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番外篇二

第71章 番外篇二

江城的元宵總是格外熱鬧,還是正月十三的時候,街上已經四處掛滿了燈籠。顧家對面的濱江公園,更是佈置好了燈展,從樓上望去,就可以看到紅艷艷喜洋洋的一片。

那年他剛到江城,十二歲,在陳家的別墅里住了一段,就搬到了顧家的隔壁,一開始是為了找顧醫生方便,後來……是覺得有個顧意這樣熱熱鬧鬧的朋友也不錯。但沒想到,她有時候熱鬧活潑過了頭。

比如正月十五的時候,非纏着他要去濱江公園看燈會,說得天花亂墜:「我們江城的元宵燈會可好看了,你知道嗎?今年有八百多盞燈呢,什麼造型的都有,有個超大的,有20米……還有今年的走馬燈串起來是一個故事呢。……」

她說了很久,他也不為所動,隨手翻著書,連眼皮都沒有抬起來,淡淡說:「我對這些沒興趣。」

她覺得這簡直不是一個小朋友該有的表現,捧著臉很苦惱地問:「怎麼會沒興趣呢?可好玩了。難道你們家不過元宵嗎?」

他冷冷斜了她一眼,道:「是。我們家什麼節也不過。」

他們家哪裏有過節,父母一直都是天南海北地飛,連春節都不怎麼在一起過,只有一年,他六歲還是七歲的時候,父親在家裏過了節,吃完飯,就直接嗤之以鼻,並且跟他說,一個男孩子渴望這種不切實際的東西,是一種懦弱的表現。

後來,好像就沒有什麼團聚的時候了。

他臉色一白,抿唇不語,女孩子大概是被他凶了,癟著嘴跑回家了。

他也很習慣所有的日子都一個人過了,偏偏這年,有人不肯放過他。

不到半個小時,她就又來了,穿着新買的紅色連衣裙,手上提着兩盞兔子燈,一盞是街上賣的那種,漂漂亮亮的兔子燈,小彩燈在裏頭閃閃亮亮,一盞……是自己畫的紙燈籠,那兔子着實有些不太像兔子,臉鼓鼓的,眼睛大大的,還畫蛇添足地畫了兩條眉毛,倒有點想她自己,三瓣嘴畫得歪七扭八,最像兔子的大概就是那對長耳朵,紙燈籠里掛了一盞矮矮短短的蠟燭,發着微微的光。

她笑嘻嘻地介紹:「這是我用我們手工課本里的材料做的,你看和這盞是不是一模一樣。你不去燈會,是不是因為沒有花燈啊?我送你一盞,就可以一起去了嘛。」

她把那盞手工丑兔子燈遞給他,看他沒接,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大咧咧地把那盞漂亮的兔子燈遞給他:「喏。這個好看的給你,我阿媽給我買的,很貴的。」

那句話在他聽來,簡直像炫耀。那時候他還不太會控制自己的脾氣,原本想客氣地婉拒,但聽到那句話后卻變成綳著臉,冷冷地對她說:「不要。」

她不解,便又把那盞手工兔子燈遞給他:「咦。難道你喜歡這盞?不錯不錯,眼光不錯!走嘛走嘛,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回來還可以來我家吃小元宵,我媽媽包的可好吃了。」

她把燈籠塞給他,他一陣氣血上涌加惱羞成怒,順手推了她一下:「顧意,我不過節。你們家有過節的傳統,不代表別人家有,你喜歡熱鬧,可是我不喜歡。你自己感到高興的事情,自己偷着樂就好了,為什麼要勉強別人?」

他清瘦,但畢竟是個少年,用力一推,她踉蹌一小步,那盞兔子燈就落在了地上,燈籠里的蠟燭一歪,刺啦啦地把兔子燈燒了起來,紙做的燈籠,燒得飛快,他抬腳踩了兩下滅火,也已經燒了一大半,只剩下頂部的一截兔耳朵,黑乎乎地立在竹篾上。

他心裏一咯噔,抬頭就看到了女孩子通紅的眼睛。

那還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在他面前哭,豆大的淚珠從眼眶裏一下滾了出來,像斷了線的珍珠,完全不知道從何哄起,只得喃喃開口:「顧意……我不是故意的。」

她撅著嘴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跑,紅裙子很快就消失在牆角。

他看着地上的殘渣,愣了一會兒,默默地蹲了下來。

他找到她時,她正坐在樓下花圃的石凳子上抱着兔子燈發獃。他走到她跟前,她就故意扭過腦袋不看他,他又走了過去,她便又扭了個方向。後來實在躲不過,她就用雙手遮住臉,口中念念有詞:「看不見看不見。」

他這才注意到她的食指上包着創口貼,傍晚來他家的時候還沒有,語露生澀地說:「顧意,對不起。」

她學他的樣子斜眼看他:「你又沒有錯,幹嗎要對不起。」

「我知道你是特地為我做的,結果卻被我毀了,所以對不起,我剛剛一時有些生氣,推了你一下,但真的不是有意的,對不起。」

他很誠摯地道歉,一雙清亮好看的眸子裏都是澀意,倒讓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於是垂著頭,沮喪地說:「諶兒,對不起。」

「嗯?」他有些不解,她又道哪門子歉了。

她囁嚅地說:「我不該勉強你去的,我只是看你一直一個人,怪無聊的,才想找你玩的,沒想到你那麼生氣。你到底生什麼氣呢?嗚嗚,大概你們書讀得好的都不喜歡過節吧你是不是怕耽誤功課啊……」

最後一句完全屬於神推測了。

他抽了抽唇角,說:「這個跟讀書沒關係。我只是不喜歡過節。」

她張大了嘴巴:「啊?還真有人不喜歡過節的啊?」

他眸色一暗,算是默認了。

她畢竟不是真的獃子,聯想了一下父母平日的交談,訥訥地問:「是不是因為你爸爸媽媽……」看他有些發白的臉色,她立馬改了口,舉手絮絮叨叨地保證:「我知道了,以後再也不在你面前提我爸爸媽媽了。我媽媽說……」說到最後,她都恨不得抽自己一下了。

他苦笑了下,對着滿臉懊悔神色的女孩子說:「沒關係,你隨便說吧。我剛剛生氣,是我的不對……」

他沒想到,這句話說完,她又哭了……哭得比剛才還要凄慘……他慌了手腳,忙問道:「怎麼了」不知道怎麼辦,只好伸手幫她擦眼淚。

她抓着他的袖子嚶嚶地哭了一會兒,才抬頭道:「諶兒,你不要難過,以後沒人陪你過節,我陪你過節啊。一起過節的就是一家人。」

他永遠記得那天,那個哭得像只花貓的女孩子仰頭看他的眼神,清亮而堅定,比全世界的花燈都要好看。

「好。」

那天,他用那個被燒焦的兔子燈骨架,又補做了盞兔子燈,其實就是拿紙張糊上,她笑哈哈地說他比她做的還丑,但還是非要霸佔把那盞兔子燈。他鬆了口氣,同她說:「不如你兩盞都提着吧。」

她搖頭,說:「那盞是送給你噠。」

他皺眉:「不是說要去燈會嗎?」

她楞楞地說:「你不是不去嗎?」

他輕咳了一聲,說:「走吧。但是我不提燈。」那時候臉皮薄得緊,實在做不到提着兩盞女孩子才喜歡的燈籠滿街溜達。

她想了想,終於眉開眼笑,覺得諶兒實在是太好了,願意陪她逛燈會,還不要她寶貝的兔子燈。

其實元宵燈會什麼的,對他來說也就是那樣,濱江公園兩岸都是燈火輝煌,人挨着人走着。女孩子挨在他身側,笑得眉眼彎彎的,興高采烈地跟他介紹。

他卻沒心思看什麼燈會,只擔心她會……走丟了。

結果,後來還是走丟了,擠散了。他依約站在公園門口等她,過了許久,才看到她笑嘻嘻地朝他走來,臉上還有點臟,看過去感覺是又哭過一場,手上只抱着那盞丑得驚天地泣鬼神的燈籠,裏邊的蠟燭已經滅了。

她說:「嚶嚶。怎麼辦呢,剛剛太擠了,另一盞燈籠被擠丟了,我全力保護兔兔燈才出來的……」

本來就被燒過的竹篾做的兔子燈,其實脆弱得不行,已經都有些變形了,圓兔子也變成了扁兔子。

他沖着那盞燈,笑了。

——

第二年,怕她又走丟,他盯着興高采烈的她,走完了一場燈會。結果人沒事,燈也沒事,顧意的錢包丟了。顧意嚶嚶嚶地蹲地上又哭了,裏邊是她的壓歲錢呢,還想用來買煙花和仙女棒的呢!

他對於如何哄一個小姑娘已經有了點經驗,於是迅速買來煙花和仙女棒,幫助小姑娘破涕為笑。

他沒想到,有過兩次慘痛經歷的顧意,第三年還是拉着他去了元宵燈會,這回學乖了,只帶了一盞燈,不過頭上戴着小惡魔的裝飾,整個人一閃一閃的。她說,這樣從遠處看,一下就能看到她。

哪裏能看到,那年濱江公園的每個小姑娘,都是這麼打扮的。於是他拉着她的手,走完了那一場燈會,出來時,掌心緊張得有些濕,她笑得沒心沒肺,說:「諶兒,你身體是不是變好啦?手心這麼熱。」

第四年,兩個人都又長大了點,他不敢牽她的手,只是拉着她的袖子,慢慢地走。元宵節一起看花燈、放焰火、吃小元宵,已經成為了他們一起的傳統節目。不,他們在一起的傳統節目多了,一起上課一起下課,一起看電影一起去圖書館。所以,也時不時會被人取笑。

這年元宵那天,她心裏其實是有種怪怪的感覺的,因為上午剛剛被一個朋友笑話說,喲,你還真跟陳諶是一家人,每天形影不離的。

她的心不在焉,他看出來了,問道:「怎麼了?」

她有些方面的心思是比一般人要遲鈍得多的,紅著臉說:「有人笑話我和你是一家人。」

男孩子聽到那句話時心裏是狂跳的,但面上卻一本正經地說:「是又怎樣?有什麼不好嗎?而且,你不是也說過,一起過節的就是一家人。」

「是哦。沒什麼不好。」她獃獃地應了一句,又覺得有什麼不對,抬頭對上少年有些促狹的眼,不自覺就紅了臉。

嚶嚶,總有一種被騙的感覺呢。

第五年,她終於還是懂了一點什麼,於是全程都把手插在褲兜里,覺得自己酷酷的。結果,這年濱江公園因為來了個明星現場表演,格外地擠,不知道怎麼的,就有人把她擠到他懷裏了,她搭着他的肩才能勉強站住,臉上都是少年溫熱的氣息。

他說:「顧獃獃,你知道古代元宵節又叫什麼節嗎?」

她被擠得有些痛苦,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不知道,嚶嚶,書讀得好了不起啊。」哼,她就是什麼也不知道。

他居然還有心思笑,笑得還特別好看,顧意對着那雙清澈璀璨的眸子時,就覺得他背後的星星啊燈啊,哪裏有他長得好看呀

她還在做夢,他用手點了點她的鼻子,說:「呆。」

新學期開學時,語文課上學到了一首宋詞:「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老師講解時說元宵節是古代的情人節,是古代青年男女難得的用來約會的日子,聽到這裏,在課堂上,她的耳根子一下就燒了起來。

——

第六年……

他們沒有第六年。

第六年,他一個人在美國的療養院過的元宵節。美國人不過元宵節,整個療養院都冷冷清清的。那天,他讓護工mike特意陪他去了市區里的唐人街,就為了看一看花燈。

唐人街佈置得其實很有中國味,一盞盞的紅燈籠掛在商鋪的門口,也有人放花,還有人舞獅子,窄窄的街道上滿滿當當的都是人。但是他看着那在風中微微搖曳的紅燈籠,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就漫出了一點薄薄的凄涼。

後來,他突然就看到了一個女孩子,穿着紅裙子,提着一盞白兔燈,在前頭盈盈地走着,黑色的短髮恰好到脖子。他一怔,甩開mike就沖了上去,握住了女孩細細的手腕。

女孩轉過頭,愕然地看着他,罵道:「你做什麼?」

不是她。

他鬆開手,胸口澀得連一句「sorry」都說不出口。

女孩看他黑頭髮黃皮膚,但對中文沒反應,用英文又說了一遍,語氣還比剛剛還激烈了些。

他卻有些聽不清她的聲音了,只覺得天與地都在旋轉,緩緩蹲下來,後頭追上來的mike扶住了他,說了他兩句,又同女孩道歉。

在遙遠的異鄉,他徹徹底底地理解了那首詞: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

第十七年。

他在眾里尋她千百度之後,終於同她在一起了。得償所願,她已經是他的妻子,還懷着他的孩子。

但那段時間他為了電影宣傳,忙得恨不得一個人掰成兩個人用。元宵節那天,他有一場推不掉的活動,緊趕慢趕,收工時也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團圓的節日,大家誰都趕着回家,連現場的師傅都手腳特別快。他想了片刻,抓着一人問道:「師傅,哪裏現在還有賣燈籠的?要白兔燈。」

他對帝都,其實也並不熟悉。

大家都覺得這新晉大導富家公子着實有點怪,怎麼這時候了還買燈籠,不知道是要哄哪家孩子。後來在一個熱心師傅的指點下,七拐八拐,在一個小巷子裏買到了白兔燈,還是手工的,在滿世界都是電子花燈時,極為少見。緊繃了一整天的他,才終於笑了。

提回家時,發現她已經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二呆正在沙發底下打呼,世界靜謐得如此美好。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沒想到她還是醒了,看到他手裏的白兔燈時,笑得像一個孩子:「我都十年沒玩過了。」

他離開之後,她再也沒去過那什麼元宵燈會。

他笑了笑:「今年太忙,明年我們回江城過元宵。」明年他一定給她親手做一盞。

她都沒太認真聽他說什麼,抱着那盞白兔燈愛不釋手,眉眼笑得彎彎的,說:「我親自給你做了小元宵,有江城口味的也有你們北方口味的……」

平常家裏都有阿姨做飯,好不容易到她表現一回的時候呢,她興高采烈地把早就做好的小元宵加熱了兩大碗。

他咬了一口,強作鎮定地說:「顧意,你試過味道沒?」

她搖了搖頭說:「沒有呀。我要等你回來一起吃的,嘻嘻,幸好沒過十二點呢。」

他默了片刻,說:「以前都是你吃兩碗,我喝湯的。今天不如……我吃兩碗,你喝湯吧。」

她點點頭,覺得又挺公平,看他吃得飛快,忍不住饞蟲就勾了起來:「你讓我吃一個好不好,我自己做的我都沒吃過呢。元宵節呢……」

他咳了咳,說:「不要。」

趁他不注意,她還是飛快舀了一個吃了,然後……吐了。

「嗚嗚嗚嗚。這麼難吃你就不要吃嘛。」

「不難吃不難吃……你親手包的……」

「哪裏不難吃了。我都吃吐了……」

「你吐了……」他信口說道,「你吐了是因為你懷寶寶了啊。」

「騙人!」她惱羞成怒地說,「不許再吃了!」

孕婦的情緒都是格外敏感的,這年的元宵節,顧意在他懷裏又哭成了小淚人。他哄她,她還要說我是高興的,你別管我。

後來只好由着她哭,她哭了一會兒果真就收住了,還送給他一個格外甜蜜的吻:「明年一定會特別好吃噠!」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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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葯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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