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天際泛出青白,晨曦猶未散。昌平朝着光華殿而去,漿過宮裙后擺拖曳至地,隨了她腳步前行發出細微沙沙之聲,仿如漫長春夜耳畔響起西窗蕉雨,叫人心底里泛出濃沉細密無限哀愁。

「公主,陛下尚未起身。」

光華殿大門仍閉着,門口宮人小心應聲。

「我要進去。」

昌平望着兩扇大門之上鴉青銅鋪首,眉目舒緩。

宮人猶豫了下,終是敵不過她目光,打開了宮門。

公主從前也常常這樣陛下尚未起身之時就一早闖入寢宮,所以今天和往常並無不同。

宮人望着她後背迤邐曳地長長裙尾,默默想道。

內殿紫紅帳幕仍是低低垂著,四壁高懸宮燈剛剛被宮女踮起腳尖一一吹滅,燈芯之上升騰起了裊裊青煙,半晌仍未散。

「公主,陛下尚未召喚。」

一身紫服近身女官上前阻攔,神情略微有些不安。

「走開。」

昌平冷冷地看她,站住了。

女官猶豫之間,簾幕已是被昌平掀開,她筆直地進去了。

女官大驚,急忙跟了上去,小聲懇求:「公主,陛下尚歇息……」

昌平彷彿沒有聽見,反而加了腳步。

她掀開了后一層簾幕,站定了。

一角琉璃薰爐獸嘴裏散出沉沉蜜香。中昭皇朝明元女皇披了件煙杏薄羅長袍,坐菱花鏡台前,正與她身後站着那個男子輕聲細語。男子烏髮未綰,慵懶地垂到了腰際,一件緙絲月白衫子鬆鬆地覆罩了他頎長身軀,領口隨意敞着,露出了裏面半片闊膛。不知道他俯身說了什麼,女皇低低地笑了出來,滿室頓時春意如蘭。

「昌平?」明元聽到了動靜,轉頭過來,一眼看到了她,有些驚訝。又看了眼她身邊不安無奈女官,「你下去吧。」

后一句是對女官說。

女官低眉斂目行了個禮,急忙退了出來。

「蘅信,你也先退下吧。」

明元轉頭,對那男子說道。

蘅信看了眼昌平,笑了下,如玉指輕輕放下了執著一柄檀梳,信步朝着里室去了。

「昌平,昨夜你去了哪裏?」明元起身,朝她走了過來,「昨天為了你十七歲生辰,宮中備下了盛大慶典,百官呈上了繽紛賀辭,你卻徹夜未歸。宮門守衛說你車駕出了西門。昌平,你知道我一直視你若珍寶,所以才這樣任意妄為嗎?你可知道,因為你消失,攪擾了滿城百姓一夜安寧?」

昌平笑了起來,聲音歡:「母親,你說錯了。我半夜時分就已歸來。只是禁衛軍太笨而已。我本是要叫你知曉。只是你這扇寢宮宮門緊閉,所以我又回去了。這才特意清早過來,向母親請罪問安。」

明元怔了下,眉頭輕皺,只很又問道:「昌平,你昨夜到底去了哪裏?」

昌平眼睛掠過了那幕厚厚垂簾,簾底露出了半幅月白衫角。

「我去了哪裏,有人應該知道。只是他不願讓你知曉而已,」昌平低聲呢喃了句,微微笑了下,明亮眼睛重看着站自己面前這個尊貴地凌駕於天下女人,她主宰,她母親,聲音驟然響亮了起來,「我去了哪裏,那並不重要。我只是想讓母親知道,我已經成年了。請求母親為我開府,允許我搬離這太寧宮。」

「胡說!」明元再次皺起了眉頭,輕聲斥責,「你才十七。等你年滿十八成人,有了合意駙馬,我自然會為你開府立宅。」

「我兩位皇兄,十六歲時你就允許他們出宮,賜下宅邸,為何我要等到十八歲?按了中昭皇朝開國祖法,我與皇兄一樣,也是皇位繼承者之一。為什麼他們可以,我就不可以?」

昌平聲音清晰無比,毫無懼色。

「因為他們是男子,而你是女子!昌平,你和他們不一樣。我只希望你能得到良人,與他過好這一生便可。別東西,想了未必是福!「

明元語調仍是那樣平緩,卻帶了叫人不敢違背威嚴。

昌平笑了起來,年輕光潔臉龐像朵鮮花:「母親所謂良人,就是讓我王家、蕭家或者端木家擇選一個男人嫁了嗎?而且母親,你別忘了,你自己就是個女人,但你卻做了這中昭皇朝百年來第一位皇帝!」

「正因為我是女人,所以我現才會這樣對你說話!」

「但是母親,再這樣住這個宮裏,我會死去,真。並且,我必須要讓你知道……」昌平笑容漸漸堙沒了下去,眉間浮上了一絲嘲意,從自己袖中抽出了一方羅帕,她面前慢慢展開,然後隨手棄了腳下,「過了昨夜,我已經成年了。」

潔白羅帕正中染了一簇帶了污痕猩紅血,刺目得彷彿雪地中一團烈火。

那簇猩紅,刺痛了明元眼,她面上慢慢地籠罩了一層寒霜。

「是誰?」

她目光彷彿淬過了冰,森嚴地投這個昂頭站她面前女兒。

「是誰又有什麼關係?母親只需知道這個事實和我決心便可。母親對我如果真還有幾分疼惜,請成全我。」

昌平跪了下來,端端正正地朝她叩頭,發間那枚銜珠鳳簪鳳首隨了她動作而不停顫動。

明元注視着她。

昌平,她女兒,也是她小孩子。印象中她彷彿還是那個天真爛漫小小女孩,什麼時候開始,她竟也學會了用這樣決然手段、疏遠禮節來向她昭告她已經成年,並且迫不及待地要脫離她羽翼?

是她老了,還是她女兒真已經長大了?

「你下去吧。我會考慮。」

「母親不要讓我等太久。」

昌平朝她再次叩頭,起身離去,肩背挺直。

明元望着她消失了垂簾之後身影,眉間漸漸浮上了一絲難辨悵然。她回頭,看向了身後那片帳幕之下露出一角袍服,出神片刻,然後再次把目光投了委頓地那方被玷污羅帕,慢慢蹲下了身去,伸手揀拾起來,怔怔盯着。

「長春!」

她把羅帕卷了手心,站了起來,聲音已是凜冽。

剛才那個紫衣女官進來了。

「去把茯苓和余香給我叫過來,立刻。」

天大亮了。

步效遠問了個路過農人,才知道這裏距皇城北門有七八里路。

天黑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偷偷潛回了自己家。

當他屏息站自己家門前時候,愕然地發現門被踩倒地,井口被填,床倒了,那個被煙火熏燎得大片烏黑灶台大半坍塌地,還有他刀,也沒了。

他住了十八年熟悉家,現凌亂不堪,滿目傷痕。

「阿步……」

就他發怔時候,身後傳來了一聲低低呼喚。他回頭,借了黯淡夜色,看清是隔壁阿叔。

「阿步,你得罪了什麼人?今天一早就有官軍氣勢洶洶找了過來要抓你,把你家翻了個底朝天才走了,還放話叫我們看見你回來就去報官。阿步,這是老叔從前欠你錢和幾件衣服,你拿了趕逃命去吧,千萬別回來了!萬一被人看見去,你就沒命了!」

阿叔塞給了他一個布包,低聲不停地催促。

步效遠知道自己從小到大就不是個聰明人,甚至到現,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場突如其來變故降臨到身上:夢一般,醒來,就是這樣厄運了。但他知道阿叔對自己好。連那個昨夜與他合歡那個女子,她也關心他,叫他逃命去。

她應該是個被寵壞女子。他沒見過那麼凶,打了他兩個耳光,咬了他一口,但是……,現想起這一切,他心中剩下唯一感覺,卻還只是那種略微帶了甜蜜酸楚,若有似無地一寸寸啃噬着他心腸。

他接過了阿叔遞給他布包,緊緊綁了身上,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他曾經家。

這個時分,城門已經四閉,他出不去了。他只能帝都燈火輝煌下漫無目地遊盪,看着寶馬香車和趁夜尋歡一張張臉孔從自己身邊不停走過,直到四下寂靜了,耳邊隱隱聽到了似曾相識絲竹之聲,他抬頭,入目是那高高懸起紅色燈籠,才猛然發覺自己竟又到了昨夜曾一度以為是夢中承清樓前。

他承清樓前巷子口裏坐到了天亮,眼睛一直盯着他曾上下馬車那片空地。

連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他到底想做什麼。但是他就這樣一連等了三天三夜,肚子餓了,就對面那家茶館里買兩個便宜大饅頭就著一碗粗茶下咽。到了后,連掌柜都有些不忍心了,他面前放了一疊鹹菜,嘆氣勸道:「年輕人,看你眉眼忠善,老頭子不忍心,多話勸你一句,趁早回頭吧!從哪裏來,回哪裏去,還有一條活路。這麼多年,像你這樣等門外痴心漢子,我見過了不知道多少。樓里婆娘再迷了你心竅,不是你,再等她也不會是你!」

步效遠終於知道了,原來自己這麼多天遲遲不願離開,為就是想這裏等著,再次見到那個女子身影。

后一夜,就讓他再等后一夜。明天他就一定離開這裏。

他從腰間摸出了兩個銅板,放到了桌上,那是那碟鹹菜錢,然後朝掌柜鞠了個躬,誠懇地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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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守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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