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永遠有多遠

71 永遠有多遠

身體的反應快過思維,蘇菲從沙發上跳起,投入艾德加的懷中。(.)

緊緊相擁。

當彼此間的距離再沒有一絲縫隙,當他溫熱的體溫驅散了秋夜的涼意,當他有力的臂膀撐起她疲憊的身體——心底的憂慮與不安彷彿在驀然間消失不見,蘇菲忽然覺得自己等待了整個夜晚的,不過是這樣一個擁抱。

「蘇菲,」片刻之後,艾德加吻吻愛人的發頂,輕輕將她從懷裏拉開,簡潔地說,「換件衣服,打包行李,跟我走。」

「什麼?」她有點反應不過來,「……現在?」

「我原本打算早些來的……」艾德加的解釋只開了個頭就戛然而止,語氣中有壓抑不住的急切,「蘇菲,你究竟去了哪兒?我找了你整整兩個月——」

「科堡……」她條件反射地回答,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等等——你說兩個月?!你究竟是怎麼——」

「說來話長。」艾德加苦笑。

他是在一個廢棄的地窖中醒來的。

昏迷的時候顯然被搜過身,槍和匕首早已不見蹤影;通風的天窗無比狹窄,而入口處則有兩個荷槍實彈的巴伐利亞士兵看守——逃脫,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失望之下,他只能再次翻檢身上的衣袋。意外地,在外套內側摸到了那捲未及更換的嶄新快門線。

雖然有着同樣的名字,但十九世紀的快門線與一百多年後其實並無太多相似之處。此時它還是作為相機機身構造的一部分而非**配件存在,用以控制鏡頭筒的旋轉與快門柵板的活動,也因此纖細而又結實——外面纏繞的雖然是柔軟的編織線,裏面包裹的卻是堅韌的金屬絲。地窖中的黑暗成了絕好的隱蔽,他只需要冷靜地等待看守的士兵從入口的台階上滾落,而後乾脆利索地,在兩個人的後腦處分別補上一腳。

又花了一天時間他才趕回慕尼黑,只是這個時候,馬克斯公爵家小女兒訂婚的消息已經由報刊傳遍了大街小巷。

「我以後慢慢告訴你。」艾德加輕聲嘆了口氣,催促道,「我們先離開這兒。」

「等等。」蘇菲拉住他的手臂,眨了眨眼睛,微笑,「我有些東西給你看。」

「不能等到我們離開這兒之後么?」

「不能。」她搖頭,意外地堅持。

心底有不安的預感升起,艾德加忍不住蹙了眉:「蘇菲——」

「噓。」她用指尖點住他的唇,然後拿起一旁的手帕,蒙上了他的眼睛。

夜色漸濃,城堡里的狂歡卻才剛剛開始。偌大的宴會廳燈火通明,燭光閃爍出五色繽紛,明亮得仿若白晝。

「叮——」

酒杯碰撞出清脆悠長的聲響,年輕的公爵恰到好處地彎出一個謙和有禮的笑。面對年紀能夠做自己父輩的人,姿態放低一點總不會錯——這麼多年過去,他早已學會應當在何時收起自己的驕傲。

站在他身旁的長者是巴伐利亞總理兼外交部長霍恩洛厄親王。王室婚姻向來帶着明確的目的性,正如宴會的意義,從一開始就不僅僅是單純的慶祝。中年紳士臉頰瘦削,髮際線已經明顯后移,寬闊光潔的前額反射著水晶燈的光亮,頭頂為數不多的頭髮也開始變得花白。(.)但他的思維卻依舊無比敏捷,目光明亮而銳利——他的雄心壯志,才剛剛開始變為現實。

活潑清麗的樂曲聲中,費迪南飲盡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不易察覺地吐出一口氣。

一個優秀的政客,有能力將任何地點作為談判桌,從任何事中謀求政治利益——無論事情的初衷是什麼。這是父親教導他的話,也曾經被他用來說服父親答應這樁婚事。朋友和敵人,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上一刻還在彼此廝殺,下一刻就能夠把酒言歡;而此時與你言笑晏晏的人,或許正在密謀下一場戰爭。好比霍恩洛厄作為維多利亞女王的親戚,在巴伐利亞當政,心中卻盤算著如何將這塊土地併入普魯士。

從小耳濡目染,費迪南對此早就習以為常甚至駕輕就熟;然而此刻面對掌握著一個國家命運的人物,他竟然控制不住地有點走神。他想起了另一雙眼睛——純凈的淺藍色,在陽光下會變得有點透明,清澈到一眼就能辨別出其中所有的情緒,與霍恩洛厄親王恰好相反。

費迪南微眯雙目,對侍立在幾步之外的女僕點頭示意。今晚他雖然喝了不少,卻也只是微醺,這得益於早年間在西班牙軍中的生活。女僕無聲地上前,舉起手中的托盤接過空酒杯——透明的玻璃將燭火折射到年輕公爵眼底,琥珀色的光華流轉,有種令人沉迷的魔力。於是女僕害羞地低下頭,悄悄拉住了他的衣角。

望着兒子離去的方向,內穆爾公爵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旋即便是瞭然。他不贊同地蹙眉,但轉瞬便恢復了往常波瀾不驚的神色。然後他走向公爵夫人盧多維卡,優雅得體地伸出手,微笑。

繞過栽滿薔薇和紫羅蘭的花圃,穿過幽暗的椴樹林蔭道,轉個彎,便來到了城堡背面。帶路的女僕屈膝行禮后一言不發地離去,前方的灌木叢中,一個身着兜帽披風的影子抬起頭來。

銀色的月光下,他臉上從額角劃到下頜的疤痕顯出幾分猙獰。

看清眼前的人,費迪南從鼻腔中溢出一聲譏笑。「敢在這裏出現,你夠有膽子的啊。」

「您在責備我打擾了您的好興緻嗎,公爵殿下?」

費迪南睨了霍尼希一眼:「聽說你最近過得不怎麼樣。」

「這還得多謝您的新娘。」霍尼希回答道,似乎並沒有聽出公爵話語中的諷刺,「所以,我總該做些什麼來回報她的關心才是。」他走了兩步,回頭看向還站在原地的費迪南,在暗夜中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跟我來。您會發現這很有趣的。」

當蒙住眼睛的手帕被摘下,艾德加的呼吸不由一窒。

天花板上的水晶燈與四周牆上的壁燈都被熄滅,只余床邊兩側小几上一對黃銅燭台發出熒熒的火光。房間里不似往常明亮,然而那個被溫暖燭光籠罩在其中的姑娘,卻像是暗夜中自天際劃過的星星,在幽暗的夜幕下熠熠生輝。

她就站在幾步之外,穿着一條及地的克里諾林長裙,高貴典雅又不失嫵媚。領口與袖口的流蘇以蕾絲裝飾,奶白色的軟緞自腰間鋪展,如波浪般自上而下流淌,勾勒出自然而纖細的腰線。輕薄的頭紗垂過腰際,上面鑲嵌了細碎的珍珠,閃著溫潤的玉色光芒。(.最快更新)

「上帝啊,蘇菲……」

他開口,卻在瞬間失去了所有語言。眼前的一切宛若一個水晶築成的綺麗夢境,華美晶瑩,明澈剔透。他小心翼翼地放輕了呼吸,甚至不敢去眨眼睛——他定定地望着一步一步向他走來的姑娘,恍然間竟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亦或是在夢中,早已上演過千百次?

她終於在他面前站定,而後緩緩地,掀起結婚禮服的頭紗。

「一年前這條裙子做好的時候我就在想,倘若有一天我能穿着它站在你面前該多好。」

蘇菲抬起頭,盈盈淺笑,「這個——」

「蘇菲!」艾德加截斷了她的話。曳曳燭光下她美得炫目,彷彿愛之女神阿佛洛狄忒;然而他卻控制不住地心慌——隱隱地,他已經猜到了她的打算。

「不要,不要說。」他搖著頭,眉峰控制不住地越蹙越緊。

可她還是說了下去:「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告別方式。」

「不,這不是告別,這不能是告別——」

蘇菲依然在笑:「人們說,一個女人最美的時刻是她穿上婚紗的時候。」她眨了眨眼睛,平日若雨後初晴的碧藍瞳孔被橘色的火光映成了如海水般深邃的靛藍,眼底似有水霧氤氳,「我希望這是你記住我的樣子。」

艾德加沉默。

他勾了勾唇角,竟扯出一個笑來,臉上的肌肉卻僵硬得像是木偶一般。許久,他才低低地開口,話音帶着明顯的顫抖。

「……你要嫁給他嗎?」

「我要嫁給他了。」

「……呵。」他伸手遮住眼睛,居然低低地笑出聲來,「你穿着婚紗站在我面前,就是為了告訴我你要嫁給另一個男人?」

「將來能夠嫁給你的,一定是個特別幸運的姑娘。」蘇菲垂下眼,輕聲說,「真抱歉我不是她。」

「你可以是!只要你想——」

「……我已經做過選擇。」

「現在你有了第二次機會。跟我走——慶祝晚宴午夜前不會結束,你願意的,不是嗎?」

「我——」

「噓。」

他捧起她的臉龐,溫柔卻又不容拒絕地,將她的遲疑連同呼吸一起盡數吞沒。

幾乎是立刻,她從舌尖溢出一聲輕細的喟嘆。身體是有記憶的,它記得自己所經歷的疼痛,也同樣記得自己曾有過的歡愉。唇齒交纏,呼吸相聞,當他修長的手指梳過她濃密的捲髮,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慄。

「看,你閉上了眼睛。」音樂般清潤的聲線,聽在她耳中彷彿是哈梅爾那個花衣魔笛手的笛音,帶着某種直抵靈魂的力量,「有時候你不能相信你所看到的,你必須相信你所感受到的。那個吻,那個吻說了你想說的。」

她的睫毛顫了顫,如同被蠱惑般呢喃:「它說了什麼?」

「它說,蘇菲想要跟你走。你還不明白嗎?心之所向,身之所往——我們註定要在一起,一直以來……」

溫暖的燭光下,他漂亮的藍眸里彷彿汪了一片深不見底的海,卻依然如孩提時明凈,蕩漾的波濤映着藍天,還有天空下漫山遍野的矢車菊——那是她見過的最清澈深邃的眼睛,她從中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還有心底多年來從未改變的堅守與渴望。

心跳在靜謐的夜裏瘋狂地響,蘇菲聽到心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陡然崩斷——她無聲地嘆了口氣,伸出雙臂環住艾德加的脖頸;而後再次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淪。

與人來人往的宴會廳迥然不同,城堡的這一側彷彿隔絕了所有的喧鬧,除去皮靴踏在小徑上的噠噠聲,便只聽得到草叢裏秋蟲纖細的鳴叫,哀嘆著自己所剩無多的日子。霍尼希繞過枝條繁茂的山毛櫸,在橡樹濃密的樹冠下停住腳步。

月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樹影,那是枝椏間攀援纏繞的槲寄生——平安夜人們在槲寄生編織的花環下接吻以求永恆的幸福,卻忘了北歐人口口相傳的歷史之中,殺死光明之神巴德爾的,恰恰是這株不起眼的植物。

霍尼希舉起手杖,在虛空中遙遙一指。

「那個,就是您未婚妻的房間。」

費迪南抬起頭,一眼就望見了那個透著暖黃色光亮的窗口。

厚重的法蘭絨帷幔不知為何並未放下,半透明的紗簾上模糊地映出女子纖細的側影。他有些猜不透霍尼希的用意,然而下一刻,紗簾上便映出了另一個身影——高挑而矯健,明顯屬於男人。

微涼的夜風吹散了輕薄的霧靄,也吹散了他本就不多的醉意。他想要轉開視線卻彷彿被施加了某種咒語般動彈不得;只能睜大了眼睛,看着那兩條黑色的剪影緩緩靠近,交疊,擁吻……直到最後矮□,消失不見。

霍尼希突兀的輕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此時的他如同一條潛伏在草叢中窺伺的蛇,冰冷陰狠地吐著血紅的信子:「公爵殿下,您現在就可以上樓去抓住她。」

幾步外,年輕的公爵微微仰著頭站得筆直;暗夜的陰霾卻像是浸入了他的骨子裏,連籠罩在身上的溶溶月光都有了清冷的意味。

「……你瘋了嗎。」

許久,費迪南的聲音響起,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那樣的話,婚禮就會被取消了。」

「即使這樣,您還想娶她?」霍尼希難以置信地張了張嘴,驚訝得甚至忘記了敬稱,「你……愛她?」

費迪南沒有回答。

直到霍尼希無趣地轉身離開,他才掏出一隻雪茄送往嘴邊,又從衣袋中摸出一盒火柴。哧,哧,哧,哧,哧……他的手明明沒有發抖,卻怎麼也划不出火焰。耐性在單調重複的聲響中逐漸消磨殆盡,焦躁的情緒不受控制地蔓延,他卻彷彿同自己較勁般一遍遍划著手中的火柴。

毫無徵兆地,火焰呲地一聲陡然騰起。暖黃色的光亮灼痛了視野,他似乎還在出神,反應竟比平日的敏捷慢了不止一拍——

「啊!」

無名指上傳來尖銳的刺痛,瞬間蔓延到心臟——蘇菲忍不住吸了口氣,小臂驀地一縮。

艾德加的吻在她圓潤飽滿的胸口戛然而止。他抬起頭,順着她的視線看到了她無名指上純金的指環。

蘇菲抬起左手,以拇指指腹劃過戒面上雕刻的鈴蘭,堅固而又柔韌的金屬在燭光下散發着細膩溫潤的光芒。毫無理由地,她想起訂婚那日費迪南執起她的手落在戒指上的吻——微涼的金屬陡然變得灼熱,彷彿能夠灼傷她的靈魂。

艾德加吻上她的眼睛。

蘇菲下意識地偏了頭,身體竟不由自主地一僵——原來那個說法是真的,她想,無名指上有直接通往心臟的血管。

「……他給了我一枚戒指。」

公爵小姐眼中帶着深切的迷茫之色,目光也失去了焦點。離得這樣近,她眼底的彷徨與掙扎無比清晰地呈現在他面前。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語,「……而我,給了他一個承諾。」

「婚約就是用來被打破的。蘇菲——」

「嗯。」她低低地應了一聲,許久,重複道:「我已經做了承諾。」

艾德加俯視着身下的姑娘。

她金色的髮絲散落在枕邊,有幾縷覆在前額,映得她的肌膚愈發白皙。她兩頰還帶着尚未褪去的潮紅,在搖曳的燭火下閃著誘人的光澤。潔白的婚紗包裹着年輕的身體,彷彿墜入人間的天使,令他想要小心珍藏仔細呵護,卻又覺得自己在下一秒就會失控。

身體和心都開始抽痛,他不得不咬住舌尖逼着自己轉開目光——鮮血令**有了片刻的喘息,他輕嘆一聲,翻過身躺在她的旁邊。

「……你還是要嫁給他。」

蘇菲沉默。就在他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吐出一個音節,很輕,卻無比清晰。

「是。」

「……我最最心愛的戀人,

明天就要和我離分。

你明天就要棄我而去,

可今天還是我的愛人,

你美麗的手臂擁抱着我,

我會覺得加倍歡騰。」

心已經痛到麻木,艾德加半垂着眼,呢喃一般念出這些句子。他們曾對彼此說過無數次再見,卻沒有一次令他如此明確地意識到,他們今後的人生將要從此去往兩個不同的方向,或許……再也不會有交集。

而他最後能為她做的,是放開手……尊重她的選擇。

對許多人而言,這都是一個不眠之夜。宴會廳中翩翩起舞的盧多維卡莫名有些心神不寧:「或許我應當去看一下我女兒的情況。」

「我的兒子也不在這兒。」內穆爾公爵輕笑,「我想我們應當給那對沉浸在愛情中的小鳥留點空間。」

一曲終了,當手持小提琴的樂手以琴弓劃出一個完美的長音時,內穆爾公爵恰好結束一個紳士禮;而他的兒子,則點燃了另一支煙。

黑雲遮月,費迪南靜默地立在花園的角落,依舊沒有將雪茄送往嘴邊;夜色之中他的身影幾乎被濃重的黑暗完全隱沒,只余微弱的火光,在指間明明滅滅。

作者有話要說:

畫像中sophie身上的裙子,據說是婚紗。有意思的是,大部分人都是畫像比照片好看,這姑娘似乎恰好反過來?

這章里小艾念的詩,作者海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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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公主]蘇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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