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沈天藍感到自己正漂浮在空中。
她覺得渾身冷冰冰的,一點溫度也感覺不到,可是她又不覺得冷。
難道她已經死了?
……死了就是這種感覺的嗎?
「阿斯塔爾特……」
有人在呼喚一個名字。
沈天藍緩緩地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輪明月,月光照在她的身上,讓她覺得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張開了,沒有一處不舒坦的。
她低下頭,卻吃驚地發現自己並沒有身體。
她又茫然地看了看周圍。
她的目光比平時能看得更遠,可以越過那片樹林,看到不遠處的海岸線。
月光下墨黑的大海反射著粼粼的波光碎片,一大片由幾艘巨型大船正靜靜地停在港口附近。
她又低下頭,看到穿着破爛的人們正在一棟石頭堆砌的奇怪建築物前面圍成一圈。
他們當中一些人在伸出雙手,嘴裏呼喚著一個名字。
「阿斯塔爾特!阿斯塔爾特!」
……阿斯塔爾特是誰?
沈天藍看了看四周,空無一人。
難道是在叫她?
她緩緩地降落,好奇地觀察那些人的一舉一動。
其中一個人在地上匍匐向前,舉起手中的一個小包裹,將包裹放在一塊醜陋的石頭前面。
「阿斯塔爾特……繁星的守護者,月之女神。」那個人類聲音顫抖,卻又不乏虔誠地念叨著,「我願把我最珍貴的東西,我的女兒獻給您,希望您能憐憫我們,給我們帶來豐收的一年。」
那個人類剛說完,那個小包裹突然動彈了幾下。
一隻白嫩的嬰兒胳膊從包裹里伸了出來。
那個人類忽然舉起手裏的匕首刺穿了包裹,嬰兒連最後一聲啼哭也沒來得及發出就失去了聲音。鮮血從包裹中滲出,流淌在佈滿了青苔的磚石之上。
沈天藍感到一陣莫名的厭惡。
所以她才討厭這些人類,愚昧又自私,簡直不可救藥。
想到這裏,她突然愣住了。
她怎麼會有冒出這種想法?
話說回來,這到底是哪兒?
*
就在這時,沈天藍忽然感到一陣眩暈,等她再次回過神來,自己卻站在了一片漆黑的森林之中。
森林裏一片寂靜,只能偶爾聽見幾聲貓頭鷹的鳴叫。
但是沈天藍卻一點都不覺得害怕。
她在這片森林裏徘徊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森林那頭的人類們剛剛發生了戰爭,血流成河。
男人們拚死搏鬥最後死相凄慘,人類的嬰孩被刺刀穿透掛在樹梢,女人們則被入侵者□□……
她早就厭倦了,也看膩了人類的這些行徑。
她不能理解他們這樣做的意義。
反正過個幾十年,所有人都要死。
早死晚死都是一樣死,為什麼不能趁著活着的時候好好和平共存,順便欣賞一下美景?
說起美景,她抬起頭看向月亮。
今天又是滿月。
潔白的月光灑向寂靜的森林,彷彿時間都在這一刻靜止了。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
對她來說,這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和月亮的美麗相提並論。
但是再美的景色也有看膩的一天,沈天藍漸漸地覺得有些無聊了。
她突然開始考慮要不要去觀察一下剛搬到東邊的那群人類。
這段時間,她總能感覺到那些人類用絕望的聲音召喚著自己,但是她卻懶得理睬他們。
除非她實在閑得慌,才會大發慈悲地跑過去看他們一眼。
——比如說現在。
就在這時,她忽然用意識看到身後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是個孤零零的人類。
那個人類懷裏抱着個女人,一個已經死透了的女人。
他跌跌撞撞地跑進森林,然後將那個女人放在地上。
他伏在女人身上痛哭流涕,哀嚎著一個名字。
沈天藍本來不想理睬這個人類,但是他的哀嚎影響到了她欣賞月光的心情。
「真吵。」她淡淡地說道。
於是她從那棵樹梢輕盈地一躍而下。
她心念微動,化成有形的實體。現在她看起來就像一百年前無意間遇見過的一個人類少女。
比起男人,她比較不討厭人類女人,因為女人通常很溫順,又很虔誠,也不會隨意跑出來殺死其他同類。
她腳尖點地,步履輕快地繞到那個男人身後。
男人沉浸在痛苦中,完全沒注意到身後多了個奇怪的女人。
「你哭什麼?」沈天藍開口問道。
男人突然嚇了一跳,他猛地回頭,頓時張大嘴巴,一副驚呆了的模樣。
站在他身後的少女渾身雪白,穿着一身潔白的長袍。她長長的黑髮拖到地面,周身散發着淡淡的白光,看起來就像他夢境中出現過的女神。
「我……我……」他結結巴巴道,「你……你……」
「原來是個痴獃。」沈天藍瞭然地點了點頭。她好奇地盯着那男人的臉觀察了一番。
他長著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樑,大概按照人類的審美,他應該算長得不錯。
「你是誰?」那男人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沙啞地說道。
「我是誰?」沈天藍茫然地偏過頭。
她是誰來着?
沈天藍嗎?
「……阿斯塔爾特。」她喃喃地說道。
「阿斯塔爾特?」那男人皺眉,「你是說你是豐饒之神,月亮女神阿斯塔爾特?」
沈天藍默默點頭。
男人卻發出刺耳的嘲笑:「那我還是諸神之王巴力呢。」
他說完便開始低頭繼續挖坑:「抱歉,請讓開一點,我得埋葬我的妻子。」
沈天藍走過去,蹲在他身邊,低頭看着那具屍體。
雖然那女人已經死了,身體也僵硬得像塊木板,但是她的面容依舊清麗,能看出生前是個美人。
「你知道如果你把她埋起來,等到明年春天她也不會發芽的對吧?」沈天藍好心地提醒道。
男人卻沒搭理她,而是徒手開始挖坑。他一邊挖,一邊再次哽咽了起來。
看見男人哭泣的樣子,沈天藍忽然感到一陣煩躁。
為什麼人類都這麼喜歡哭哭啼啼的?
去年她最喜歡捉弄的一隻田鼠死於飢荒,她都沒有哭得這麼凄慘……
好吧,其實她根本沒哭,只是把那隻田鼠順手餵給了一隻餓了好幾天的貓頭鷹。
她忽然像戲弄一下這個愛哭的痴獃。
「你想讓你的妻子復活嗎?」她輕聲說。
男人立刻停止挖坑,他顯得很生氣,怒道:「你在開什麼玩笑?」
「我沒開玩笑。」
為了證明自己真的能讓他的妻子復活,沈天藍順手抓住了一隻螢火蟲。她將螢火蟲捏死,然後將它的屍體放在手心。
男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手心的螢火蟲,聲音沙啞道:「……你在幹什麼?」
沈天藍輕輕沖螢火蟲吹了一口氣。
螢火蟲動彈了一下,突然撲扇著翅膀再次飛了起來。
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螢火蟲的光芒消失在樹叢之後。
「你到底是什麼人?」他看向沈天藍,艱難地開口。
「我說過了。我是阿斯塔爾特。」沈天藍淡淡道。
男人看起來卻不相信:「好吧……不管你是巫師還是什麼,你真的能復活我的妻子?」說到最後半句的時候,男人漆黑的眼睛突然煥發了一絲神采。
沈天藍道:「當然能,明天晚上這個時間,到這裏來找我。」
她說完,消失在了男人的面前。
男人立刻呆住了。
「別走!」他慌亂地叫道,「你先別走!」
沈天藍其實沒走,她只是化成原形,所以人類的肉眼是無法看到他的。
她嘴角露出一絲戲謔的笑容。
她該怎麼捉弄這個人類才好呢?
*
第二天晚上,那個男人果然按照約好的時間來了。
他遠遠地看到一個穿着絳紫色裙子的身影正站在樹下。
他的心臟頓時狂跳起來。
他快步跑到那個人背後,不敢置信地盯着那熟悉的身影:「……赫爾嘉?是你嗎?」
那人緩緩地轉過身,清麗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是我。」
男人立刻飛奔過去,緊緊地抱住了那個女人。
「赫爾嘉!」他哽咽著叫她的名字。
被抱住的女人面無表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你好。」她說。
他捧住女人的臉,幾近痴迷地盯着她,「赫爾嘉,你真的活了……那個人沒有騙我……」
他說完,就低頭親吻自己妻子的嘴唇,卻絲毫沒有留意到她的嘴唇冷得就像冰塊。
結果他卻被狠狠地推開了。
「你在幹什麼?」女人漂亮的臉上露出一絲怒容。
男人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才剛醒,我不應該那麼心急。」
他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輕輕地把她摟在懷裏,就像對待一件價值□□的寶貝。
女人靜靜地靠在他胸前。
她皺緊的眉毛突然舒展開來,原來人類的胸膛這麼溫暖的?
……真不愧是恆溫動物。
等下,她怎麼知道恆溫動物這個詞?
她迷惑地眨了眨眼,各種混亂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中攪成一團。
「走吧,我們回家。」男人溫聲說道。
「家?」
「是的,你不記得我們家在哪兒了嗎?」
女人默默地搖了搖頭。
男人停下腳步,他遲疑了一下,問道:「那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女人沉默著沒說話。
她正在思考要什麼時候停止這個毫無意義的遊戲。
男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我叫伊西爾,」他低聲說,「你要記得這個名字。」
她怔怔地看着那雙深邃的眼睛,無法移開目光。
*
沈天藍的視線再次模糊了。
她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無數記憶的碎片。
那些景象就像破碎的夢境一樣稍縱即逝。
她看到自己跟着那個叫伊西爾的人類回到了家中。
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她並沒有很快中止捉弄那男人的遊戲,也沒有停止假扮他的亡妻。
幾年的對她來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罷了。
於是她竟然不知不覺就和那男人在一起生活了十年。
也許她對那個人類產生了人類才有的感情?
……說實話,她也不清楚。
她只知道,那段時間她一點也不覺得無聊。
她假扮成人類的樣子,吃人類的食物,和人類一起生活。
時間久了,她竟然覺得當個人類也沒什麼不好。
這個想法讓她大吃一驚。
因為不久前她還覺得人類都是卑劣下等的生物,還不如一隻努力鬆土的蚯蚓。
但是和她自己不同,人類的壽命是有限的,就和蚯蚓一樣,總有死去的一天。
如果那時候有人告訴她,她會喜歡上人類,並且和人類一起住在一個屋檐下這麼久,她絕對會把那個人分分鐘捏死。
現在她正心滿意足地躺在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看着正在園子裏給菜地澆水的男人走神。
就像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似的,伊西爾忽然轉過頭,沖她露出一個微笑。
她愣了一下。
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嘴角竟然也在上揚。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有些困惑。
男人也愣住了,因為自從妻子復活之後,他還從未見過她笑。
他激動地丟下手裏的工具,跑過來抱住她瘦弱的身軀,不住地呼喚她的名字。
「你快勒死我了。」她悶聲抗議道。
「抱歉。」伊西爾趕緊放開胳膊,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喃喃地說道,「我愛你,赫爾嘉,你愛我嗎?」
……愛?她皺了皺眉。
她很想說:請先定義一下什麼叫愛好嗎?
但是她還是保持了沉默。
*
幾天後,伊西爾突然死了。
而且是被其他人類殺死的。
他剛剛出海了一趟,賺了點錢,卻在碼頭附近被人盯上。
那些人在巷子裏堵住他,像宰掉一頭豬一樣把他殺死了。臨死前,他的手裏還緊緊地捏著一枚貝殼做成的髮夾,那是他本來打算送給她的禮物。
當她低頭注視着伊西爾毫無生機的臉龐,她這才突然再次意識到人類究竟有多了脆弱。
她面無表情地盯着伊西爾的屍體,看起來就像一座雕塑。
她雖然能夠復活螢火蟲,但是她沒辦法復活人類。想起自己曾經對伊西爾撒的謊,她突然覺得心臟一陣疼痛。
她茫然地看向自己胸口……這是什麼感覺?
旁邊一個婦人勸慰道:「想哭就哭出來吧,姑娘,別憋在心裏。」
她冷冷地注視着那個婦人。
她突然記起自己從前是多麼厭惡這些卑劣的生物。
她想像著那些人類像宰掉一頭豬一樣輕而易舉地把伊西爾殺死,又想像著生命的光芒從那雙漆黑的眼睛裏消失。
恨意頓時充斥了她的胸腔。
……卑劣的人類!骯髒的生物!
她幾乎忘記了伊西爾其實也是這些「卑劣生物」的一員。
她化成原形,但是並沒有消失,而是變成了一頭噴火的猛獸。
巨大的翅膀從她的後背舒展開來。
她化身成黑色巨龍的模樣,渾身都燃燒着憤怒化成的火焰。
大地在顫抖,萬物生靈都在瑟瑟發抖。
長著翅膀的黑色巨龍飛向天空。
它瘋狂地燒毀了眼前能看到的每一寸土地,燒死每一個她能看得見的生物。
熊熊的烈火中,它抬起頭看向月亮。
聖潔的月亮此刻變成了深紅色,紅得就像要滴出血一般。
它感到自己體內的某種東西消失了,又被某種更強大的東西替代了。
在被火焰吞噬過後的廢墟之中,它再次化成人形的少女模樣。
但是少女的周身不再散發聖潔的光芒,而是纏繞着一股濃重的黑霧。
少女緩緩地跪倒在滾燙的地面。
她忽然伸出右手,黑霧旋轉成,化成一柄漆黑的劍,出現在了她的手中。
她毫不遲疑地用黑劍砍斷了自己的右臂。
黑劍立刻化成黑霧,將她斷掉的右臂纏繞其中,然後迅速地膨脹,成長,最終化為一個渾身□□的人形。
那是一個黑髮紅眸的男人,眼睛深邃,鼻樑高挺,和她記憶中的那個人類一模一樣。
可是他的眼神卻異常空洞,毫無感情。
「伊西爾。」少女輕聲說着,撫摸着他冰冷的臉頰,「……從今天開始,你的名字就叫伊西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