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輸家

56 輸家

宋承明離開時已經是醫院快要熄燈的時候。他只在衛碧的房間里停留了半個小時,叮囑了她一些注意事項,臨走前路過病房外的座椅,又神色複雜地望了秦則寧一眼。

秦則寧如同雕像,靜坐在病房外,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直到所有人離開,他終於把頭埋進了膝蓋里,急促地喘息了幾口氣。

——三年前火災,傷勢嚴重,險些失明。

——醫院禁止拍戲,她偷偷轉院,為了公司的危機硬生生扛着病痛連續參與拍攝。

——三年病情反覆,平均每一周都有半天時間的會診,卻瞞過了所有的媒體。

——自去年開始來因為瘋狂的輿論壓力更加減少會診次數,導致眼傷急劇惡化。

——40%失明率,80%后遺率……

在她面臨着失明的危險咬牙支撐著的時候,他做了什麼?

醫院的過道夜晚寂靜而又寒冷。秦則寧僵坐在病房外,感受着每一秒時間流走帶來的凌遲。

他剝奪她的全部成績,逼她離開她為之奮鬥了十年的環球影視,甚至……甚至在她名譽毀於一旦之際,他都因為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選擇冷眼旁觀。

他不敢想像,這一年來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被放棄,被誤解,被逼迫……

而他……又做了些什麼?

*

凌晨時分,醫院的病房裏已經熄了燈。

衛碧時分慶幸自己是在了這時候轉醒的,眼睛上的疼痛已經減輕了許多,視野也變得清晰了一點。她能看見窗外朦朧的月光,以及月光下斑駁搖曳的樹影。

「如果沒有這一次的意外,你是不是打算永遠不提起這件事?」忽的,床邊的黑暗處,秦則寧的聲音響起。

衛碧嚇了一跳,思維一時間仍然一團漿糊,呆坐在床上。

她看見黑影緩步到了床前,俯身向前。

然後,她額前的劉海被輕輕撥開了,冰涼的觸感從相抵的指尖傳來,彷彿要浸潤透她的頭骨。

「阿碧。」秦則寧輕聲嘆息。

他的身上還依稀留有着海洋的潮濕,他靠近她,撥開她兩頰的髮絲,冰涼的唇落到她的眉心。那是一個輕柔的吻,從眉心輾轉至眼睫,最後停留在她的唇上,他的指尖滑入她的發間,冰涼的氣息一點一滴滲透進五臟六腑。

衛碧的意識仍有些模糊,有那麼一瞬間,記憶混亂了失控。她的思維彷彿被抽空,靈魂漂浮在高處,冷眼看着床下呆若木雞的自己與秦則寧。那些埋葬了很久很久的記憶如同沙漏被反轉,一點一點地重新鮮活了起來。每一顆沙粒拼湊成過往,相反的次序拼湊出同樣的畫面,曾經有多麼美好,如今就有多麼荒誕。

「……阿碧?」

秦則寧的聲音帶了一點點顫意。

衛碧恍然回過神,看見近在咫尺的秦則寧,劃過腦海的是一些漫無邊際的思緒——為什麼他要存在呢?如果他不存在,如果沒有秦則寧,此時此刻的曲欣衡又會是什麼樣子?最起碼……不會時時刻刻擔心自己變成一個瞎子吧?

月色冷淡,衛碧蜷縮起身體,閉上了眼睛。

秦則寧久久沒有出聲。

就在她以為他已經離開的時候,房間里響起了他低沉的聲音。

「我……很多年前,做了一個草率的決定。這些年,一直很後悔。」他的指尖劃過衛碧的額頭,幾乎是用氣息在出聲,「為了掩蓋它,我不折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我……真的很害怕。可是阿碧,我知道,很可能我快藏不住這個秘密了……」

「秦則寧,我不恨你辜負我的感情。」衛碧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像是乾涸的井,她停頓了片刻,才緩緩道,「可是我非常憎恨你你毀了我的所有努力,我……好不容易有了想要的東西,你把它毀了。」

秦則寧的身影顫了顫,越發僵硬。

衛碧把頭埋進了被窩裏,再也沒有開口。

——你知道我們最害怕什麼嗎?

秦則寧腳步遲緩,一步一步踏出病房,在病房外的輪椅上坐了一夜。

幾個小時前,那個同樣出自孤兒院的宋醫生苦澀地笑容盤桓在他的腦海里。

——在孤兒院長大的孩子,一直會把自己當做是一件物品。讀書,生活,結婚,都是為了讓這件物品更加物盡其用。如果他們幸運地遇到了一個人,就會有一個小小的目標,追逐的時候,有時候就漸漸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人而不是物品。那是……我們都夢寐以求的東西。

——你知道,怎麼摧毀他們的信仰嗎?

——你只需要,再丟掉他們一次,就足夠了。

是他丟掉了衛碧。

他毀掉了她的信仰。

現在,她又只剩下一具空空如也的軀殼了。

*

第二天清晨,劇組相關人員也紛紛趕到了醫院探望。江寧不知怎麼的少女心爆棚,帶了一大束粉色百合花,連帶着一大組氣球,擠在病房門口進不了房間,最後被護士轟了出去。

秦伯遠進了病房,仔細查看了衛碧的臉色,滿臉和藹:「拍攝環境惡劣,讓曲小姐受了傷,我代表環球與劇組向曲小姐致歉。」

衛碧慌忙起身,搖頭道:「不,是我要道歉,我的身體情況影響了劇組進程。」不論秦家與她的私仇,論年齡論地位,她這一顆蝦米什麼時候輪得到秦伯遠來探望?她在圈中雖然時間久了,輩分卻從不敢忘記。

秦伯遠從助理手裏接過了一個便當盒,輕輕放在衛碧的床頭。

……這是?

秦伯遠笑道:「路上我與江導爭執了許久,最後各買各的,我想醫院的飯食應該並不如人意,這份簡餐應該能用上。」

……所以江老頭兒是堅持要粉色百合配氣球然後被轟出去了嗎?

在走廊的深處,江寧老頭的憤憤不平的聲音隱隱約約回蕩著。衛碧遙遙望着走廊盡頭,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這個藝術領域的大咖,不經意地,她看見門口一直佇立着的身影。

秦則寧。

他看起來有些緊張,目光牢牢地鎖在秦伯遠的臉上。

有那麼一瞬間,衛碧忽然有一種錯覺,秦則寧,他正在被恐懼籠罩?可是現在的情況,他的威脅來自哪裏呢?是《為帝》的意外擱置,還是秦伯遠?

秦伯遠發現了衛碧的失神,順着她的目光看見秦則寧,笑道:「曲小姐看起來還是想與則寧來溝通。」

「……不是。」衛碧搖頭。

秦伯遠溫和道:「我與曲小姐數面之緣,曲小姐是我與江導共同選出的最適宜的人選,不過如果可以,我們還是想請曲小姐完成《為帝》拍攝,不知道曲小姐是什麼打算?」

「我想完成拍攝。」衛碧毫不遲疑。

「那我們就等……」秦伯遠喜笑顏開。

「父親!」門口忽然一陣喧嘩,林衿推門而入,形容狼狽,「外面忽然來了好多記者……」

隨着林衿進房,外面的嘈雜遠遠地傳進了房裏。

跟在她身後的護士也是氣喘吁吁,滿臉通紅:「好、好多人……」護士小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興奮地兩眼放光:「衛碧,我是你的腦殘粉啊腦殘粉!貼吧小吧主第二個,掀開你的頭蓋骨,你記得嗎??有一次見面會上我還收過你送的小發卡!!!」

衛碧:……

護士小姐熱淚盈眶:「護士長下了死令不許我們圍觀,要不是正好在前台遇到了你的家人,機智如我一眼就看中了她然後搶到了接引的工作!」

衛碧:…………

熱情的護士小姐滔滔不絕,手舞足蹈。

林衿的臉色不太好看,勉強笑道:「我們並不是家人……」

護士小姐一愣,濕潤的眼睛在林衿與衛碧之間繞了一圈:「不會啊,你們長得那麼像,哦,你年紀稍微大一點?不過你也很漂亮啊,畢竟我家女王是明星哦呵呵。」

林衿的臉頓時綠了。

秦伯遠面露詫異,目光在林衿與衛碧之間徘徊。

……

這個護士小姐簡直跟陶可是親姐妹吧?

衛碧尷尬想縮進床底,眼看着局面要失控,只好慌忙安撫:「那個……如果要合影,能不能等我稍微休整下?」

「好!!」護士小姐心花怒放,一把撞開了門神秦則寧,直撲衛碧的床。

衛碧對小姑娘向來缺少免疫力,尤其是這種小狗屬性的,頓時也放鬆下來,迎著小姑娘的手機鏡頭挑了個角度拍照。也正是在這時候,秦則寧進入了她的視線。

她的視野不算清晰,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能看到秦則寧臉上無以復加的……恐懼?

是的,是恐懼。

他臉色慘白,目光閃爍,整個身體僵硬地挺立着,彷彿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與壓力。撞上她的目光,他飛快地移開了視線,只留下僵直的側影。

可是衛碧想不明白,他到底在恐懼些什麼呢?

秦伯遠很快就離開了病房,秦則寧被護士小姐叫去了結賬台,整個房間里很快就只剩下了林衿與衛碧。沒有了人影的病房一下子寧靜起來。

「你不合適他。」不知道過了多久,林衿輕柔的聲音在房間里響起。

衛碧已經昏昏欲睡,聽見這聲音莫名想笑,又睜開了眼睛。

午後的陽光帶着暖融融的愜意,窗台上綠蘿攀爬,垂掛下一連串心形的葉子,陽光跳過葉子的間隙,光影搖曳。

林衿就站在窗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她說:「你們的教育與經歷都不同,衛碧,你配不上他的。」

她的聲音很輕,陽光下的眉眼並沒有多少猙獰,只有淡淡的不屑。就如同一隻驕傲的孔雀,明明外表溫和柔軟,靈魂就懸在高處,彷彿放眼之處儘是草芥。

她並沒有侮辱的言辭,只是用輕緩的語調告訴她明晰的事實,不論是過去還是未來,她和秦則寧從來都不在同一個空間。

衛碧躺在床上看着林衿,忽然想到了許多年前和宋承明一起趴在孤兒院鐵欄里看外頭孩子放學的時光。記憶力的天氣似乎永遠是陰冷潮濕,等待的時間久了,整個靈魂都彷彿被丟棄在下雨天了。

「那又怎麼樣?」衛碧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在腦海里和稚嫩的聲音疊加在了一起。

——那又怎麼樣,我就是想要像他們一樣啊。

——宋哥哥我們一起去上學吧,跟在後面就能找到學校了呀。

「你想要的是未來,而我想要的……」衛碧盯着林衿的眼睛,穿越他時空,看到小小的自己背著書包溜出門外,拉着宋承明的手,在清晨的陽光下偷偷跟在那群小學生的後面。

「我想要的,是更有意思的當下。」衛碧眯起眼睛笑了,看見林衿的眼裏逐漸升騰起惱怒,以及她離開的背影。

遙遠的過去,小小的衛碧和宋承明被攔在了小學門口,檢查的高年級學生高傲地抬起小下巴說:沒有校卡,不能進去哦!

後來呢?

溫暖的午後,沒有了林衿,衛碧懶洋洋趴在床上回想許多年前的畫面,忽然有些明白過來自己對秦則寧的執念。他就像是她當初偷偷跟隨的那個小學生,她想走到他身旁,靠近那些溫暖的東西,同行的時間太久,久到……她差點忘記了自己甚至沒有擁有過一張校卡。

*

衛碧從來沒有想過,到最後是眼傷成就了她最漫長的假期。

足足一個月,她像一個瞎子一樣在過道上摸索,剛開始會撞到各種東西,窗戶,門,牆壁,點滴架,到後來額頭上被戳破了好幾個傷口,她就學會了端坐在床上,像一個安靜的布偶,乖巧地縮進被窩裏。

秦則寧會在黃昏時來到病房裏。

他不常說話,大部分時候只是靜靜坐在床頭,看着她在房間里摸索。每當她快要撞上什麼時,他卻能像離弦的箭似的幾步到她跟前,擋住即將發生的危險。

這樣的相處模式,倒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因他而受傷,在醫院裏躺了半個月的時候。

只不過,那時候她滿心歡喜,每一次呼吸都害怕抑制不住心裏的粉紅泡泡,而現在,心卻是空蕩蕩一片,填不滿,挖不走。

如果一場醒不來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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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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