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奇貨可居

13.奇貨可居

周元笙回到皇極門廂房時,太子確已離去,眾人見她遲遲不歸,自然盤問起緣由,好在那一場雨落得及時,倒做了她搪塞的口實。其餘人等不疑有他,唯有李錫玥著意看了她兩眼,目光似有深意,直看得周元笙心裡略略地打起鼓來。

這日好容易見了晴,正是遊絲裊裊,碧空遙遙。李錫玥央求皇帝許久,終是得了一日的假,幾個女孩子不必上學,便在公主寢閣中鬥茶品茗,炮製些歌詠春光的閨閣詩,倒也十分愜意。

李錫玥命人將院中的涼亭收拾出來,與周仲瑩在亭中趕圍棋,宋宜執了畫筆,坐在一旁專註描摹庭中荼蘼。謝文姍閑看一道,拈了一枚糖霜桃條含在口中,因問起,「你們都聽說了么,昨兒皇上賜了薛家二郎通政司正五品給事中,官職雖不大,難得台諫的體面,這薛二郎大約是要平步青雲了。」

宋宜落了一顆白子,慢悠悠道,「探花做了言官,那狀元公做什麼去了?」謝文姍道,「聽說是外放做了個學政,這際遇倒也平常。」說罷,又掩口笑起來道,「誰叫他生的就平常,想是皇上也不耐煩整日看見他。」

李錫玥笑著橫了她一記,道,「好啊,連父皇都敢打趣,擎等著我告你的狀呢。」謝文姍忙笑著告饒道,「好公主,我不過隨口說說,小姑娘家口沒遮攔的,您可別跟我計較。」李錫玥抿嘴笑過一陣,復道,「你懂什麼,那狀元本就該是薛二郎的,只是當日殿試時他那篇文章做得太過針砭時政,自然有人不滿,父皇為了權衡才只給了他一甲第三名,為此過後還特意召見他,許了他一樁事呢,不拘日後他想求些什麼,只要不是太過分的要求,父皇總會應允的。」

眾人聽了,一時都感慨歆羨起來,周元笙心念微動,禁不住亦有些遐思。忽聽見宋宜啪地一聲擱下畫筆,撇嘴嘆道,「鎮日畫的都是些死物,也沒個花鳥讓我點綴一下。」李錫玥望了她,笑道,「這個人竟是呆了,難道我們不是活物,你倒把我們都畫進去啊。」

宋宜聽了,道了句阿彌陀佛,一徑搖首,「誰敢畫你們幾個,若畫得不好,公主和幾位姐姐還能饒過我去?我可不敢戳老虎眼窩子。」想了片刻,又問道,「哎,那兩隻白鶴去哪兒了,逮了來我正好畫它們。」

周元笙環顧一遭,起身道,「不知在哪處覓食呢,那東西靈性雖好,也須餵飽了才能安安分分任你畫,我且去給你尋來。」因指著她,笑道,「今兒你要是不畫出一幅瑞鶴圖來,再不放你回家。」

宋宜忙道,「多謝姐姐,辛苦姐姐。」周元笙回首一笑,示意宮人不必跟著,獨自沿著游廊緩緩前行,一面放眼尋著那白鶴蹤跡。行到院子另一頭,也未見那兩隻呆鳥,卻已走得有些發熱,索性坐在迴廊中消汗。耳聽得一陣嬉笑聲自廊下山石里傳來,原來此處迴廊正建於假山之上,下面自有一處可供人密語的山洞。

只聽一人道,「你可是祖墳里冒青煙兒了,怎麼就中了那玉面夜叉的意,憑白得了這些金錁子,到底怎樣?還不從實招來。」另一人道,「好姐姐,我是真不知道,平日我連咱們宮門都不出,更別提見著那人了,就是遠遠地望過幾回罷了,話也不曾說過一句,真真不知為何他竟打發人來送了我這些,我如今可是一頭霧水,兩眼抓瞎呢。」

先頭那人疑道,「這話當真?那便奇了。滿宮裡誰不知道,他眼裡素來沒人,別的王爺若高興時,尚能和咱們這樣人玩笑兩句,他是正眼都不帶看一下的,倒可惜了他生得那般標緻,竟是一點風情都不解,難怪封了親王滿了十六,皇上皇后還沒有給他定親的意思。」

後頭那人嘆道,「可說呢,他打發人來封了這些給我,雖做的悄沒聲息,到底也把我嚇個半死。東西雖好,可若是讓咱們公主知道了,萬一當我是他那邊的人,我還不完了呢。可又不敢不要……」只聽一聲嬌嗤,「你是捨不得不要罷,真不明白原委,大可以問問派來送東西的人,哎,你說該不會是誰背地裡借了你名兒討好他,才讓你白落了個實惠罷?」

卻聽「啊」的一聲驚呼,「誰又充大善人來了,再說我檀雲一介微末宮人,還值當冒名頂替?」「可不正是因為沒人識得你,冒充才便宜呢。」那檀雲唉了一道,央告道,「好姐姐,這話我可只對你一個人說了,千萬別告訴旁人,若是讓公主知道了,我可絕沒好果子吃。」「你且放一百二十個心,回頭只把那金錁子銀錠子的分我一半也就得了……」

那秘語的二人說到此處,已是唧唧喳喳笑了起來。周元笙聽得明白,她們所說的懸案正是由自己引發——檀雲的名字不過是那日她隨口說與如嬪的,不成想寧王竟會專門派人答謝那宮女。她想著適才聽到的話,嘴角不由微微上揚,玉面夜叉?好貼切的形容!想必也是那人從前得的雅號,如今他可連玉面二字都當不起,唯剩冷麵罷了。

又過得數日,周元笙因聽了那秘語,遂留心觀察起那名喚檀雲的宮女,見她每日仍是渾渾噩噩、滿臉懵懂,時常於無人處露出些眉花眼笑的形容,知道寧王賜賞之事並未給她引起什麼麻煩,心下稍安。轉念又想起自己當日撇清的舉動,一時覺得甚為可笑,不知從何時起自己倒生出了怕事的毛病。一頭想著,又不禁回憶起如嬪婉孌的眉目、柔善的言語,便覺得她是平生所遇女子里最令人憐惜,又最好親近之人,若有幸成為她的子女,該是一件極幸運的事罷。

這般憶起,周元笙便心生再去探訪之意,索性趁李錫玥等人午睡之際,悄悄溜到那儀鳳閣。時近晌午,閣中自是鴉沒鵲靜,金鴨香爐口中徐徐吐著一線碧絲,周元笙辨出那是白檀的味道,心下一片澹然,輕輕喚了一聲,如嬪娘娘。四下卻無人應答。

進得內殿,一眼便望見如嬪在榻上歇中覺,左右並無侍奉之人,當下也知道自己來的不巧了,待要轉身離去,正看見那日遺落的披風整齊的疊在架子上。她有些不解,寧王為何不將這衣裳也一併還給檀雲,卻只賞賜些金銀之物,想來在他心中原本也只有錢財才更合適邀買人心。

周元笙輕手輕腳上前兩步,想要取了衣裳再留下張字條說明,忽然聽到如嬪一陣夢囈低語,她不由側耳去聽,只在斷斷續續的一串話里,聽得幾個字,卻是反反覆復地說著:隱哥兒……

周元笙乍聽之下,唬了一跳,直想起皇帝曾提及自己乳名喚作隱娘,便以為那是在喚自己,再一細聞才覺出那是男子小名,不禁啞然失笑,又轉而好奇起來,思量著這般避世的名字會是誰人小字,莫非是今上的?笑過一陣,見如嬪睡得沉了,神色平和安然,也懶得取那披風,只是躡手躡腳地步出了內殿。

外間仍是半個人影都沒有,周元笙垂目望著足下雲緞繡鞋輕巧地落在漢白玉地磚上,正為自己沒有驚動旁人竊喜,驀地里一道玄色衣擺倏忽跳入眼帘,卻是微微一晃,便即停住在距她鞋尖三尺之遙處。

周元笙極輕地倒吸了一口氣,此人走路比自己還悄無聲息,竟如同鬼魅般逼至眼前,她一點點揚首,順著那衣衫向上看去,心便跟著一寸寸沉了下去,玄色青緣、盤領窄袖、前紋蟠龍、兩肩綉有日月——正是本朝親王燕居服制。她霍然抬眼,四目相接,眉心已是狠狠地一跳,面前的一對鳳目不怒自威,且那眸心深處正蘊藉著一脈清冷而嘲弄的審視。

「你是何人?」李錫琮雙眉微蹙,開宗明義。周元笙明知他有此一問,仍是下意識頓了頓,方開口道,「檀雲,奴婢是檀雲。」李錫琮聞言,笑了一笑,卻是向後退了兩步,站在當下不動不語。周元笙只覺得一道亮光在眼前一閃,卻原來是他手中正轉著一顆龍眼大的琉璃球。上好的琉璃剔透光瑩,將將映照出他唇邊的一縷淺笑,再投射進周元笙半驚半疑的雙眸里,便有了幾分光怪陸離的意味。

李錫琮目光落在琉璃球面上,冷冷道,「孤王再問一次,你是誰?」周元笙無可奈何,心中只盼圓過謊話全身而退,遂垂首恭敬行禮道,「奴婢檀雲見過寧王,適才失禮之處,還望王爺海涵。」

李錫琮輕輕笑了兩聲,道了一句,「起來罷。」隔了一會,復又懶洋洋笑道,「可惜你的禮,行得太遲了。」借著周元笙錯愕的一瞬,更是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起她,一壁道,「李錫玥宮裡幾時養出這般出挑人才了,見了孤王不驚不懼,從容鎮定,又或者是過驚過懼,嚇得傻了過去,竟才想起行禮。卻不似洒掃庭院的下等宮人該有的氣度,或是反應。」

周元笙被說得啞口無言,卻又心頭火起,顧不得許多,當即反唇相譏道,「王爺果真是玉面夜叉,定要宮人悉數畏懼才肯罷休?」

話音才落,忽聽得窸窸窣窣的一陣響動,卻是清芬聽見動靜跑了出來,先是一眼瞧見李錫琮,慌忙問安道,「奴婢給王爺請安,王爺怎麼這會子來了,娘娘正歇中覺呢……」目光一轉,又驚呼道,「檀雲?你又來做什麼?」

周元笙只想暗挑大指,贊一聲好,卻聽到李錫琮帶著慍怒的一聲低喝,「出去。」清芬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這話是對自己說的,不禁又羞又恨,咬著嘴唇扭身跑了出去。

李錫琮待人走了,臉上又換上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氣,自在椅子上坐了,淡淡笑道,「並非孤王要人害怕,實在是她們向來如此,才剛那宮人的反應——正是後宮諸人見了孤王慣常的反應。罷了,你既不肯說明身份,且容孤王猜上一猜。」

周元笙雖滿心焦灼,此刻也只好化為一句笑答,「願聞王爺高見。」

李錫琮默然片刻,忽然挑眉一笑,低聲道,「你是東宮的人?」周元笙心下微沉,搖首道,「不是。」李錫琮眉頭一皺,只定定地望了她,良久方漸漸舒緩了眉目,將目光略略移向別處。

見周元笙依然不語,李錫琮又點頭道,「是了,孤王想差了,你確是李錫玥身邊之人,該是本次選進來的伴讀,那便是,朝中三品大員之女。孤王若沒猜錯,便請你首肯一記。」

話已至此,周元笙亦只得輕輕點了點頭。李錫琮仍是一笑道,「那麼適才孤王失禮之處,還望小姐海涵。」嘴上這般說,身子卻就勢靠在椅背上,愈發顯出一副疲怠慵懶之相,「請問小姐尊姓,是宋,還是謝?」

周元笙沉吟片刻,決定據實已告,當即欠身道,「臣女周氏,見過寧王。」卻見他面上驟然變了顏色,唇邊眼角躍上一層冷冷寒意,「孤王並沒說錯,原來還是東宮之人。」周元笙心中氣惱,抬眼道,「天下周姓皆為東宮之人?天下戚里皆為周氏之姓?王爺徒有馳騁祁連崑崙之氣魄,卻原來並沒有容納祁連崑崙之胸懷。」

李錫琮不怒反笑,搖首道,「你不必和我扯些胸襟氣魄的閑話,孤王卻還沒有猜完。周小姐,你就是那位自小便養在外祖家,專程為儲妃人選上京來的,周家長女罷?」

周元笙一時語塞,凝眉瞪視眼前之人,只覺得其人滿眼俱是譏諷笑意,一張俊臉寫滿惡意,心中怒極,自覺無法再糾纏下去,當即匆匆蹲身一禮,冷冷道,「王爺如此剔透,餘下的事大可盡情揣測,臣女尚有要事不便相陪,先行告退。」

她甩袖而去,未再看顧李錫琮一眼,待要踏出門口,忽又聽到他似笑非笑地長嘆了一道,復又輕輕拍掌笑起來,「周家有女出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孤王今日一見周大小姐,方明白什麼叫——奇貨可居。」

聽其言語竟如此刻薄,周元笙霍然回首,冷冷一笑道,「好說,臣女蒲柳之姿,不比王爺,年少英雄揮斥方遒,為陛下、為儲君解戰事之憂,建立不世之功,臣女亦從王爺身上明悉了何謂——居功至偉。」

她話音方落,李錫琮臉色刷地白了一道,周元笙便是望著那抹蒼白,亦覺得心中惡氣盡出,遂燦然一笑,仰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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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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