的手帕,弄花了他的襯衫……

如果可以,他倒希望林煙現在能夠痛哭一場,他不想看見她這樣子笑,幾分真,幾分假,只有她自己知道!

——

上山的台階有些窄,林煙走在前面,寧則遠跟在她身後。

寒風蕭索,蒼鬆勁翠,一派肅穆。越是靠近,林煙心裡越忐忑,腳步也越沉重。

她不知道剛才在公司沈沉舟要跟她說什麼,可看他的表情,應該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林煙一點都不想知道。再一想到身後那個人,林煙更加焦灼——她幫他應付了寧伯母,可他沒有答應幫她應付爸媽啊,這樣貿然……好丟臉!

快要到的時候,林煙終於轉過身,有些局促地望著後面那人,一臉心事重重,欲說還休。

寧則遠也停下腳步,淡淡回望過去。

他站在下面的台階上,卻還比她高一點。兩個人靠得很近,林煙稍稍仰面,就能看到那雙眸色澄黑的眼,彷彿一汪清澈幽深的湖水,如今只倒映著她不安的模樣。心頭一慌,林煙低下頭,抿了抿乾澀的唇,小聲地說:「待會兒在我爸媽面前,我們能不能……假裝很好?」

好卑微!聲音戰戰兢兢,有些歉意,又有些祈求。

寧則遠微微垂眸。入眼是林煙柔軟的長發,還有她彎彎的纖細睫毛,顫顫的,全是對他的懼意與生分……寧則遠蹙眉,心裡有些不快。

許是他安靜的時間太長,林煙只能自己解圍,「算了,當我沒說……」

挺秀的長眉蹙得越發緊了,寧則遠淡淡「嗯」了一聲,又不耐煩地說:「走吧。」

聲音清清冷冷,宛如林間滑過的風,卻足夠讓林煙舒了一口氣,再轉身往上的時候,腳步明顯比剛才輕鬆許多。

寧則遠在後面靜靜看著,英俊的眉眼擰著,怎麼都舒展不開。

他好像陷入一個奇怪的深淵,這個深淵裡,只有他和林煙,互相糾葛……

——

寧家有自己單獨的祖墓,寧則遠第一次來,一切都陌生。

眼前是兩塊並排而立的墓碑,照片里的人是林煙父母。其實,林煙和她的母親很像,眼底都有尾卧蠶,襯得那雙眼純良又無辜。只是她的母親應該被林啟發呵護的很好,像是溫室里的花朵,有一股天生的脆弱,而林煙更像是一株強悍的薔薇,帶著刺,會扎人。

寧則遠將花放在墓碑前,斯文地鞠了躬,然後,靜靜看著旁邊的人忙碌。

林煙解下絲巾,半蹲著仔細擦拭墓碑,又說:「爸,媽,他就是寧則遠,寧伯伯的兒子,我之前跟你們提過的,還記得嗎?」說著,她看了寧則遠一眼,眼底閃過一些赧意。

有些編造的謊言,有這個人在,她根本說不出口……怕被恥笑!

寧則遠瞭然,慢慢走到別處。

等他走遠一點,林煙才放下心,她說:「我今天帶他來看你們,爸,媽,你們高興吧?」

還記得第一次帶沈沉舟回家的時候,爸媽高興壞了。半夜路過父母房間,林煙還聽到兩個人在討論沈沉舟,說他長得不錯,人也好。到最後,林煙聽見父親說,想到煙煙將來要嫁人,我哪兒捨得呀,母親就在一旁安慰,煙煙嫁人是好事啊,以後我們也要好好疼女婿,讓他對煙煙更好……

他們至死都盼她過得好,盼著有人能疼她愛她,可她今天帶過來的,只是為了糊弄……一想到父母當時欣喜的模樣,林煙心裡就好難受,一陣陣的抽痛,跟針扎似的,也許那把戳進心窩的刀一直還在,痛的她再說不出話,痛的她沒法呼吸了,眼底氤氤氳氳,卻只能死死咬著唇。

如果她哭了,他們就知道她騙他們的……緊緊揪著絲巾,林煙無力地垂下頭。

「爸,媽,我過得挺好的……真的!」

這話她自己都不信,誰會信?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站在她身旁,高大的陰影籠罩下來,替她擋去一些冬日的寒風,林煙只覺得心底有一絲安靜。萬籟俱寂之中,那人生澀喚道:「爸、媽……」

他的聲音一貫清冷,此時此刻,卻像是一把尖銳的破冰的刀,直接鑿在她千瘡百孔的心上,狠狠刮開她所有的防備,只剩最柔軟、最無助的那一塊,徹徹底底袒露在他面前!

任他蹂.躪……

林煙怔住,然後,又慢慢擦起墓碑,卻擦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慢,最後,額頭抵在碑上,再也擦不動。

面前的青磚滴答滴答,一朵朵小小的淚花落下來,全是她的苦,她的痛,還有她的無助。她再也忍不住,只能捂著臉,淚水從指縫裡爭相擠出來,肩膀瑟瑟發抖,像個無家可歸的貓。

寒風蕭蕭,哭聲嗚咽,宛如林間困住的小獸,林煙難受極了,終於低聲問:「你讓我靠一會兒,好不好?」

獨自在世間行走,她也會累,就算眼前這人終不是她的,她也想小小的、小小的依靠一會兒……

是不是太貪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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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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