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定計

174.定計

十日後,捧日軍死牢中,沉悶的鞭聲在持續了兩刻鐘后終於停止。刑房隔壁的花廳里,蔡京亦慢條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毛筆。蔡京其人雖是個名垂青史的奸臣,可他卻精工書法,字勢豪健,痛快沉著,可算是自成一家。此時他手書的一闕新詞,赫然正是當年慕容復醉後傳唱的《滄海一聲笑》。

不一會,本該在隔壁用刑的獄卒快步走了進來,低聲道:「蔡大人,人暈過去了……」

「又暈了?」蔡京聞言卻只微一挑眉,只見他一面細細品閱著自己的書法,一面奇道。「慕容大人意性豪烈,聽聞還有家傳武學傍身,怎麼這點刑訊也熬不住?」

那獄卒沉默了一陣方小聲道:「小人聽聞慕容相……咳咳,人犯久病纏身武功已廢,這一頓鞭子下去已經暈了三回,看來不像作假。」

「那就再潑醒他第四回!」蔡京冷道。

蔡京這話,就連這幹了大半輩子刑訊的獄卒聽了也不禁呲牙咧嘴,忙勸道:「蔡大人,不可啊!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真的要出人命了!」

獄卒後面的一句卻是說動了蔡京,他終於放下了手中的字帖,轉頭問道:「可招了什麼?」

獄卒聞言即刻咧嘴一笑,又是敬佩又是惋惜地道:「除了要見官家,慕容大人連吭都沒吭一聲。」

十天前與十天後同樣的答案,蔡京終是按捺不住燥郁之情,狠狠道:「本官親自去問他!」說罷,便摔袖向隔壁刑房行去。

剛走到刑房門口,那撲面而來血腥氣味已令蔡京不適地掩上了鼻子。刑房內,慕容復雙膝落地、吊著手腕掛在刑架上,赤/裸的脊背上儘是橫七豎八的鞭傷,血肉模糊幾已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肉。

連日用刑,慕容復的體力已透支地十分厲害,面色慘白連唇色都暗淡地教人看不清楚。加之他方才被一頓鞭刑抽暈過去,此時竟連呼吸亦已十分微弱,顯然方才獄卒那句「要出人命」的話並非誇大其詞。

見到蔡京入內,刑房內的另兩名獄卒忙跪下施禮道:「見過蔡大人!」這幾名獄卒見慣了血腥又常年與窮凶極惡的人犯打交道,身上本有一股令人害怕的煞氣。然而他們與蔡京相處數日,蔡京雖始終言笑晏晏,他們卻都已憑本能隱約感覺到這張笑臉下掩飾的歹毒狠辣。是以,輕易不敢得罪他。

區區幾個獄卒,自然不在蔡京眼裡。他見慕容復始終垂著頭人事不知,這便淡然吩咐道:「弄醒他。」

「是!」兩名獄卒不敢怠慢,急忙拎起一桶冷水從慕容復的頭上澆了下去。

「咳咳!」受那冷水一激,慕容復嗆咳兩次終是醒了過來。見到蔡京立在自己的面上,他也沒有說話,只疲憊地閉了閉雙眼,將頭靠在一邊的胳膊上微微喘息。

蔡京居高臨下地立在慕容復的身前,饒有興趣地看了對方許久,終是緩緩言道:「慕容相公,落到今時今日這個地步,這又是何必呢?」

慕容復輕笑一聲,低聲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蔡京眉心一抽,隔了一會方問道:「鴻鵠之志?慕容大人的鴻鵠之志可是黃袍加身?」

這一回,慕容復面上的嘲諷卻更明顯了。「蔡大人,如此拙劣的誘供的手段,就不必在本相面前使了罷?」

「本相?」豈料,蔡京竟忽而放聲大笑。「慕容復!你事涉謀逆,你以為你還是以前那個官居一品高高在上的左相么?本官奉勸你一句,乖乖地把事情招了。天恩浩蕩,或能賞你個全屍!」

「那就殺了我罷!」慕容復果斷回道,「回稟官家時就說我是畏罪自殺,相信官家不會為難蔡大人。」

蔡京沒有說話。慕容復入獄已有十日,這十日來趙煦在朝堂上經歷了百官們狂風暴雨般的攻擊。蜀黨之勢不但讓趙煦食不知味寢不安枕,更讓蔡京膽戰心驚。這期間,趙煦也曾召見了蔡京幾回。每每聽聞慕容復至今沒有招供,他便忍不住破口大罵,言辭之粗鄙歹毒,全不似一個皇帝該有的模樣。蔡京冷眼旁觀,深知以趙煦的心性怕是支撐不了多久了。在趙煦向百官屈服之前,自己必須拿到慕容復的口供,而且必須讓慕容復活著!否則,他一定被會趙煦拋出去當作承擔百官怒火的替罪羊!

蔡京稍有遲疑,慕容復便已敏銳地察覺異狀,當下笑道:「怎麼,不敢?天下皆知本官向來體弱,熬不過刑訊求個解脫也是尋常。蔡大人,你怕什麼?」

蔡京亦是靈醒之人,見慕容復篤定自己不敢殺他,即刻扭頭狠狠掃了身後三名獄卒一眼,寒聲道:「哪個狗才多嘴饒舌?」

慕容復見狀即刻哈哈大笑。「蔡大人,你怎麼還沒發覺問題出在哪?如此蠢鈍,難怪官家對你愈發不滿!」

慕容復這話更是觸動蔡京心底最大的隱憂。蔡京在朝堂上無根無底,唯一仰仗的只是趙煦的支持。若是失了趙煦的歡心,他必定會被蜀黨撕成碎片。「你知道什麼?」

眼見蔡京愈發燥郁,慕容復不由憐憫地望了他一眼。「蜀黨勢大,可官家畢竟是官家,且我的案子事涉謀逆,誰若牽扯太深,難免令官家懷疑與我是同黨。蔡大人,你答應官家接手刑訊的時候,是不是這麼想的?」

蔡京沒有應聲,慕容復年紀輕輕能登上左相之位,有這審時度勢的能耐並非意外。

「可惜啊!蔡大人不了解咱們這位官家!蔡大人有勇氣火中取栗,官家卻實無毅力為你擋風遮雨。這幾日朝野內外怕已是沸反盈天,百官們雖不敢為我辯駁無辜,卻也一口咬定當將我交由大理寺問審。朝廷法度,縱然是官家,亦不可輕廢。蔡大人輕率上了賊船,現在想回頭已經來不及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快拿到我的口供,也好教百官無話可說!只不過,我既已知道了你的處境,你說我又會不會招供呢?」

哪知蔡京聞言竟也笑了。「縱然本官無能問出口供,不得不將慕容大人移交大理寺。只是慕容大人向來體弱,便是進了大理寺又能活幾日呢?」

「是啊……」只見慕容復仰起頭長長一嘆,「橫豎都是死,自然是死地痛快些比較好。讓我見一見官家,見過之後,蔡大人讓我招什麼,我就招什麼。否則,本官也只好拖著蔡大人一齊死了!」

慕容復有此要求,蔡京卻只嗤之以鼻。「慕容大人,你該不會以為到了今時今日還能說動官家饒你狗命罷?」

慕容復閉目搖頭,瞭然道:「官家將我送來捧日軍死牢而非大理寺,目的就是取我性命。區別只在於證據確鑿,或是蒙冤致死。官家畢竟是官家,就算冤枉了我,百官也不可能只為了我就逼宮造反。但是,蔡大人的仕途呢?」

「既然橫豎都是死,你又何必咬緊牙關不鬆口呢?」眼見心中顧慮全被慕容復說中,蔡京不由氣得咬牙。

慕容復望著蔡京輕嘲而笑,意味深長地道:「蔡大人,你這是在求我?」

慕容復話音方落,蔡京即刻雙目赤紅,狠狠地將慕容復的腦袋摁進了他面前浸著皮鞭的鹽水中。望著對方在自己的掌下艱難地掙扎嗆咳,他不由快意地道:「慕容大人,現在到底是誰在求誰?」

慕容復自然無法再回答,不出三十秒,他便果斷地暈了過去。

「哎喲!快!快請大夫!不能讓人犯死了!」眼見慕容復失去知覺,蔡京身後的獄卒即刻大呼小叫起來。慕容復犯有心疾,吹不得打不得,用刑稍重就要斷氣,實在是獄卒們最頭疼的一類人犯。

當晚,黔驢技窮的蔡京終是入宮面聖,而六扇門大統領諸葛正我也終是買通黃謙入獄來探望慕容復。

諸葛正我冒險前來,按理慕容複本該感激。豈料,兩人方一見面,慕容復便已忍不住埋怨道:「怎麼現在才來?我他媽都快被蔡京抽爛了!」

捧日軍的死牢環境自然不會太好,慕容復身上的血腥氣更加重了陰森的感覺。只是當諸葛正我聽到慕容復尚算有力的罵人,多日來心中隱藏的焦慮即刻不翼而飛,只暗自心道:看來短時間內是死不了了!只見他沉默了一會方道:「我已見過向太后,向太后最近的處境亦十分艱難。」

「意料之中。」慕容復輕聲道。當初蔡京呈上證據,是向太后力保慕容復並無反意。如今趙煦遭遇行刺險些丟了性命,定然與向太后秋後算賬。因著淑壽公主的淵源,向太后一直對慕容復多有維護,慕容復實不願見其因為自己而處境艱難。

「所以,你的意思是……」諸葛正我眉心一跳,試探著補上半句。

慕容復沉吟片刻,終是輕輕一笑。「事涉謀逆大案,無論官家是否將我交給大理寺,此案審理都將曠日持久。而官家,是絕對不會讓我活這麼久的……」

聽了這話,諸葛正我亦是沉默。他也明白,趙煦實則根本不在意慕容復究竟有沒有意圖謀逆,他只是恰到好處地抓住了機會,要取慕容復性命奪回親政大權。當日禁軍上門捉拿慕容復,慕容復若是反抗或逃走,趙煦便可順勢宣布慕容復意圖謀逆,同時清剿其黨羽。慕容復沒有走,他也會將慕容復弄死在獄中,使蜀黨群龍無首。

「我可以死,但我的基業不能垮!」慕容復語調低幽平心靜氣,「所以,換一個皇帝罷!」禁軍登門,慕容復不能走,因為一走就等於坐實了罪名;蔡京酷刑逼供,慕容復卻不能認罪,因為一旦認罪趙煦便有借口清洗黨羽;甚至,即便趙煦要他死,他也一定不能死在趙煦前頭,因為他死以後蜀黨上下再無人能節制君權。

趙煦遇刺當晚慕容復沒有走,諸葛正我便已隱隱料到了會有今日。只是當慕容復輕描淡寫地將他的打算說出口,諸葛正我仍忍不住脫口道:「向太后豈會答應?」縱然向太后親近慕容復,她也絕對不會答應慕容復害他兒子。倘若一個權臣能勢大到害死皇帝,那又豈能在乎再害一個太后?

「她會答應的,因為我會和趙煦一齊死。」慕容復鎮定道。「趙煦死後,孝願登基、太后垂簾。左相慕容復在獄中暴斃,先帝遇刺一案便就此結案,蜀黨上下因此免遭謀逆之嫌,定會對太后感激不盡。」

「慕容,不可!」諸葛正我斷然道。諸葛正我雖不贊同慕容復逃走落實罪名,卻也的確不曾想過要慕容復以自己的性命保全如今的大好時局。

「諸葛兄還有別的辦法么?」而慕容復卻早已經過深思熟慮。「就算沒有證據證明慕容博去皇宮行刺是我指使,可向太后終究對我疑慮已生。我若再占著相位大權在握,只怕天下人都不能放過我。既然如此,何不謀劃一個對大局最有利的結果呢?」

「可是……」

諸葛正我還要再勸,慕容復卻已微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諸葛兄,我意已決,你不必再勸。……這些年,我為了今時今日之局面,坑死了司馬溫公、坑死了呂司空、呂微仲辭官、劉莘老貶謫、章子厚再無起複之日,甚至女真、西夏、大理,無數百姓死於戰亂。我既然能將別人的血肉碾進去而面不改色,自然也能將自己的血肉碾進去且甘之如飴。」

慕容復已將形式瞧得這般透徹,諸葛正我再無話可說,許久方澀然問道:「這件事,你謀划多久了?」

「還需要謀划么?」慕容復啞然失笑,他終究滿身傷痕已是體力不支,哪怕背上一片血肉模糊,也忍不住側著身子輕輕向一旁的牆壁靠去。「我這樣的身世,從我入仕的第一天起就早已想過這樣的結局。」大宋立國百餘年,尚未到天怒人怨。趙家既是「天命所歸」,慕容復就只能順應時勢。不能謀反使生靈塗炭,不能把持兵權使天下躁動,甚至不能明目張胆地違抗皇權引發反撲,使多年心血付之流水。慕容復唯一能做的只有甘心維護皇權的至高無上,保證大局的穩定。而在小節上,換一個更為英明有為的皇帝。

「既然早知自己的身世,又何必……」諸葛正我話說半截,終又咽了回去。何必什麼?何必入仕?何必以天下為己任?還是,何必生而為人?「我還能做什麼?」

「想辦法讓我見官家,當然,他身邊的人越少越好。」慕容復輕輕一笑,漫不經心地答道。「在這之前,讓我見一見老師,這應是我們師徒最後一次相見。」

「還想再見別人么?」諸葛正我忍不住又問。

慕容復卻再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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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權奸復國的可行性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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