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尾生之約

16.尾生之約

周元笙先回房換過衣裳,彩鴛只覺得她十個指尖涼得似是浸過冰,一觸之下令人直打寒顫,心下更是不安,惴惴問道,「究竟是怎麼了?姑娘別嚇我,好端端冒出這許多冷汗來。」

周元笙深吸一口氣,道,「你聽見那群孩子唱什麼?」彩鴛訥訥點了點頭。周元笙道,「那詞里的意思……」說到此處,卻是雙唇顫抖,再也說不下去。

彩鴛思索良久,仍是一臉茫然無措,「我什麼都沒聽出,姑娘,那詞里有什麼含義么?」

周元笙想著那唱詞,胸口一陣起伏,平復了一陣,方顫聲道,「那歌中唱的是母親和建威將軍。郎起胡馬來,說的是將軍;妾居風煙里,說的是母親。嫁於長幹人,長干便是古時金陵的稱謂,愁水復愁風,說的是母親雖嫁給父親,卻並不快活,滿心只思念舊日情郎。常存抱柱信,那是說母親曾和將軍有過尾生之約,也便是私定過終身。至於那繞牆鼓瑟笙……竟是將我的名字嵌入其中,隱隱有我乃是母親與將軍私生之女的意思。」

彩鴛越聽越是驚心,不由大駭道,「這存心也忒險惡了,是要置郡主和姑娘於萬劫不復之地。究竟是誰編了這麼齷齪的詞句?」

周元笙此刻心中寒涼猶勝指尖,擺首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是謝家,也許是宋家,也許是太子,也許是……我猜不出。」沉沉一嘆,略打起精神吩咐道,「你去問問老爺在不在書房,就說我要去給他請安。」

那二老爺周洵遠這會兒正在織簾堂陪許太君閑話,外書房伺候的丫頭進來對他低語了幾句,他眉峰已倏然皺起。近來那歌謠早已傳遍京師,他一早便已聽過,於是也不難猜測周元笙忽然要見自己的緣由。丫頭見他臉上神情頗為不耐,一時不知該進該退,半晌聽他低聲道,「叫姑娘先去書房等我。」

丫頭頷首匆匆去了,許太君見他皺眉,笑問道,「你可是還有公事?那就不必在這陪我了,去辦正事要緊。」

周洵遠展眉笑道,「並無大事,兒子先伺候老太太用飯是正經。」許太君含笑頷首,指著一旁的段夫人,道,「老婆子吃個飯罷了,這裡有你媳婦呢,哪兒還用得上你。你有這份心就盡夠了。」

段夫人忙欠身應了一聲是,復又移步出去吩咐丫頭們擺飯,吩咐過後,卻也不著急進屋,隻身立在廊下看丫頭們手捧食盒魚貫入內,一抹淡笑緩緩地躍上她柔婉的眉梢眼角。

待晚飯擺好,周洵遠又叮囑了幾句才退了出去。段夫人自是殷勤伺候,一頓飯也吃得頗為和樂。趁她備茶之時,解嬤嬤忙上前俯在許太君耳畔,將那歌謠細細誦了一遍。許太君面色一點點沉了下去,嘴角兩道紋路便愈發顯現,哼了一聲,道,「真是亂了套了。」目光微涼掠過奉茶進來的段夫人,冷冷絮語著,「好個賢惠媳婦,果然是用心良苦了。」

這廂許太君終是猜測,不好在證實之前向段夫人發作。周元笙卻是連猜測亦無從猜起,母親過往之事她可謂一概不知,眼下唯一能去求證的也只有父親一人。她滿心焦灼地在外書房中枯坐等候許久,忽見父親掀簾入內,忙起身見禮。周洵遠只望了她一眼,觀其面容尚算沉靜,方點頭道,「起來罷,你不必日日過來請安,回去溫書做功課才是本分。」

周元笙漠然回道,「是,女兒謹遵父親教導。」略一停滯,抬首問道,「父親近來可聽過一首古長干曲改過的歌謠,女兒今日聽聞,對內中詞句頗有疑惑,特來請教父親。」

周洵遠不想她這般沉不住氣,竟是開門見山,不禁蹙眉望向她。見其眸中閃爍著點點亮光,也不知是淚水還是映入了房內燭火,只沉聲道,「坊間閑言碎語不值當介懷,聽過一笑置之便是。」

周元笙聽他如此言語,已知那唱詞確鑿是影射母親與將軍,一時更覺氣悶,搖首道,「原來父親也聽到了,看來這歌謠業已傳遍京師,女兒卻是今日才知曉。這般後知後覺,怕是已中了始作俑者下懷。父親難道不該給女兒一個解釋,一番闢謠么?」

聽她語氣中帶了幾分質問的意味,周洵遠心中大為不滿,拂袖斥道,「閨閣之人,聽到那些言語,不說避而不言,反倒來向長者相詢,你過往十五載受的教養就是如此么?還不回去修心養性,專註學業。」

周元笙心下氣苦,語氣愈發焦灼,「父親,那唱詞公然污衊母親,女兒如何能坐視?敢問父親,是否已有應對之策,緩解這番攻訐謠言?」

周洵遠怔了怔,越發不耐道,「清者自清,有什麼可應對的。你枉自讀了那麼多書,豈不聞謠言止於智者。」

周元笙不意他如此作答,不禁冷笑道,「清者自清?女兒以為那不過是自欺欺人之言。這世間更多的是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父親如此態度,莫非是要讓謠言坐實?難道父親果真那般怨恨母親,以至於連女兒的清譽都不加顧及?」

話音剛落,只聽「啪」地一聲,卻是周洵遠將一方黃玉墨床重重拍於案上,揚聲怒斥道,「放肆!誰教的你與長者這般頂嘴,鎮日學些規矩,只怕都學在狗肚子里去了。若再胡言亂語,我便將你禁足府內,閉門自省。」言罷,怒視她片刻,厭惡地揮手道,「還不出去。」

周元笙氣得渾身亂顫,羞得滿目赤紅,想到自己原與眼前之人父女情分甚淺,她固然不曾承歡膝下,其人也未曾關愛照拂過她一日。如今不過想求他釋疑,卻遭遇冷言冷語,相對良久竟連半句安慰之詞皆無。心中一片慘傷,站起身匆匆行過禮,強忍鼻中酸楚,快步行出了書房。

天色將晚,廊下華燈初上,周元笙借著月色清輝望見院中侍立諸人面上帶著狐疑竊笑,於見到她的一刻兀自難以掩飾,只是停下交頭接耳。她不便發作,亦不想在人前失了氣度,索性昂首闊步,目不斜視地穿過眾人,一雙藏於袖中的手卻早已顫抖不止。

回到還硯齋,周元笙屏退眾人,望著一桌精細菜肴卻無半點胃口,歪在軟榻之上,只想大哭一場,偏又流不出一滴眼淚。想到自己金樽玉粒的活了十五載,目下想來真好似一場笑話,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原來說的便是她這般尷尬已極的處境。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卻是彩鴛悄然入內,望了周元笙一道,也不勸她用飯,只將手中一沓子賬冊奉上,輕聲道,「這是彩鸞她娘今兒遞進來的,上個月那幾處生意的賬冊,請姑娘過目。另外,這裡頭還有一樁要緊事,須請姑娘示下。」

周元笙隨口道,「什麼事,你且說來。」彩鴛垂目一笑,對著那賬本努了努嘴,道,「姑娘先看看,自然就知道了。」

周元笙聽她語氣便知話中有話,不免疑心起來,接過那賬本,粗粗一翻,一張殷紅如血的薛濤箋便飄然落於榻邊。她忙拈在手裡,急問道,「這是什麼?誰傳遞進來的?」

彩鴛做了個噓聲的動作,低聲道,「姑娘寬心,此事做得極隱秘。這是二爺今早打發心腹小廝送去當鋪的,二爺當真聰明得緊,知道姑娘在京里置下了鋪子,也知道走這個門路最是穩妥。想來多日不見,二爺也有話要同姑娘說,姑娘先看過,再要發作懲辦我們這起子人也不遲。」

周元笙適才一見薛濤箋,已是心跳如擂鼓,此刻漸漸平復下來,想到那彩鸞一家生死皆由自己掌控,也便沒什麼可畏懼的。何況今日之後,她的名聲在京師只怕已被傳壞,又還能有什麼更壞的結果!

慢慢展開手中信箋,一抹淡淡迦南香氣幽幽傳來,正是往昔熟稔又心悅的味道,凝目看去,那紙上字跡依然銷金斷玉,鏗鏘卓然:

「季春桃葉渡口別後,流光漸逝,恍惚已至孟夏,雖一城南北,經月不得相聞,不知娣歲月安好,心境安好?

適逢前夕于禁中值夜,月練如華、雍風徐徐,一時貪戀佳景,未忍成眠。獨立桐蔭之下,憶昔年與娣秉燭月下,賞玩霽色秋光,方知眼前盛境實非心中勝景可擬。

佳景難再得,佳人咫尺遙。自娣歸於周府,音訊皆無。兄雖不才,亦曾相伴十二載,朝夕相對,情誼甚篤。

今兄尚有肺腑之言乞問,煩請與娣一晤。若娣應允,則明日未初可移步禁庭景陽宮。其時自有中官相引,其人為祖母舊日祗應,娣可安心賴之。

兄所乞者,唯在明朝。尾生之信,亦在兄一身。娣至與不至,兄不復置喙。此謹奉。」

周元笙原本心內凄苦,見此文字,五內登時湧上一陣纏綿無措,只覺得諸事紛繁如麻,千頭萬緒不知如何理清。轉首間,看見几案上紅燭明滅,略一狠心抬手將那信箋引向跳動灼光,明媚鮮麗的薛濤箋焚身以火,轉瞬便化為一縷縷黑色灰燼。

「姑娘,」彩鴛驚呼一道,待要去搶奪那信,已是來不及了,不由發急道,「姑娘這是何意?莫非姑娘心思已定,再不理會二爺了?」

周元笙輕輕一嘆,無奈道,「我眼下陷入是非、自身難保,尚不知明日身在何處,哪裡來的閒情逸緻再去思量這些事。」

彩鴛聞得此話,怔愣良久,跟著嘆道,「姑娘,我懂得的。」半晌打疊起精神,用心勸道,「姑娘心內躊躇,身邊又沒個可依傍之人,幸而二爺此刻相邀,姑娘為何不與他傾訴一番?姑娘的心事,我雖不大明白,但也知道絕非在那儲君身上。姑娘既不中意他,又不願捲入宮闈爭端,又何必在此白白自苦。」

周元笙嗤笑一聲,道,「並非是我要自苦,實在是形勢比人強。你以為我為什麼會回了周家,倘若外祖母、舅母當真有意,我又何須來趟儲妃人選這道渾水!強扭的瓜不甜,我無意勉強旁人。」

彩鴛頭一次聽她說得這麼明白,心裡也跟著焦躁起來,想了半日,才勉強開口道,「話雖如此,可二爺素來待姑娘的情義,我們外人皆看在眼裡。雖說公主、太太另有想頭,只怕也禁不得二爺一番實心。若是姑娘肯的話,我想二爺就是赴湯蹈火也必然成全。姑娘細想想,他是知根知底的人,未始不是姑娘真正的良人。」見周元笙凝眉不語,又低聲道,「何況二爺曾得皇上金口,會應允他一樁求懇之事,姑娘還有什麼可擔憂的?若能得皇上賜婚,豈不是兩全其美么?」

周元笙一壁聆聽,一壁於腹內籌謀明日之事,聽了這話,忽地心念一動,卻已有了一番計較,當即緩緩展顏笑道,「是了,你說的很對。明日我正該會會二哥哥,他有話對我說,我又何嘗沒有話要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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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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