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紀意不敢相信周柏岩會做這樣極端的事情,正因為不敢相信,所以才要去證實。
夜晚,紀意坐在醫院的小花園中,醫院是生離死別最多的地方,可在這個黃昏,這裡卻給人一種很安寧的感覺,望著被橘色染紅的天空，紀意拿著手機卻怎麼也下不了決心。
從前總覺得無論是多麼深的執念，只要她跟傅時舟在一起了,他總會放下的，可是，現在看來,她的死改變了一切,周柏岩要選擇怎樣的生活方式她也管不了，但她希望,他不要因為她而做一些無法挽回的事情。
莫竟站在走廊處,目光深遠的看著坐在石凳上看著天空的女人,他曾經見過辛意的照片,那是一個極美的女人,光是從照片上看到也會有驚艷的感覺,他想不通，到底是怎樣的女人可以代替辛意在傅時舟心裡的地位，不得不說,在看到紀意的時候,他有一瞬間的失望，辛意如果是美人，那麼紀意只能算得上是漂亮的人，可是在接觸中，總會讓人覺得十分舒服。
他手插/在褲袋裡，重新換上陽光的笑容，走了過去，站在紀意身後，拍了拍她的肩，坐在她身旁，笑道：「我剛去醫院食堂接受歷練回來了。」
紀意被逗笑了，「哪有你說的那麼誇張。」醫院食堂的飯菜的確不是特別美味，但比她以前的學校食堂的好吃多了。
「有的，對面那條街繞過去一個巷子，那裡有一家小店，牛肉粉煲的味道真是絕了。」莫竟臉上都是回味，紀意看了笑了，這還是個吃貨呢。
「紀意，我可以這樣叫你的名字嗎？」莫竟的五官其實很精緻，他頭髮微卷，總是穿著乾淨的牛仔褲還有帆布鞋，讓紀意總是想起學生時代的那些事。
「可以啊。」紀意頓了一下，又問道：「那位是你的爸爸嗎？」
聽說是肝癌晚期。在疾病面前，生命總是這樣脆弱。
莫竟一怔，搖了搖頭，眼裡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不是，是我舅舅，他女兒還有兒子都不管他了，我想延長他的生命，可好像也沒辦法了。」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紀意轉過頭沖他鼓勵一笑，親生的孩子都不管他，莫竟作為外甥，能夠做到這個地步已經非常不錯了。也因為這一點，紀意對莫竟現在的感覺很好了，一個有良心孝心的人都是非常善良的人。
「你也很不錯啊，也在照顧你的叔叔啊。」莫竟說這話的時候憋住笑，憋得不行了，光是想象傅時舟當時的表情就夠娛樂他一年了。雖然心裡在大笑，但表面上還是裝著很真的。
「……」紀意沒忍住還是笑了起來，「是吧，早知道就不管這老男人了。」
「紀意，反正咱們在醫院照顧他們也挺無聊的，後天一起看電影好不好？」莫竟面容還是很青澀的，他有些期待的看著紀意，生怕被拒絕的樣子像極了情竇初開的小夥子。
紀意看了莫竟一眼，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大概沒時間。」
莫竟眼神黯淡下去，不過很快又打起精神來，「那我先買票，你後天要是有時間就一起去，沒時間我就送給其他人，我要提前選好位置……」
莫竟這樣，紀意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她的婉拒他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裝聽不懂。莫竟沒坐一會兒就說先上去了，還叮囑紀意不要在樓下坐太長時間，因為天氣冷了，坐在石凳上會著涼。
紀意在夜幕降臨的時候終於下定決心撥通了周柏岩的電話，如今能夠阻止他的人只有辛意了，她不希望看到傅時舟再有危險，也不希望周柏岩因此葬送大好前程，在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她原本躁動的心突然平靜下來了。
周柏岩看著手機上的來電顯示，心裡有些疑惑，但還是接了起來，聲音很溫和地說：「紀意？有什麼事嗎？」
他知道傅時舟出事了，只可恨傅時舟居然沒死，他想，紀意的電話說不定跟傅時舟有關係呢。
周柏岩想過了，等傅時舟一死，傅氏也會面臨創建以來最大的危機，那時候他就專心對付傅家的人了，曾經傷害過她的人，這些人每一個都別想逃過報應。
他雖然不屑傅時舟找了新歡，但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害不相干的人，周柏岩之所以接近紀意，只不過是想看看紀意到底是什麼地方吸引傅時舟了，會不會……會不會這個紀意身上會有一絲絲辛意的影子呢？他抱著這樣的想法接近紀意……
也是因為那幾次短暫的相處，周柏岩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對紀意總是會多一分面對其他人時沒有的溫和。
「柏岩哥，你相信死後重生的事嗎？」紀意用的是吳鎮方言，在說出來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輕鬆了好多，只要能解決問題，就算讓周柏岩知道也沒有關係。
周柏岩本來躺在床上的，一聽這話，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直起身子，握緊了手機，骨指處微微泛白，小心得甚至不敢喘粗氣，「你……是誰？」
紀意沉默了。
她覺得自己好像身處在一個故事中，她以為自己是局外人，以為自己是不相干的配角，可是，這一樁樁一件件卻都是因她而起。
舅舅舅媽、陽陽、申明勵、周柏岩恨傅時舟，是因為她。
周柏岩如今變成這樣，是因為她，她就是所有的事情最開始的起因！
「柏岩哥，我是小意，是辛意。」紀意低低說道：「對不起，之前沒有告訴你，是覺得不像打擾到你的生活。」
她無比的想要跟過去的親人朋友在一起，可她知道，一旦這樣做了，她的生活可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更何況，她已經死了，人死如燈滅，曾經多麼親密的親人朋友，如今也要變成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她有作為紀意的責任，她時刻謹記這一點。
周柏岩把電話直接掛了，紀意聽著那頭傳來嘟嘟嘟的聲音，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看，這世上最大的驚嚇和驚喜莫過於此了，饒是一向淡定從容的周柏岩也會失態。
周柏岩跑到洗手間，直接打開花灑，知道涼水澆了自己一身，他才慢慢反應過來，這一切不是他的臆想，竟然是真的？！
他跌跌撞撞跑出洗手間，從地板上摸到手機，近乎虔誠的跪在地板上，他頭髮上的水一滴一滴砸在了手機屏幕上，周柏岩手指還在發抖，撥通了紀意的電話號碼，他將手機緊緊地貼在耳邊，紀意剛接起來，他就哽咽著道：「辛意，辛意，辛意……」
他一聲一聲的叫著。
「你相信了嗎？」紀意苦笑著，眼眶已經紅了，這樣的事情，原本是沒有一個人會相信的，可是傅時舟，陽陽還有周柏岩好像都相信了。
周柏岩沒有說話，他怎麼可能不信呢？曾經所有覺得疑惑的地方都慢慢清晰了，為什麼傅時舟會突然而然的沒有任何徵兆的追求她，為什麼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會覺得心情很寧靜。他怎麼能不信？！
「柏岩哥，我想問你一件事，傅時舟出事了……是不是你做的？」紀意說完之後屏住了呼吸，生怕錯過他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周柏岩倒在地板上，他蜷縮著，渾身都在發冷，似乎這個世界上所有溫暖的都是電話那頭那人的聲音，「……是。」
你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對你說謊，哪怕你下一秒就會厭惡我，我還是會選擇說真話。
所有人都知道他愛你，你愛他，沒有人知道我也如此愛你，連你自己都不知道。
「你在W市嗎？」紀意一顆心直直下沉，她看著天空，已經慢慢黑了，周柏岩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她造成的，這種悲壯的極端的周柏岩，讓她覺得陌生，更讓她無所適從。
「……我在。」
「我們談一談吧。我在傅時舟所在的醫院，你應該知道的。柏岩哥，好嗎？」
「……好。」
紀意回到病房的時候，莫竟不在，他的舅舅已經睡著了，整個人每天都沒有什麼精神，傅時舟正百無聊賴的看著掛在牆上的電視，見她進來，他眼睛一亮。
「好無聊啊。都沒有好看的電視。」傅時舟現在看起來很消瘦，臉上也沒什麼血色，穿著病號服躺在床上，連起身都困難，這樣的他，即使紀意再不願意看到他，也覺得他挺可憐的。
但現在不是同情傅時舟的時候，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抿了抿唇，紀意看著他的眼睛問道：「傅時舟，放過周柏岩，你有什麼條件？」
傅時舟是商人，他能夠這樣，必然也是要提出一些條件的。
哪知道傅時舟聽了她說這話，眼裡都是受傷的神色，身子都開始僵硬起來了，扯了扯嘴角笑道：「如果是周柏岩本人問的話，我要他自己捅兩刀，活著算他運氣好，死了算他倒霉。」
紀意沒說話。
「如果是我的小意這樣問的話……」傅時舟的眼神一下變得溫柔起來，再無剛才的戾氣，「那我什麼條件都沒有。」
紀意一聽這話，整個人都怔住了，看著傅時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這樣的他總給她一種曾經的感覺，讓紀意恍惚不已，她以為他會提出一些條件，比如要她照顧他，比如讓她重新回到他身邊，可他竟然說什麼都不需要。傅時舟到底要做什麼？
「你……」紀意遲疑著開口，卻剛說出一個字，就果斷閉上了嘴。
傅時舟現在的樣子其實很狼狽，他不甚在意的笑道：「你是不是要問我，怎麼不趁著這個機會讓你回到我身邊？儘管我也很想這樣做，但……」他停頓了一下，專註地看著她，眼裡都是不加掩飾的溫柔和深情，「你愛的傅時舟不會這樣做的，對不對？所以，小意，我會放過周柏岩，你也什麼都不用做。」
「其實，小意，就算你不在了，我也不會對付周柏岩的，準確地說，我不會傷害你每一個親人好友。」傅時舟看著天花板，聲音有些低，大概是剛才笑的時候牽扯到了傷口，「因為總覺得，你跟寶寶在天上會看到我做的每一件事，想要證明給你看，你走後，我乖乖的，沒有當個壞人，想要證明給寶寶看，我是個好爸爸，所以不會做那些事情，無論有多厭惡周柏岩，我也不會報復他。」
紀意眼睛一濕，聽他提到孩子，心裡不是不難受的。
「不要再說了！」她猛地起身，眼淚已經掉了下來，她轉身就要走，在門口時站定，低低道：「寶寶是不會看到的。」
紀意走後，傅時舟躺在床上，想要狠狠地捶床，但抬起手便覺得全身都在痛。
周柏岩找到紀意的時候，她就坐在醫院大堂里正在小口小口的喝粥，他離她有幾米遠，卻不知道怎麼的，眼眶一熱，似乎透過這個人看到了當年他捧在心裡默默喜歡的女孩，他走過去，似乎所有的人都成了背景，他看不到其他人了。
當他走到她面前遮住了燈光，紀意慢慢抬起頭來沖他笑了笑。
面容如此陌生，笑容卻如此熟悉。
周柏岩坐了下來，明明嘈雜的大廳，這一刻兩人都屏蔽了其他的聲音，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他們了，他有些艱難地開口：「是我想的那樣嗎？」所有一切他曾經不解的事情，好像一下子全部清晰起來了。
紀意將粥蓋好，放在一邊，雙手搭在膝蓋上，淡淡笑道：「柏岩哥，何必呢？有什麼意義呢？」
這世界上最應該恨傅時舟的人是她，可是連她都覺得恨這種情緒實在太無力了。人這一生太短暫了，如果用來恨一個人，是不是太浪費了呢？她不是不明白周柏岩的心情，只是她覺得不值得，所有的事情早在當初就已經畫下句號了，早就已經消失的人不值得他搭上一生。
周柏岩激動得手指都在微微顫抖，他想觸碰她，可剛抬起手來，又無力垂下，他捂著臉，無聲地流著眼淚，過了好一會兒才哽咽著道：「我很想你。」
承載著他一輩子的認真的人，他奢望了那麼多年的人，他所做的這一切只不過在找尋一點點存在感，希望她在天上看到也能有那麼一個瞬間，眼裡的人是他。所有所有的奢望還有思念，都比不上一句「我很想你」來得直接。
紀意卻笑了起來，像是自言自語一樣，「柏岩哥，別人都說人死如燈滅，我總覺得就算我不在了，你們也會按照原本的軌跡好好活著，可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樣。只是，停止吧，你選擇怎樣的生活方式，我從前就管不了，現在更管不了，你的人生不應該為了我而存在，說到底，當年我就做出了選擇不是嗎？無論我得到了怎樣的結局，我也沒有後悔過我的決定。」
周柏岩聽了這話只覺得痛徹心扉，「你還愛他對嗎？」
如果不是因為還懷著愛，怎麼可能說不後悔呢？
紀意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的問題，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還愛傅時舟嗎？這個問題她自己都回答不了，說愛，可是為什麼一絲絲想要跟他重新開始的念頭都沒有，哪怕他倒在血泊中，她也沒有這個念頭，說不愛，她卻覺得，即使這輩子都不會跟他重新開始，但她好像也不會再愛上別人了。如此矛盾，她自己都回答不了，理不清楚，怎麼能回答別人呢？
「跟我走吧，我們回吳鎮。」周柏岩側頭怔怔的看著她說：「就像小時候一樣。」
「不了。」紀意搖了搖頭，「辛意已經死了，這輩子我註定沒辦法給舅舅舅媽盡孝了，我現在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了，柏岩哥，站在你面前的不是從前的辛意了，她已經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哪怕我的靈魂還在，可我是紀意，我哪裡都不想去，就想陪著我現在的家人。」
不管她遇到怎樣的事情，不管她昨天今天多麼痛苦，回到家依然有人等她，依然有人愛她。
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過去和現在，她選擇現在。
「是嗎？」周柏岩失魂落魄的看著前方，眼裡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了，從前總是幻想著她根本就沒死，他聽到的消息都是假的，可當這一切都成真之後，他前所未有的迷茫，好像突然沒有了目標一樣，正如她所說的那樣，當年她就已經做出了選擇，就算她不愛傅時舟，也不會跟自己在一起的。
她還活著，那他所有的恨算什麼？
兜兜轉轉，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點，他無論多麼努力，她的眼中始終沒有他，她還是跟傅時舟牽扯到一起了，就連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顯得可笑起來，他從來都沒有擁有過她。
「你幸福嗎？」周柏岩眼神恢復清明，低聲問道。
「幸福。」紀意毫不猶豫道：「很幸福，這種幸福跟愛情無關，我擁有了夢寐以求的親情，就算我在愛情方面再失敗，我仍然是個幸福的人，就算這輩子都不會再擁有愛情，我也覺得活得特別開心。柏岩哥，其實仔細想想，愛情在人生中會不會太渺小了一點，我們還擁有那麼多的東西。」
如果是言情小說，好像最後不能跟愛的人在一起就是悲劇。
可這是生活，就算沒有跟愛的人在一起，還是覺得好幸福，因為活著，因為還有那麼多愛自己的人，這就足夠了。
愛情從來都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周柏岩取下眼鏡低低笑道：「你知道嗎？我差點就成為了一部小說中最壞的配角了，這五年來，我好像一直都活在自己編織的恨意中了，在我的世界里，是傅時舟從我手中搶走了你，他不但不珍惜，還害死了你，讓我永遠失去了你，這種虛幻的感覺讓我常常痛苦，又有時候覺得愉快，我知道我回來后他會防著我，所以我故意接近他的新歡，故意給他的公司使絆子，就是為了殺了他，我都打算好了，等他死了，下一個就是他的家人了。是不是很壞？」
紀意聽了沒說話，只是看著醫院大廳上的大屏幕，看得格外認真。
「有件事情你提醒傅時舟一下，我雇那個人是讓他殺了傅時舟的，可他在捅刀子的時候避開了要害，我聯繫了那個人，那個人說有人出了很高的價格，之後他就消失了。看來，還有人在打傅時舟的主意。」
「這種感覺實在太好了，我不想醒過來，誰也不能讓我醒過來，我決定繼續恨傅時舟。」周柏岩突然起身了，他低頭看著紀意的發旋，目光很溫柔，「只是我不會再出現在你們面前了，你只是紀意，不是辛意，對嗎？我決定守在我的辛意身邊。」
紀意抬頭看了他一眼，兩人的視線碰撞在一起。
周柏岩重新戴上眼鏡，「紀意，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有些熟悉了，沒有人會打擾到你現在幸福的生活，還記得我跟你說的嗎？我寧願一個人吃水煮魚，現在我的決定也是一樣的。正如當年辛意已經做出了選擇，我也一樣，早在喜歡她的時候，就已經做了選擇還有決心，我在最年輕氣盛的年紀愛過一個我覺得最好的人，這就會是一輩子。不需要別人憐憫，不需要她回頭，這就是我的決心。」
他走了，再也沒有回頭過。
周柏岩走出醫院，已經釋然了，他決定回到吳鎮，守著辛意的墓，守著她一輩子。也許到了這一刻他才突然明白，這就是他最好也是最後的歸宿，從前她身邊總有另一個人，他想靠近總要保持距離，現在終於如願以償，吳鎮只有他了，辛意的墓旁也只有他了，他終於可以好好愛她了。再也沒有人會跟他爭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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