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們還有房子,比一般人幸運。」她強迫自己刻薄。
沙桀伸手去揉她擰起的眉,低頭看進她的眼裡。
她只要一有情緒,就會皺眉頭。這事別人不知情,他卻從沒忘記過。
「我們確實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但是,看到我爸爸努力幾十年的心血,就這麼白白落到別人手裡,看到他們得意洋洋的嘴臉,看到我媽震驚的樣子,我能不氣自己的不爭氣嗎?」沙桀眼色變沈,眼上閃過一絲戾氣。
「你做了什麼!」安西雅倒抽一口氣,不自覺地抓住沙桀的手臂。
「總算又關心我了。」沙桀執起她的手,放到唇邊一吻。
她要抽回,他卻不鬆手。
她扭得手腕都痛了,最後只得瞪他一眼,由著他握著。
「我不會讓他們抓住小辮子,因為我還有媽媽要保護。」他緊握著她的手,嗄聲說道。
「但你對他們做了什麼?」他不是那種有仇不報的善男信女。
「我需要對他們做什麼?面對貪心又沒有才能的人,只要挖一個坑,他們就自己往下跳了。他們不懂投資,而這個世界有太多惡人等著痛宰這些肥羊,我只要放消息出去就行了。」他唇角噙著冷笑,眼裡沒有一絲溫情。
「他們後來怎麼了?」
「他們倒了,比我爸在的時候還一貧如洗。唯一可惜的是,我爸公司因為他們的投資失利,也倒了。」
安西雅不自覺地反握住他的手,因為知道他終究是介意的。他對白手起家的爸爸其實是打從心裡佩服的。
「你那時怎麼沒想到要接手你爸公司?」她問。
「我那時一貧如洗,什麼工作經歷都沒有,怎麼接?」
「但你現在成功了。」
「對,因為憤怒及絕望是努力的最大動機。」他拉過她的手,覆在他的胸口。
「沒錯,我比誰都清楚。」她抽回手,淡然地問道:「你媽媽現在好嗎?」
「也好,也不好。」
「……」他母親當時對她說的刻薄話語,至今還是她的夢魘,所以她不想再往下問。
「你爸媽呢?」他問。
「我爸過著和以前一樣的生活,只是我已經放棄繼承,和他劃清關係。我寄生活費給他,不讓他知道我人在哪裡。所有他的債務,我一律不管。我媽媽在三年前過世了,否則應該還過著同樣的生活,一樣抱怨我爸爸,一樣不願意離開,一樣把我給她的生活費拿一半給我爸去付賭債……」
她一聳肩,想擠出笑意,偏偏不怎麼成功。
「她不願離開,不是你的責任。」他握住她的肩膀說道。
「人如果不願改變,這輩子就都要輪迴在同樣的苦境里,然後又要用盡生命來哭訴人生的不公平。好可怕……」她低下頭,用左腳踩住右腳,忍住一陣顫抖。
「我說過,不許用你出生的原罪來譴責你自己。」他說。
她的頭益發地低垂,為的是要很快地眨乾眼淚。
捷運廣播報出她要下車的站名。
「我要下車了。」她很快看他一眼,走到車門邊。
他沒說話,只是默默跟在她身邊。
老天,別讓他再跟來。面對他時,她永遠比她自己所想像的還要脆弱。
那她剛才幹嘛跟他提那些呢?難道是要他的同情嗎?安西雅在心中狂喊著。
「西雅。」他喚了她一聲。
她直覺地抬頭。
沙桀一步向前,低頭在她唇間印下一吻。「我等你。」
安西雅瞪大眼,倒抽一口氣,驀地轉身逃出正好打開的捷運車門。
她滿臉通紅,根本不敢去想有多少目光在注視著他們。
這男人怎麼還是和以前一樣任性妄為,他們人在捷運上啊!
幸好是公開場合,如果是私下,他豈會只是這樣的輕吻輒止?安西雅想起多年前那些讓她悸動的深吻,感覺到一股渴望的暖流穿過她全身。
十八歲時就遇上罌粟花一樣的男人,害她之後不管是再看到什麼樣的陣仗,也全都心如止水,不受誘惑了。
只是,所有的毒都是要讓人付出代價的。那些哭到只剩力氣呼吸,把自己關在屋內幾天幾夜的苦,是她至今不願再回想的畫面。
她與他曾有的那段一個月婚姻,就讓它們留在戶政事務所里吧。
她「再」也不要走進婚姻里——如果鍾南不接受不婚的她,那她祝福他早日找到合適的對象。
年近三十,她只過她想要的生活,交她想交的朋友。
安西雅停下腳步,想起今晚韋樹樹要和章正榮見面,還要跟喬振宇吃飯,心頭不由得有些挂念。
她拿起手機,撥給韋樹樹——
【第六章】
嘟嘟嘟……嘟嘟嘟……
這女人可不可以再誇張一點?喬振宇瞪著那個抱著他的外套,倚著車窗,睡得正是香甜的韋樹樹。
嘟嘟嘟……嘟嘟嘟……
她居然在他的車上睡著,睡到連她的手機大響,都還渾然不覺。
他原來的餐廳訂位時間早已超過一個小時,而他停車熄火,待在這邊看了她整整一個小時,究竟是發神經,還是被什麼奇怪的東西附身?
她那雙圓滾滾會說話的眼睛閉起來了,腮幫子看起來還是很軟嫩,圓潤的雙唇則讓人想咬一口。
他咽了下口水,驀地別開眼一秒鐘。
黑眸再度回到她臉上,而他懷疑自己連她頰上的雀斑有幾顆都數得出來了。
嘟嘟嘟……嘟嘟嘟……
韋樹樹嘴裡咕噥了幾句沒人聽得懂的話,繼續她又香又甜的夢。
喬振宇抓過她的背包,找出吵得震天作響的手機,按下接聽鍵時,他瞄到來電顯示的名字,凜眉一皺。
安西雅?他的秘書嗎?她們認識?
「聽電話。」喬振宇傾身向前,將手機貼在韋樹樹左耳邊,伸手推了她的眉間,推醒她。
韋樹樹皺了下眉,慢吞吞地睜開眼。
「聽電話。」他命令道。
韋樹樹雙眼大睜,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俊容,感覺他的呼吸拂過她的皮膚,她倒抽一口氣。
「說話!不然,別人會以為我綁架你。」喬振宇命令道,一手撐在她右臉旁邊。
「喂。」韋樹樹雙臂垂在身側,嚇到忘了要伸手接電話。
「樹樹,你在哪裡?」安西雅問道。
「我在哪裡?」韋樹樹問道。
喬振宇一挑眉,仍與她保持著三公分的距離,姿態卻是將她整個人圈在懷裡。
「在路邊睡覺。」他說。
「在路邊睡覺。」韋樹樹一手捂著胸口,心臟怦怦狂跳著。
「我是不是聽到我老闆的聲音了?你們兩個在路邊睡覺?怎麼回事?」
「就……我跟章正榮分開后,他就載我出來,然後我就睡著了。」韋樹樹用力地把身子貼向椅背,但她很快就發現這個舉動的不智。
因為他的臉又往前逼近她一點,而她已經無處可躲。
「『他』是誰?章正榮載你?」安西雅驚恐地問道。
「是喬振宇載我出來的。」她的嘴巴盡量動得很小力,否則怕會碰到他。
「那我還要繼續說下去嗎?」
「我…一回去再打給你,因為我不能呼吸了。」
「為什麼?」
「因為他靠得很近。再見。」
喬振宇拿起手機掛斷,往她包包里一擱。
韋樹樹等待著——可他身子沒移開,仍然橫在她面前,而她皮膚因為他的太靠近而輕刺著。
「喂,你那邊還有一個位子。」她用眼神示意,羞愧地發現她的聲音居然在抖。
「嗯。」他應了一聲,仍然沒移動,依舊定定看著她。
「你現在側身的姿勢不符合人體工學,很容易扭到、閃到。」她吞了口口水。
「我耳朵不好,這樣我聽得比較清楚。」也看得清楚。
「是啊,人果然不可能十全十美。」她忘了要推開他,只拍拍他的肩膀,認真地說道:「你耳朵不好並不影響你的成就。」
「我不想讓別人發現時,別人就不會發現。」
「喔——我——知道了——」韋樹樹刻意提高了音量。
「我的耳朵很脆弱,你不需要大吼大叫。」
「喔。」她點頭,眼尾餘光瞄到車上的時間。「天啊,已經十點了,我居然睡了一個小時!」韋樹樹把他往旁邊一推,羞愧地用手蒙住臉龐。「你為什麼不叫我?」
喬振宇不耐煩地拉下她的手,她把臉擋住,那他還有什麼樂趣?
「去吃飯。」他說。
「我要回家。」她悶聲說道。
「你說什麼?」
「我今天剛跟我男友分手,回家哭個兩聲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吧。」她睜大眼看他,不明白他幹嘛一臉凶神惡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