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素九身世

116 素九身世

「師父的小九兒,要做這天道之下最最快活的人。」瑤台菩提下,鶴髮白眉的老人抱著肥嘟嘟、軟綿綿的小女娃這樣說道。

那時的霞光雲靄彷彿被齊齊點亮,素九暈乎乎地感受著彷彿已經征服天下、颯踏四海的霸氣,抬頭間卻清晰看到師父目光中的認真和慈愛。那是天底下最最疼愛她的人啊,是將她抱在膝上,教她無憂無慮地長大的人啊,她不能因為今日的一場變故,就將這些年的疼愛和善待全都視作不見。

素九怔怔地出了會兒神,等到菩提祖師從暗處走到光明溫暖的大殿中,看著他那有些慚愧可更多的卻是包容寬和的目光,心顫了顫,便直直地朝著菩提祖師跪了下去。

「師父所言,小九不敢受。」就算有事瞞著她,就算有什麼內情她不知道,那一句對不住,她仍然承受不起,「師父待小九極好,是小九不孝順,不能陪在師父身邊盡孝。」

最後一個字剛落地,她的眼淚也終於奪眶而出,就這麼直愣愣地跪在地上,癟著嘴落淚,還跟當年那個學不會法術就耍賴裝哭的嬌氣包一個樣兒。

她被師父那句「對不住」嚇到了,心裡又是害怕又是惶恐,只怕這三百多年時光里的快活和肆意全都是一場黃粱美夢,叫他輕輕一句翻雲覆雨,全都變了模樣。

「你這孩子,哭什麼呢?」菩提叫她這麼一跪,先前難得一點悲天憫人的凄慘情懷早就嚇得蕩然無存,正要將她扶起來,就見一旁的悟空也跟著直直地跪了下去,膝蓋撞上大雄寶殿里的青玉地面,發出了重重的悶聲。

一個就已經是不好對付,現下又來了一個,菩提祖師只覺得頭都大了,一疊聲地叫他們起來:「這又是做什麼?悟空還不快把小九扶起來,地上不冷么?」這兩個孩子,都三百年沒見了,怎麼脾氣倒是越來越固執,也不知是哪個影響了哪個。

「師父心疼師妹,師妹亦待師父如至親,被至親之人蒙在鼓裡三百多年,其中滋味,也不用我與師父細數。」悟空向來雖然桀驁,卻對菩提祖師一直恭敬有加,即使被驟然趕出靈台山,也從未以下犯上、有過言語相悖的時候,此時他說出這話,顯然已是不滿到了極點,無法再容忍片刻。

三星洞像是他與素九安然成長的溫床,那段時光太過溫暖美好,經不起一丁點的抹黑和顛覆。

「你們兩個……痴兒啊。」菩提祖師又是一聲長嘆,搖曳的蓮燈火光下,跪著的是他最疼愛的孩子和最虧欠的孩子啊。

如來佛祖在大殿之上冷眼旁觀著,他嘴角噙著一絲笑意,不只是在惋惜還是在嘲諷。

「你們想要的真相,要從十三萬年前的一場洪荒之災說起……」菩提祖師微微閉目,一字一句掀唇而出。

那一年,女媧娘娘傾力補天,人間得以逃脫一場大難,卻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災荒。天不降雨,地不生谷,生靈塗炭,餓殍遍地。

那時候的釋迦牟尼,還是個徒步丈量天地的苦行僧,他行遍山水,歷經多少窮凶極惡的苦地,卻從未改變初心。一雙眼睛像是淬過火的明石,透過那一場場荒唐的鬧劇,看到人性里隱藏得最深地方。

見過了醜惡,經歷了糟污,他不忘初衷,佛心初成。

就這樣將自己放置在凡世中磋磨、雕琢,得道之日眼瞧著不遠,直到這一天。

釋迦牟尼坐在巨石邊,閉目入定,細數著這一日下來的觀感和領悟,突然他盤坐的地方來了一位稀奇的訪客。

「啾——大和尚。」那是一隻拳頭大小的鳥崽兒,身上長著淺紅色的絨羽,一目雙睛,顯然是一隻剛得了靈識的重名鳥幼崽,它輕啼如鳳鳴,一雙雙睛的眼睛滴溜溜地瞅著瘦成了皮包骨的釋迦牟尼,嘰嘰喳喳地說道:「我跟著你很久了啾——你好像快要餓死了啾——」

釋迦牟尼聽了這奶聲奶氣的大實話,雙手合什,微笑道:「是,我快要餓死了。」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全憑毅力和信念支撐著自己。

「餓死了,你就能成佛了嗎?」重明鳥崽兒歪著頭,撲棱了一下它那沒幾根羽毛的小翅膀兒,飛到釋迦牟尼盤坐的膝蓋上,趴著不動了。

「也許。」釋迦牟尼被它的舉動逗得一笑,伸出彷彿只剩皮膚和骨頭的手,輕輕點了點它那軟趴趴的小身子,「也許就此得道,也許身死道消,天道無常,世事無常,誰也說不準。」

「會死嗎啾——」鳥崽兒那雙看起來有些詭異的眼睛轉了轉,毛絨絨的臉上竟出現了些為難的神情,「如果你死了,你做的那些事不就白做了啾——」

它想的簡單,只覺得釋迦牟尼若是這麼一死,先前做過的那些好事,那些苦兮兮的修行,不就全都是白做工嗎?甚至他連一口肉都從未嘗過。

真可憐,長這麼大,竟從未吃過肉味兒!

「卻也不能這樣說,畢竟……」釋迦牟尼搖搖頭,正要與鳥崽兒好好分說「修行不求回報」這樣的話題,卻叫鳥崽兒的舉動當場震住。

「我跟了你這麼多年,也是因為你才開了靈智,便決不能眼睜睜地看你死在我前頭啾——」鳥崽兒從他的膝上爬起來,努力撲棱著自己那瞧著有些可憐的小翅膀兒,梗著脖子嗷嗷叫著,「若我一頭碰死在這裡,你便撿了我的身子,煮個湯,吃了救命罷啾——來日,來日你若得償所願,也……也好叫我也有個香火……香火牌位好不好?」

話音才落,鳥崽兒也不再看釋迦牟尼那驚呆的臉龐,只心一橫,一頭撞上了一旁的巨石,只來及發出最後一聲如泣如笑的鳴聲,便沒了聲響。

「這麼說……那隻蠢鳥……就是我?」素九逮著空當地插了句話,臉色複雜。

怎麼說呢,聽了自己的前塵往事,還真有種想要刪除黑歷史的衝動。

悟空嘎巴了一下嘴,看著身邊的女孩兒,眼神莫名危險起來。自家媳婦兒竟是這樣賣了自己還不數錢的蠢性子,往後可得好好看著,免得她離了自己被別人坑得死去活來。

金鵬雖不是第一次聽這往事,也仍是笑得樂不可支:「所以你這蠢丫頭剛到靈台山時,大傢伙兒看你看得緊,也是怕你一不小心又把自己給折騰過去了。」

素九哼了哼,遠遠地瞪了金鵬一眼,又催促道:「師父繼續說,繼續說。」

菩提祖師見氣氛被這麼一打岔倒是緩和了不少,心裡也微微一松,繼續說道。

釋迦牟尼當時彷彿是被晴天一個霹靂打中,好半天才緩過神來,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他將鳥崽兒葬在了巨石旁,誦經七七四十九日,只求它的靈魂得以安穩轉世,莫要再受顛沛流離之苦。

在那之後,釋迦牟尼的心境受到了衝擊,佛心震蕩,日復一日的苦修再無任何進益。後來,他來到一片安靜的湖泊,湖泊旁有一顆枝繁葉茂的菩提,他在菩提下打坐參禪,不問歲月,最終頓悟坐化,初成金身。

「然後呢?」素九坐在地上撐著下巴問道。

菩提祖師看了一眼她那坐沒坐相的樣子,眼裡隱約帶著笑意。

然後啊……

釋迦牟尼坐地成佛,在西天極樂晃眼就是三萬年,修為越高,道行越深,他的地位越穩,勢力越大。

就這樣,靈山雷音寺被修建了起來,萬佛來朝,香火不絕。他曾試圖為那隻鳥崽兒修建一個小小的香火堂,卻始終無法追得它的一縷殘魂。

定是轉世投胎去了,釋迦牟尼這樣想著。

隨著年月流轉,當他隱約觸摸到天道時,才恍然發現竟還有因果未還。昔年裡重明鳥崽兒的一條性命,竟叫他背負了幾萬年,如今他已是至尊地位,被天道時時盯著,若不將因果還清,他的修為、心境都將永遠無法更進一步。

「所以……你來找到了我?」素九恍惚記起初來那日,她在街頭被一個胖乎乎的和尚用一顆佛珠擊中,之後再睜眼便已身在靈台山上。

「是。」如來佛祖道。

要還因果,便要找到當年那隻鳥崽兒的轉世,這個過程花費了數萬年,期間生出了許多變故。

當年那塊它一頭碰死的巨石隨著日轉星移,竟生出了靈智,成為了天道改局的關鍵所在。

釋迦牟尼參禪頓悟,竟煉出身外化身,將七情六慾盡數剝離,全都轉到化身之上,從此世間再無釋迦牟尼,有的只是靈山那無悲無喜的佛祖,還有靈台山上那和藹慈悲的菩提。

「這麼說……當年我一頭碰死的那塊巨石,就是,就是……」素九不敢置信地轉頭去看身邊已然呆住的悟空,只覺得造化弄人,緣分妙不可言。

「是,當年事發突然,我也沒有認出那塊孤山上的巨石,竟是女媧補天的遺石。」菩提祖師緩聲道。

「所以師父總說我們有緣。」悟空將撲棱到自己懷裡來的小姑娘一把抱緊,抬起眼來看向師父時,滿是欣喜。

「是。」菩提祖師頂著如來佛祖飄來的輕蔑目光,看著眼前摟作一團的兩個孩子,只覺得心尖大石落地,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釋迦牟尼早已不復存在,一個人的因果如今變成了兩個人的,如來坐守西天極樂,菩提便孤身探查,一心一意想要將鳥崽兒的轉世找回,還清因果。

最終,總算找到了。

流離到異世的魂魄太過脆弱,竟沒有肉身可以安放,如來佛祖取了自己一塊心頭肉,雕琢成了她初時的嬰孩模樣。觀音凈瓶里的玉露溫養靈魂最好,便教她每日里如飲水般將玉露喝下,只盼能叫魂魄與肉身完美契合。

素九顫了顫,咬唇不語。

這……任誰要知道自己的身體不過是別人心頭上一塊肉做的,也得覺得有些不適應啊。

「那……那個小白瓶里的金色液體……?」素九心裡有些不好的預感。

「是他的血。」菩提指了指殿上那假裝魂游天外的如來,笑言著,希望那乖巧的孩子也能記得另一個自己的幾分好來。

「……多謝。」素九默了默,站起身來走到大殿中央,立了會兒,才跪下對如來佛祖磕了個頭,「我跪你是因為你賜我血肉,護我長大。」

絕對不是因為感動,也絕對不是要叫你一聲爹,跟你好好相處。

「起來吧。」如來揮揮手,素九便被一道力給扶了起來。

菩提將她召到身邊,慈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道:「為師的小九,長大了。」

素九鼻尖一酸,拉著師父的白鬍子就要往他懷裡撲,卻叫身後愛吃醋的傢伙給拎了起來。

「長大了,不許撲人。」悟空一臉正直地說道。

菩提祖師見他霸道得厲害,只扶額不語,心裡卻琢磨著一千年內哪個良辰吉時最好,最宜嫁娶。

如來佛祖坐得高高的,俯首看著殿中已經和氣一團的三人,又看了看身邊眼中隱含笑意的金鵬,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不以為然。

菩提祖師是他的另一個自己,與他卻迥然不同。

菩提太過感性,養個孩子都能養出這許多感情來,這也捨不得,那也捨不得,這樣綿軟的性子,在如來看來實在是不堪大任,也毫無前途可言。

當初他將素九放在靈台山上由菩提撫養,也不過是因為靈山是佛門凈地,養個女娃到底不甚方便罷了。誰成想,千辛萬苦這麼些年,竟給自己養大了個搬不走、除不掉,還得好好供起來的絆腳石呢?

「所以,師父對小九是真心的罷?」明明已經猜到事情始末,素九卻還是裝可憐地捂著臉,偷偷從指縫間透出狡黠的目光來。

「起先不過是為了還因果,可你這孩子,太能折騰,不上心不行啊。」菩提祖師提起這個,只覺得這就是他命中的天魔星,再沒有比她更叫人操心的了。

得了這樣的回答,素九表面上做出惱怒的樣子,卻翻身趴在悟空的肩膀上偷偷擦去了眼角的淚花。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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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樹倒猻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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