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夙興夜寐

5.夙興夜寐

外書房燈火通明,門前侍立的丫頭們一面偷眼打量周元笙,一面掀開帘子,欠身請她入內。

周元笙低眉斂容,進得房內,一眼便望見立在青玉三星掛屏之下的頎長背影。一襲玉色道袍,玉簪束髮,寬袍大袖,端的是儀態翩然。她聽聞父親曾有國朝百年間風儀最美的探花郎之譽,如今光看這一道背影亦可想見那傳聞不虛。

她定了定神,那背影卻還未曾轉過身來,趁著這檔口她便將一抹溫婉合宜的笑容掛上眉梢眼角,她知道那是俘獲過外祖母,舅母的一記笑容,她們說過,她那般笑起來,最是討人喜歡,惹人愛憐。

周洵遠聽得身後清淺的呼吸聲,緩緩轉過身來,明凈舒朗的眉目一點點映入周元笙眼中,她忽然覺得這面孔有幾分熟悉,似是在哪裡見過,略一思忖便想起來,原來正是酷肖那庶出的二妹妹周仲萱。

周元笙失笑起來,眼前的男子有三女一子,卻只有庶出的一個女兒承繼了他的相貌,當真是令人惋惜。她於這般心思里驟然得到一份快意,不免心下一驚,她還是怨他的,不知不覺間那怨恨早已深深刻入骨血之中。

她胡亂想著,竟也忘記行禮,自然顧不得面上是否還帶著笑意,卻聽父親淡然的聲音響起,「你回來了。」

周元笙微微一笑,蹲身行了一個周全的請安禮,含笑道,「不孝女阿笙給父親請安,父親萬福。」

語氣是柔婉的,笑容是柔婉的,可眼裡的神色仍是出賣了她,那裡蘊藉著漫不經心、毫不在意,還有一線,戲謔。周洵遠無意和一個小女孩多做計較,抬手道,「回來就好。你起來罷。」

周元笙依言直起身子,父親並未請她就坐,她便站在書案前靜靜聆聽,此後很長一段話無非是要她恭敬侍奉長輩,友愛兄弟姐妹,她是周家長女,自然也該盡到長姐的責任。她一一應是,除此之外便也無言可答。

待叮囑的話語盡了,卻話鋒一轉,只聽他問道,「日前聽太子太傅文先生說起,你學問不錯?」

周元笙道,「文大人謬讚了,女兒腹中僅有點墨,不敢妄稱學問二字。」周洵遠點點頭道,「你師從前任禮部尚書成慎齋先生,他是文大人同年,彼此有同門之誼,他的學問自是好的。看來公主很捨得栽培你。」

周元笙含笑道,「這是女兒當日年少輕狂之舉,成先生原是外祖母特意請來教習幾位表哥的,女兒久仰其名,歆羨不已才央求了外祖母許我去旁聽,一來二去倒也能明晰些道理,脫了蒙昧痴頑之心罷了。

周洵遠淡笑道,「咱們家的女孩子不說學問多好,但求端莊守禮,若能通曉經義也算錦上添花。來日你要入禁中參選公主侍讀,功課上的事也不必荒疏。」

這般迅速便直指要義,周元笙心底冷笑兩聲,順從道,「是,父親提點,女兒明白,自不敢辜負父親厚望。」

言盡於此,周洵遠亦不再多說,父女二人相顧靜默一陣,周元笙便即告退。臨踏出門去,忽又聽到一聲低低的垂詢,似囈語,又似尚有期待,「你的母親……近來可好?」

周元笙禁不住好笑起來,聲音無波無瀾地回道,「女兒已有五年沒見過母親了,日常書信往來亦不算多,倒是母親未曾提過不好,想來當是一切無虞。」

書案後頭靜坐的人良久無話,清雋的面容隱匿在一團光影里,不辨情緒。周元笙知道他不會再有問題,欠身再福,退出了書房。

待腳步聲去的遠了,周洵遠方從默然中回過神來,適才那嬌艷面容,窈窕身形,還有離去后久久縈繞房中的蘇合香氣,都令他有恍若隔世之感。她們不是許久未見並不親厚么,為何卻又連熏香的喜好都那般相似。目光落在書案下的暗格處,手指動了幾動,終是頹然一松,他起身整了整衣衫,邁步走了出去。

上房院落里極是安靜,周洵遠進屋時,段夫人剛剛卸好妝,一頭烏髮如水般傾瀉在肩頭,她自鏡中望見他的面容,回眸笑道,「老爺來了。」她站起來,欲去吩咐丫頭們預備清粥做宵夜,還未踏出兩步,周洵遠已擺首道,「不必了,我無甚胃口,早些安置罷。」

段夫人步履一滯,溫婉笑道,「老爺今日精神不大好,想是累了,內閣又有什麼新文?」

周洵遠沉吟道,「太子太傅遞了辭呈,皇上業已准了。」段夫人道,「仍是為前日太子建言,削減藩地兵力一事?」

周洵遠點頭道,「皇上斥責東宮有違祖宗遺訓,藩地乃國朝根基,為永固大魏江山而立,言東宮此舉,對外親痛仇快,對內不孝不悌,令其近日於端本宮中思過。君嗣失德,其師所受非議首當其衝。文大人也只得主動請辭了。」

段夫人嘆道,「可惜了文大人的好學問。那太子……老爺近日也不速食麵見,要不要妾明日遞牌子覲見皇後娘娘……」周洵遠搖頭道,「大可不必,皇上今日晚間命司禮監給太子送去了一副燃藜圖,天心是何用意,太子明白,皇后自然也明白。」段夫人道,「燃藜圖,那不是有勸學之意么,莫非還有更深的意思?」

周洵遠微微一笑道,「燃藜,諧音即為讓利,劉向得燃藜老者授《洪範五行》,后其子劉歆從其術,輔助王莽新政,所謂洪範五行,核心乃是朝代興替福禍相依的趨避之術。皇上的意思便是削藩一事,須從長計議,眼下並非合適時機,不可操之過急,索性暫時讓利於藩地。這是留了活話,本朝做不到之事,未見得東宮日後做不到。」

段夫人思索良久,方點頭道,「雖則皇上一番苦心,太子終歸是受了委屈。老爺這個做舅舅的,待得過些時日還是要從旁多寬慰才是。殿下這孩子,極有靈氣,只是太過清高,外人看時便覺得狷介,何況皇上既是主君,又是父親,難免不喜。」

周洵遠哼了一聲,道,「喜與不喜,都只有這一個嫡子,難道主君會為喜好廢嫡立庶,真要如此,不用我出言,六科廊的言官便能將太極門前的登聞鼓敲破,皇上是聖主,不會甘冒天下之大不韙。」

見段夫人輕輕點頭,周洵遠轉過話題道,「今日委屈你了,母親叫你親自去接元笙,此舉雖有不妥,也是為著她日後待選一事,若能遂了皇后之意,也終歸是對周家,對你有益之事。」

段夫人一笑道,「妾省得,既已行在前頭了,何用老爺再告誡。只是老爺一心想的都是笙丫頭,那瑩丫頭可也是待選呢,你就不怕太過厚此薄彼?」

周洵遠蹙眉道,「咱們家勢必要再出一個皇后,可我私心裡卻不希望是瑩丫頭,她自小敏慧,極為懂事,我便捨不得將她扔在深宮裡,不如尋個合意的人,以後長長久久一心一計的過,倒還強過做皇后許多。」

段夫人心中正想著另一番話,聽罷不過笑笑,卻也未做爭辯。兩人一時無甚要緊之事,閑話兩句,段夫人便親自服侍了周洵遠盥洗,兩人一道就寢安置。

春夜闌,更漏促,博山爐中的青煙將將燃盡。周元笙輾轉難眠,略略坐起身子,掀開了帷帳,一線月光透過窗欞,室內流轉著泠泠清韻。半晌外間已有腳步聲起,極是輕盈,近前看時正是那耳聰目明的漱玉。

漱玉披著外衣,尚有幾分迷離,道,「姑娘可是要水?」周元笙道,「不是,我想看看什麼時辰了?」漱玉道,「二更時分了,姑娘睡不著么?」

周元笙點頭道,「也不知今日怎麼了,倒是彩鴛那丫頭睡得香,連我起身了都聽不見。這麼晚了,你也快些休息去罷。」

漱玉笑道,「姑娘這是擇席了,往日里可有過這毛病?」話一出口,方又想起周元笙從前也未離開過公主府,哪裡知道自己有沒有這習慣,忙笑道,「可是該打嘴了,竟連姑娘這是頭一回出門都忘記了,原也不算出門,不過是歸家,第一天總會有些不習慣,往後日子長了,自然就好了。」

周元笙笑著點點頭,又指了指床邊,道,「姐姐要真不困,就陪我說會子話罷。」漱玉便坐下與她閑談開來,不過是周元笙問她家鄉哪裡,今年多大,來周府多久了之類的話,她一一答對,又聽周元笙輕嘆道,「說了這麼多,我還一點困意都沒有呢,明朝起來一定眼睛紅腫,眼底烏青,給老太太,太太請安還不招人笑話,姐姐可有什麼好法子沒有?」

漱玉抿嘴笑道,「姑娘就實話實說,誰還敢笑姑娘不成,老太太,太太聽了也只有心疼的。要說去那烏青的法子,卻也有,咱們家葯庫裡頭有一種叫勻痕膏的,往常我見三姑娘熬過夜之後總要抹一些,倒也管用,抹上便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周元笙奇道,「怎麼三妹妹經常熬夜么,做什麼?」漱玉笑道,「三姑娘精神頭極好,偏她又雅得很,極愛鑽研些旁人聽都沒聽過的故事。像是眼下這樣的春夜裡,她便要收那青草之上的露水,說是收了一瓮新鮮清露煮茶時最是香甜。似這樣的事,不勝枚舉,所以一年到頭到也沒幾日肯好生睡覺的。」

周元笙笑問道,「這樣的事,交給丫頭們做不也一樣,何苦要自己守著熬著,不難受么?」

漱玉搖頭道,「說起來,三姑娘也是善解人意,她說那水是她要收的,就不該假手旁人,何況丫頭們辛苦一天也怪累的,何苦再拿這些事煩她們,因此一應跟的人都不用,皆是自己親力親為。若說起善性,倒不是我當著姑娘面誇旁人,三姑娘可當真是菩薩心腸,滿京師再找不出幾個似她那般的了。」

周元笙笑了一聲,點了點頭。對這個素未謀面的三妹妹竟是有了幾分好奇,想著那段夫人已是如菩薩低眉般溫柔,不知她的女兒是像那菩薩身旁的龍女一般,還是更有觀音大士普度眾生的慈悲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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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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