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圩四章 解怨且釋結

第圩四章 解怨且釋結

張均枼望見朱佑杬跪在雨中,竟忽然動了惻隱之心。

她憐憫他,就像憐憫她自己。

憐憫十八年前的自己。

十八年前,她也曾像朱佑杬那樣跪在傾盆大雨之下,哀求張家的主母,哀求張巒,哀求伯母林氏,哀求張家的每一個人。

求他們,不要趕走金扶與她母女,也求他們,留金扶腹中的張延齡一條生路。

他們對她唾罵指責,甚至拳打腳踢,卻終究不願留下她們母女。

後來若不是大伯張岳可憐金扶腹中的孩兒,恐怕也不會有今日的張均枼,而張家,更不會有今日的無上榮耀!

朱佑杬與張均枼一樣,都是可憐之人,唯一不同的,便是一個要走,一個要留。

大雨滂沱至久,張均枼始終站在殿門口望著朱佑杬,就像望著當年的自己。

風突然轉了向,豆大的雨珠隨著風向打進乾清宮,即便是細細的雨絲打在張均枼臉上,也是生疼。

南絮陪同張均枼站在殿門口,侍立在她身後,見大雨已打到腳下,再側目朝張均枼看去時,方知她衣角已沾了雨水。莫說張均枼方才坐滿月子,原本便不能沾這雨水,就是她鳳體貴重,身子又一向偏弱,恐怕也斷斷不能受涼。南絮見張均枼遠遠凝著朱佑杬,似乎對此並無察覺,連忙喚道:「娘娘,雨水打進來了。」

張均枼自已是聽到了南絮所言,只是不為所動。依舊站在門口,南絮見她如此,疑她一時走了神。似乎並未聽到,便又喚了一聲:「娘娘!」

南絮喚了第二遍,張均枼方才有些動靜,只是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目不轉睛道:「姑姑,本宮有個問題想問你。」

張均枼話音未落,南絮便急著說道:「娘娘。有什麼事情,咱們進去再說,雨水都打進來了。您看您,衣角都濕了,若再不進去,娘娘只怕要受涼了。」

南絮原想著。張均枼應當已將這話聽進去。誰想她依舊不動身,只是微微搖頭,道:「沒事,這麼點兒雨水,本宮倒還經受得住。」

「娘娘!」南絮一時心急,又喚了聲。

哪知張均枼就是不願理睬,反是淡淡問道:「姑姑,你說。陛下與老四自小感情便極好,那陛下若是見到老四這樣。他會不會心疼?」

南絮聽聞張均枼說及這個,當即便是一愣,張均枼言語間雖略帶譏諷,可南絮聽著,卻是憐憫居多,可張均枼素來痛恨朱佑杬,而今好端端的,又怎會憐憫他!

「奴婢愚鈍,不知娘娘所指,」南絮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同張均枼坦白。

豈料張均枼卻是淡然問道:「本宮只是想知道,姑姑只需回答便是了。」

想她南絮自小便同張瑜在仁壽宮(當時是先帝在位,仁壽宮住的是周太皇太后,朱佑樘自六歲時被先帝朱見深從安樂堂帶出來,便一直被周太皇太后養在仁壽宮)伺候著朱佑樘,她又一向極善察言觀色,自然對朱佑樘極是了解,而今張均枼同她詢問起這些,倒也算是問對了人。可張均枼這話問得機巧,就連一向極善察言觀色的南絮,也琢磨不透。

「會,」南絮到底是因為猜不透張均枼心中所想,是以答此話,內心頗是忐忑。

「會?」張均枼低聲呢喃,說著忽然面露一絲欣喜,道:「會就好。」

南絮聽她如此說,自然更是詫異,她莫不是果真憐憫朱佑杬!

在這深宮之中,下人們最好是不必過問主子的事情,南絮卻是不同,她既是善於察言觀色,便時常能揣測主子心中所想,所以,她以此來博取張均枼的信任,後來與張均枼主僕之間的感情愈發深厚,張均枼有什麼歡喜之事,抑或是不悅之事,都會同她講。是以她時常過問張均枼的事,可今日,她卻是不敢過問,唯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纏繞在心頭。

張均枼說罷,終於轉過身,似乎要朝殿中走去,南絮心中有喜,便也轉身同她一齊往裡頭走,她又怎知張均枼並非此意。

南絮正跟著,卻見張均枼一步一步走向東暖閣,終於停步在東暖閣門外,抬起兩手,輕輕推門進了去,而後轉身將那兩扇門緊緊合上,南絮見勢便也沒有跟進去。可她見張均枼如此,心中狐疑霎時間噴涌而出,張均枼方才那般詢問,如今又去找朱佑樘,莫不是要給朱佑杬求情!

說起來,這南絮對張均枼,果真還是極其了解的,就如她現在所猜測的,正是張均枼心中所想。

張均枼進了東暖閣之時,朱佑樘依舊站在窗前,只是窗子緊緊合著,朱佑樘想看的人,終究還是看不到。

他負手而立,望著文窗目不轉睛,微微蹙眉,渾身上下都透露著一股冰冷的氣息,竟叫張均枼也不敢輕易靠近。

「陛下既然想讓他走,又為何不與他直說?」

張均枼蓮步朝朱佑樘走去,話音落下,正好也已至他身側。

朱佑樘聽聞張均枼如此說,果然展眉,側過身子,絲毫不走心的望了張均枼一眼,而後便轉身離開窗前,淡淡道:「我不想讓他走。」

聽聞朱佑樘如此說,張均枼倒也沒有慌張,反而是愈加從容,倒不是她猜錯了朱佑樘的心思,只是朱佑樘理解錯了,此「走」非彼「走」。

張均枼淺淺一笑,道:「臣妾說的『走』,並非去安陸州。外頭下雨了,陛下既然想讓老四回府,為什麼不與他說清楚?」

想來張均枼到底還是了解朱佑樘的,她猜想的,竟是絲毫不差。

朱佑樘聽罷並未接話,張均枼也不追問他。暖閣中霎時間靜下來,朱佑樘良久方才問道:「枼兒也想讓他去安陸州就封?」

這張均枼既是了解朱佑樘的心性,那朱佑樘自然也了解張均枼的性子。張均枼道:「先帝臨終前。封老四為興王,賜封地安陸州,如今老四年已十九,也是時候就封了。」

朱佑樘自知張均枼這是在為朱佑杬求情,便問道:「枼兒可知道,老四鼓動朱見潚逼宮謀反一事?」

「知道,」張均枼這話答得乾脆利落。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朱佑樘略顯慍怒,微微斥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替他求情!」

張均枼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臣妾覺得,老四是受了奸人蠱惑,逼宮謀反,不過是一念之差。並非不可饒恕。他這回吃了教訓。日後必然不敢再犯,陛下又何故如此。」

朱佑樘聽言倒也不是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心中有惑,問道:「枼兒一向不喜歡他,今日為何向著他?」

張均枼微微一怔,她這些年雖一直不喜朱佑杬,可那也不過是私下裡的表現,平日里在朱佑樘跟前。她對朱佑杬,卻是一向疼愛有加。

可朱佑樘這話已問出來。張均枼若是出言為自己辯解,只怕顯得虛情假意,她未免叫朱佑樘起疑,便道:「臣妾只是覺得,陛下與老四自小感情深厚,倘若因此鬧僵,未免叫人覺得可惜了。」

朱佑樘聞言未語,張均枼繼而又問道:「外頭雨大,陛下果真忍心叫老四跪在外頭淋雨?」

張均枼這話一說出來,朱佑樘便是滿腹怨氣,斥道:「若我這便是狠心,那他慫恿朱見潚逼宮謀反,豈不是更狠心!」

見朱佑樘愈發不悅,張均枼自覺力保朱佑杬恐怕無望,便也回過身望著文窗,默聲輕嘆,垂眸忽然見地上遺落宣紙,上面寫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張均枼見那是朱佑樘的字跡,又見墨跡未乾,便知那定然是朱佑樘方才不久寫下的。

朱佑樘寫此句詩,定然是對朱佑杬尚存一絲手足之情,張均枼見此頓時心生一計,既然朱佑樘心中有此念想,那她何不將他的念想說出來!

正想著,張均枼這便回過身,望著朱佑樘,語道:「陛下可曾聽過,三國時期魏文帝曹丕與陳思王曹植的故事?」

見朱佑樘面色並無波瀾,張均枼繼而道:「相傳曹操尚未立太子之時,偏愛第三子曹植,幾次欲立曹植為太子,因此長子曹丕繼位之後,總疑心曹植有謀反之心,欲將他除之後快,然得武宣卞皇后求情,曹植得以活命,曹丕依舊不放心,是以命他數度徙封。倘若陛下也放心不下老四,不妨也效仿曹丕,命他徙封各地,如此一來,即便他想招兵買馬,只怕也沒那機會。」

張均枼到底是聰慧之人,她如此說,朱佑樘果真已有些許動搖,只見朱佑樘原本已展平的眉心,這會兒又緊緊擰成一團,轉身不動聲色的坐下,他雖未言語,張均枼卻也知,他此刻內心定然是起伏不定。

見勢張均枼又將窗子打開,望向外頭,卻見蔣寧安撐著油紙傘朝朱佑杬身側走去,張均枼瞧見蔣寧安已微微隆起的小腹,方知她已有孕,心裡頭這便又添了一分憐惜。

張均枼支起窗子,轉回身佯作無心,隨意道:「寧安來了。」

說罷這便走至朱佑樘身側,一聲不吭的為他捏肩揉背。

至於蔣寧安進宮,定然是找朱佑杬來的。

朱佑杬早朝臨走之際,曾與她說,今日必定能求得朱佑樘的聖旨,准他們一家三口不日前去安陸州就封,這雨越下越大,她在興王府靜候佳音,卻始終不見朱佑杬回來,她望著滂沱大雨傾盆而下,心中自然焦急,於是進宮,卻見朱佑杬跪在乾清宮外。

頭頂的雨忽然停了,而四周仍在繼續,朱佑杬側首望見有人站在他身側,見那堇色襦裙,他雖未抬頭望去,卻也知這是蔣寧安。

蔣寧安開口道:「杬哥哥,咱們回府吧。」

朱佑杬自覺無顏見她,便仍是低著頭,始終不看她,只怔怔問道:「你怎麼來了?」

蔣寧安長吁,道:「咱們回府,就在京城呆著,哪兒也不去。」

朱佑杬自知呆在京城隨時都會有被滿門抄斬的危險,是以自始至終都堅持著要去安陸州,他道:「不行,京城不能呆。」

蔣寧安又道:「我不怕死,孩兒也不怕死,杬哥哥,你在哪兒,我們便在哪兒!」

見朱佑杬默然不語,蔣寧安當即扔了手中的油紙傘,亦同他一起跪在乾清宮外,朱佑杬見她如此,連忙斥道:「你瘋了!你快回去!快回去啊!」

蔣寧安到底是愛他的,言道:「我不走!杬哥哥在哪兒,我便在哪兒!」

雨打在她臉上,混著眼淚一同順著臉頰流下,朱佑杬怔了許久,卻是淡淡道:「寧安,我們和離吧。」

蔣寧安不語,朱佑杬亦是沉默。

這一片沉寂之後,耳邊唯有雨聲。

良久之後,張均枼終於自東暖閣出來,站在大殿門外的長廊下,望著蔣寧安與朱佑杬一同跪在雨地里,喚道:「老四!」

朱佑杬聽喚望過去,張均枼遠遠望著他,道:「十八是個好日子,你帶著寧安,去安陸州吧。」

聽聞張均枼言此,朱佑杬與蔣寧安皆是驚喜交加,二人幾乎同時側首,四目相望的驚詫之後,紛紛回首對著張均枼磕頭,道:「謝皇兄恩准,謝皇嫂恩准。」

他們二人正要起身,抬眼卻見張均枼接過都人手中的油紙傘走過來,便是她定然有事要同他們交代,便也沒有急著站起來。

張均枼果然有事情要同他們交代。

她走來停步在他們二人身前,低聲道:「今日晚上連夜走,切莫耽擱行程。」

二人聽聞張均枼如此說,自然怔住,可張均枼說這話,總歸是有道理的,這道理,無非就是朱佑樘想在路上對他們下手。

他們只是聽著,並不多問,張均枼又囑咐道:「出了北直隸,便不要再走大路了,千萬要繞過南陽!」

張均枼頓了頓,再次囑咐道:「老四,你答應皇嫂,這輩子永遠也不要回京,無論發生什麼事,千萬不能回京!」

蔣寧安未曾言語,也絲毫沒有反應,唯獨朱佑杬望著張均枼點頭,道:「是。」

朱佑杬這輩子,自然是不會再回京了,可蔣寧安,多少年後,她會以另一種身份回來,她不僅要進京,還要踏足這個紫禁城,踏足這個後宮!

成為真正與張均枼平起平坐的女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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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後為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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