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3 慈母手中衣

18-03 慈母手中衣

天子來到長信宮時,被東殿里的景象嚇了一跳。

被子、床褥、禮服、常服……在殿宇中堆了好幾堆,一部分還拉開攤在地面上,東一塊西一件的,亂七八糟。大漢的皇太后抱了件看不清是直裾是鶴氅的衣服,正沿著袖子領角一路細細摩挲。

『亂!真亂!這是怎麼回事?』天子擰了眉,繞開地席上橫一件豎一件的織物,走到母親面前請安:「母后……」

「噢,阿啟呀!」竇太后抬頭打個招呼,旋即又專註回手上的活計去了。

無言地望望母親,皇帝默默四顧。內官很機靈地遞過個坐墊,天子在竇太後下首坐下。

沙漏里的細沙,悉悉索索落下……

皇太后僅憑雙手的觸覺,在反覆地摸啊捏啊的。天子此時已經看清楚了,母親手裡拿的是一領男子外衣——錦緞鑲緣,主料暗紋交織,整體透著股內斂的華美。

『很舒服的顏色和花紋。喜歡!是給我的吧?』端詳半晌,劉啟皇帝微笑著問:「母後為誰人置衣?」

竇太后回答地爽快:「阿武!」

天子的微笑,慢慢僵在嘴邊:「阿武……嗯,弟君。」

「阿武……」竇太后揚起頭,黯淡的眸子在現實中對著皇帝,思維卻在虛空中飄向遠方——她心愛的幼子身邊。

天子知道,今晨有翎報:梁王劉武攜兒女,輕車簡從,將於兩三日後到京。

「母后大喜。」天子做出飽含熱情的回應,然後奇怪地問:「阿母,殿內服被堆置……母后做甚?」

「哦,衣裳被褥呀,」竇太后解說:「為母唯恐有司粗漏,致針頭線結留存,傷及汝弟。」

『針頭?線結?』天子無語:大漢皇宮的織室,何時水平降到如此地步,專事粗製濫造了?這麼粗心大意,是不要命了嗎?

還不待皇帝有所表示,邊上一位穿高級內官服色的宦官趴在地上,一個勁兒叩頭,嘴裡是急急的申訴:「陛下,皇太后,老奴不敢有所疏忽呀!」

天子認識他,這位是織室的主管內官,也是當年竇皇后椒房殿班底中的一員。皇帝饒有興味地琢磨:不該懷疑他啊!跟母親二十多年的老人了,一直忠心耿耿的。不可能在要賜給梁王的賞物上不儘力。

「唔,非不信汝,」竇太後果然是念舊的人,及時寬慰老部下:「然,汝屬下行事,未必俱到……」

雞蛋裡挑骨頭,就是這麼個意思。總而言之,雖然很相信手下人的忠心和能力,竇太后還是一定要親手檢查過一遍,才能安心。

看著雙目失明的老母親,摸索著將裾袍里裡外外翻來覆去地檢查,天子心裡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阿武……

皇帝陛下開始沒話找話:「母后,今魏其侯啟奏……」

「前朝之事,陛下宜自決之……」竇太后表現出無可挑剔的瀟洒和風度。不過,時效看樣子僅僅限於今日^_^

『呃,您老人家什麼時候這麼做過?!』天子的臉上依然掛滿了笑容;肚子里卻是腹誹不止。

『姐姐……姐姐去哪兒了?』皇帝懷著希望問:「阿母,阿姊呢?」

竇太後頭也不抬:「阿嫖往梁王官邸,檢視屋宇用器。」

天子捏緊拳頭,手縮進大袖:哼,還不如不問呢!

深青色的禮服檢查完畢,皇太后滿意地命宮娥收入衣箱。

天子見母親空閑了,剛想說些什麼,竇太后卻又拉過一床錦被查起來。皇帝張了張嘴,停頓,又閉上。

忙碌不休的皇太后,貌似平靜的皇帝,臉上苦得能絞出水的織室主管,木樁子般伺立的侍從——沙漏下層的沙,越積越高;時間,在一點點過去。

「阿大,阿……大……」清脆的呼喚,由遠及近。

陳嬌散了頭髮,打著兩隻小赤腳從內間奔出來。看見皇帝,小女孩一聲歡叫,一頭撲進天子懷裡:「阿大,阿大來矣!」

抱在懷的,僅僅是孩子嗎?整顆心都熱起來,天子俯身在小侄女額頭親親:「阿嬌,念阿大否?」

「念,自然思念!」似乎擔心語言的說明力度不夠,小嘴湊上前,重重『啾』兩下。

「呵,阿嬌……」抱著小女孩輕輕搖晃,天子樂呵呵的。

此時,竇太后總算暫時放開給梁王準備的被子,抽出手來摸摸兒子懷裡孫女的腦袋:「阿嬌,此乃午眠之時……」頭不梳,臉不洗,衣衫不整的,明顯是中午覺睡到一半溜出來的。

嬌嬌翁主不回答,躲在皇帝舅舅的羽翼下,咯咯笑。

「時辰,可矣……」天子連忙來打圓場,扯開話題:「平度及阿綰呢?」女兒平度和竇家的阿綰現在都住在長信宮,三個女孩作息應該一樣才是。

「猶眠。嬌嬌告從姊阿大至,二人竟不信!」阿嬌努努小嘴,很不滿地向天子舅父打小報告:笨表姐,竟然不相信她。枉費她那麼好心,告訴她們天子來了。

天子好奇了:「阿嬌何如知曉吾至?」他記得進來時,特意不讓宦官通傳的。

陳嬌:「足音!」

「足音?」天子疑問。竇太后也停了手裡的動作,側頭等答案。

「足音呀!」阿嬌在大舅爹胸口扭扭小身子,大眼笑成了彎月:「阿大之足音,嬌嬌一辨即知。何用通報?」

天子了悟,情不自禁誇獎道:「阿嬌,聰、敏、出、眾!」竇綰就算了,平度真難為是親生的,還真不如阿嬌貼心可意。

『女兒們……』揉著微微作痛的額角,皇帝陛下開始一一回想公主們:病弱卻暴躁難纏的內史,麻煩不斷的南宮,羞怯懦弱的林濾,單純不愛動腦筋的平度,城府頗深的陽信,喜歡故弄玄虛的石公主……真是形形色色,各有千秋!

還不等天子想出個所以然,竇太后說一句「阿嬌若不欲眠,陪伴陛下亦佳」,就心安理得地又去和紡織品做鬥爭去了。背後,留下長子和孫女兩個,面面相覷……

東殿外的穿廊雲閣比殿內高一些,天子叫取來毛皮鋪地,讓阿嬌坐在自己身邊——這裡視野好,外面宮苑和內側東殿,都看得一清二楚。

幾株早開的茶花,矮几上幾樣瓜果和一壺溫酒,天子拿一塊香瓜給侄女:「阿嬌,梁王即將入京。」

「嗯,嬌嬌知。」陳嬌看看,放進嘴裡:甜!

拿著瓜塊,一小口一小口,慢條斯理的;舉止動作中,流露出一種自然的優雅。看了一會兒,天子暗暗笑嘆:姐姐教得好!

笑容,在轉向東殿里母后忙碌的身影時,慢慢斂去——阿嬌應該也很喜歡弟弟吧。天子還記得,上次劉武入朝時,和小侄女阿嬌玩得有多好。除此之外,梁國每有使者到長安,從來不會忘記給館陶翁主的禮物。

「阿大,」瓜吃到一半,嬌嬌翁主忽然仰望著舅舅,欲言又止:「梁王叔……嬌嬌近日頗為煩惱。」

「撲……哧」沉肅的面容,笑意重現:煩惱?這麼小的孩子知道什麼煩惱?人見人愛無憂無慮的。最近不是連那隻胖兔子都幾乎痊癒了,還能有什麼煩心事?

皇帝舅舅帝王氣度,滿口的答應:「阿嬌何憂之有?阿大在,無慮矣。」

「嗯,阿大,梁王叔待嬌嬌素厚。然,然……」陳嬌小貴女撓撓頭,結結巴巴的,話都快說不下去了。

這下,皇帝更奇怪了:「甚?」勇敢活潑的阿嬌,能有什麼事如此為難?

瞅瞅天子舅父,阿嬌羞愧地低下頭,用與蚊子同等音量的聲音吶吶道:「嬌嬌……嬌嬌憶不起梁王叔之容貌矣……」

「呀?」天子怎麼也沒想到,會問出這麼個答案。

「梁王叔如此親厚,然……然則嬌嬌竟不憶梁王叔之容貌。阿大,嬌嬌……不佳,有忘恩之嫌,嗚……阿大……」小翁主慚愧到小臉通紅,淚珠子在大眼睛里骨碌碌轉,看上去好不可憐。

「哦?哈!哈……嗯……唔,咳,咳!」劉啟皇帝陛下發出一連串古怪的感嘆詞,表意不明^_^

攬過乖侄女,天子舅父又拍又哄,緊著安慰:「梁王一去經年,千百日不見,遺忘形貌乃人之常情。非阿嬌之過矣!」

阿嬌滿懷期望地仰望大舅舅,再次求證:「可乎?」她好有負罪感呢。

『可憐的孩子,估計這些天一直自己嚇自己。』天子馬上給予最強力的肯定:「無妨,無妨!阿嬌,莫非汝有質疑阿大之意?」

「否,否!」阿嬌立即否認:質疑偉大的天子舅舅,那怎麼可能?

得到保證鬆了心事,阿嬌靠在大舅舅胸前,長長舒口氣:「阿大,阿嬌所信者無過阿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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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金屋賦――天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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