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交心

163.交心

這一夜,待蕭峰迴到慕容府已是戌時過半,哪知府中竟仍是燈火通明。如今尚是正旦長假期間,想到慕容復仍有無窮無盡的公務要處置,蕭峰不由微微蹙眉。滿腹憂慮地踏入大廳,一陣人聲也在此時傳了出來,原來慕容復也正巧結束了當天的政務會。

時隔多年,能夠成為慕容府的座上賓的大小官員已不再是蕭峰可以認全的了。然而,他卻不會不認得蘇軾。見到慕容復與蘇軾相攜而出,蕭峰趕忙上前施禮道:「蕭峰見過學士。」

蘇軾此行本為探望學生,順便聽了些政務安排。突然見到大遼南院大王蕭峰在此出現,他亦是吃了一驚,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慕容復方才笑道:「原來是喬壯士。多年不見,一向可好?」

蕭峰一聽蘇軾對他仍以舊時姓氏相稱已是一怔,尚不知如何答話,慕容復便插言道:「老師,學生無恙,您不必憂心。天色已晚,老師還是早些回府歇息罷!」

蘇軾雖說天真爛漫,可卻實在是個聰明人,一聽這話便知慕容復仍有心維護蕭峰。他當下輕嘆一聲,拍了慕容復的肩頭兩下便揚長而去。

不一會,相府中的客人散盡,大廳內唯有蕭峰與慕容復二人相對而立。兩人沉默多時,蕭峰終率先發話:「慕容,政務再忙也該注意身體。你……」

然而他話說半截,慕容復便已笑道:「大哥,天色尚早,可願賞臉與小弟喝上兩杯?」

蕭峰聞言又是一陣沉默,良久方微微點頭。

有慕容復一聲令下,相府僕役很快便在花廳內擺上了酒菜。兩人方一坐定,慕容復便提起酒罈為彼此滿上。

仍然是那熟悉的十年陳東坡酒,馨香撲鼻、口感清冽。

兩人默契地連干三碗,慕容復方低笑著道:「自從四年前發現中毒,這還是我第二回喝酒。」

慕容復話音一落,蕭峰的眉峰即刻一擰,瞬間便意識到這唯二的兩次喝酒,慕容復都是在陪他。那樣至深的情意,慕容復卻說地輕描淡寫。蕭峰只覺心中一痛,當下便道:「慕容,是我對不住你!」

哪知慕容復卻只微微搖頭。「大哥沒有對不住我,路都是我自己選的。」只見他低頭望了一陣面前的酒碗,許久方輕輕補上一句。「……我,我從未後悔。」

蕭峰不知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能令慕容復到了今時今日還能安然說一句「從未後悔」。他只覺內心滾燙酸澀,恨不能起身仰天長嘯長歌當哭。「慕容!」

慕容復卻只冷靜地望著他,沉聲道:「馬夫人是我殺的。」

「什……什麼?」慕容復驟然提起馬夫人,蕭峰竟是愣了許久方憶起那麼個人來。

「那年百花會,小弟率先離席,路上又遇著了馬夫人。馬夫人托我傳個口訊給大哥,說是有與大哥前程名譽相關的大事相告,約大哥深夜相見。」慕容復眉間微鎖好似在回憶往昔,緩緩說起了當年之事。所謂的前世今生太過匪夷所思,要將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往事交代清楚,也唯有請馬夫人背一背黑鍋。

蕭峰聽了這話,即刻便瞭然道:「結果你代我去了?」

「是。」慕容復點頭道,「小弟心中委實好奇,便易容成大哥的模樣去了。原以為這馬夫人是想與大哥成就一段露水姻緣,方才撒了一個謊。哪知,竟聽了一樁驚天秘聞。」

時隔多年,蕭峰當然知道慕容復口中所說的「驚天秘聞」正是他的身世之謎。他前思後想一番便知慕容復殺人的真正目的,即刻問道:「為何你要殺人滅口?為何不告訴我真相?莫非……」那時正是蕭峰與慕容復情意最深的時候,倘若慕容復不知慕容氏與蕭氏的血仇,他完全沒有理由對蕭峰隱瞞此事。

「不!」慕容複目光一凝,急忙搖頭。「我不知道害了大哥全家的人正是慕容博,我也從未想過要為他掩飾罪行……我殺馬夫人,是因為我不想讓喬峰變成蕭峰!」喬峰若永遠是喬峰,那他便僅僅只是一個普通的江湖客。這樣的人縱然武功再高,也入不了慕容復的眼。正是因為那段複雜的經歷使喬峰變成了蕭峰,慕容復才會欣賞他結交他,最後又在相處中不知不覺地傾心愛慕他。可命運的弔詭便在於:一旦喬峰變成了蕭峰,慕容復便註定了不能跟他在一起。國讎、家恨,這是一個永恆無解的死局。「我不想大哥變成契丹人,不想我們最終走向對立。我知道以大哥的性格,一定不會因為身世秘密便遂了馬夫人的心意,所以我殺了她。」

蕭峰直直地著慕容復,良久方鄭重回道:「我相信你!」相信慕容復殺馬夫人不是為了慕容博、不是為了他自己,而僅僅只是為了蕭峰。然而,這卻並不能讓蕭峰開懷少許。馬夫人水性楊花卻罪不及死,可慕容復卻毫不猶豫地殺了她。慕容復能放過給他下毒的阿紫,卻對殺害馬夫人一事至今毫無悔意,蕭峰知道,那是因為慕容復將他看得比自己心中的道德準繩更重要。這樣的認知讓蕭峰唯有沉重嘆息,隔了許久,他方艱難道:「那我爹……」

「我自然也想殺他!」慕容復冷靜回道,「我既已決定使大哥永遠是喬峰,便再不能饒過任何一個欲揭穿此事的知情人,哪怕這個人是你親生爹爹!……可惜,慕容博與你爹同在少林潛伏多年,這對仇家竟陰錯陽差成了朋友。見到我殺人行兇,慕容博便忙不迭地現身相救。結果我不但沒能殺了你爹,自己反而被慕容博所傷,為保全性命更不得不認了他。」

親眼見到慕容復提及慕容博時的冷然,蕭峰更是無法理解,只低聲道:「慕容,他畢竟是你爹……」

「那又如何?」慕容復卻滿不在乎,「我與慕容博從未相處,更無情意。他心中所願唯有興復大燕,而我卻對這荒謬的皇帝夢毫無興趣。他以為我是他的兒子便該任他擺布,至於我……」說到這,慕容復不由輕輕一笑,那冷冽的笑靨中滿是刀鋒般的決絕狠辣。「大哥你是知道我的,無論誰擋我的路,我都要除去!」

「是,我知道……」蕭峰滿心的不是滋味,可卻說不出一句指責的話來。畢竟,這才是他所認識的慕容復啊!極善與極惡,在他身上完美融合。「少室山下,你更有心激怒我爹爹,為的便是使我們父子產生隔閡?讓我即便回了契丹,也是身在契丹心在漢?」

「不錯。」慕容復坦然應聲,「哪知,又給那不知所謂的慕容博攪了局。……大哥,我不在意慕容博殺了你爹,可卻不能不在意慕容博殺了你……我只能,放你們走。」

這樣的深情與狠毒,蕭峰實不知該如何應對,良久方語音艱澀地道:「慕容,你真讓我感到可怕!」

慕容復卻只無動於衷地微微一笑,幽幽道:「大哥,我只是不想再騙你。」

蕭峰狠狠擰眉,咬著牙沉聲道:「或許,現在才是在騙我,為的是讓我死心?」

「如果這麼想能讓大哥感覺好受些,請隨意。」慕容復緩緩道,「大哥,你知道我們現在的處境么?我是大宋首相,而你,是大遼的南院大王。是!我愛你。可是那又如何?如果你要殺了我為你母親和阿朱報仇,我絕不反抗。可如果你要我放棄一統天下……痴人說夢!我愛你,所以我不在乎我的名聲會變成什麼樣,我也不在乎讓天下人都知道我甘願雌伏在你身下。可是,你能不能不在乎我平滅契丹,殺盡耶律氏與蕭氏族親?大哥,你是英雄豪傑、是天上的雄鷹,你能不能像金絲雀一樣被我鎖在籠子里,人生的意義只為取悅我?如果你能,你說我還會不會繼續愛你?」

蕭峰無言以對。

「我該殺了你……唯有殺了你,才能破除迷障、心無旁騖!」慕容復長長一嘆,「可惜,我暫時還做不到。所以,你走吧!在我對你的愛意和耐心耗盡之前儘早離開,以免白白丟了性命。」

「……為什麼非要把事情辦地這樣血淋淋?為什麼就不能讓一步?慕容?」蕭峰再沒有任何的懷疑了。他知道,慕容復今日便是來與他攤牌的。

「莫約……還是不夠愛你罷……所以,不能為你犧牲一切。」慕容復漫不經心地丟下一句,將面前的一點殘酒一飲而盡,這便起身離去。

「慢著!」哪知慕容復尚未離開桌邊,蕭峰已是一聲厲喝。「如果你的話已經說完了,那就讓我說兩句罷!畢竟,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最後一次談話。」

或許是這兩個「最後一次」令慕容復動容,他僵持片刻終是轉過身來望住了蕭峰。

然而迎著慕容復平靜無波的目光,蕭峰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兩人沉默許久,蕭峰終是小心翼翼地道:「慕容,既然你不想再騙我,便坦白回答我幾個問題可好?」

慕容復明顯遲疑了一下,可最終仍是輕輕點頭。

蕭峰這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慢慢道:「如果那時沒有你爹爹忽然出現,你會不會真的殺了我爹?慕容,你有沒有猶豫過?」

慕容復如何也料想不到蕭峰的第一個問題便已直指其心,那輕聲的一問便好似一記重鎚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口。他想笑著說一句「鱷魚吞食獵物的時候也會流淚」,可那錐心劇痛卻已令他連站都站不穩。

蕭峰亦不再需要慕容復的回答。見到慕容復一手摁著心口艱難喘息,蕭峰急忙大步上前將其攬入懷中,同時一手貼著他的背心,將一身渾厚的內力緩緩注入他體內為他紓解痛楚。「慕容,你早該告訴我的……關於我的身世,我們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慕容復沉默許久終低聲感嘆。「你終究會回契丹的……大哥了解我,正如我了解大哥,你終究會回去。蕭峰,始終是蕭峰!」

蕭峰聞言不由默默地仰起了頭,唯有如此,他方能忍住即將滾落的眼淚。「……是不是如果當年我沒有勸你出仕……一切就會不同?我與學士天真爛漫,僅憑著道義氣節一腔熱血就推你走上這條路,要你以血肉之軀去披荊斬棘承擔如此重壓。風刀雪劍、攻訐毀謗……學士不能體諒你,我更與你為敵……慕容,你該恨我入骨,你該殺了我的。」

慕容復起初沒有答話,過了很久他方低聲回道:「我既已走到這一步,便斷沒有罷手的道理了!」許是病中脆弱,慕容復這話音極輕極冷,可卻依舊斬釘截鐵絕無轉圜!

「慕容,也不愧是慕容!」蕭峰分明心如刀割,可不知為何,他竟仍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

「家國天下,你我各有立場。大哥,你沒錯,我也沒錯。」慕容復也一樣目光平靜地望著蕭峰,「認命吧!」

蕭峰卻仍笑著搖頭。「不!慕容,我不會認命!」他凝望著慕容復冷漠無情的雙眸,一字字地道,「絕不!」

漸漸地,慕容復那雙冰冷的雙眸中竟也漾起了一絲笑意。那笑是這般地莫測,似鼓勵似輕嘲。「你待如何?」

「我現在還想不到,」蕭峰坦白道,「但總會想到辦法。慕容,你要等著我!」

這個承諾是這樣的虛無縹緲,甚至都不能算是承諾。可慕容復卻仍正色回道:「好!」

蕭峰沒有再對慕容復留戀不舍,他得了慕容復的應允已是心滿意足,即刻運起輕功飛出了院牆。

慕容復在原地站了一會,忽然又坐了回去,獨自一人將擺在桌案上的半壇殘酒慢慢飲盡。

阿碧尋來時,慕容復已飲到最後一碗。許是多年不曾喝酒不勝酒力,只見慕容復一手扶著額角兩頰微微泛紅,竟已是微醺。

「公子爺!」阿碧吃了一驚,忙上前奪下他手中酒碗。「公子爺,你怎麼喝了這麼多?蕭大爺呢?」慕容復患有心疾,豈能如此縱酒?

慕容復側目望了阿碧一眼,沒有答話。片刻后,他慢吞吞地自懷中摸出了一隻黑色羊皮手套送上燭火。

「公子爺!」阿碧見狀即刻驚叫出聲,又撲上前要搶下那隻手套。「你這是在做什麼?」

然而羊皮易燃,阿碧此時來搶終究晚了一步。只見慕容復無動於衷地將那隻燒起來的手套丟在腳下,又端起桌上的最後半碗酒狠狠一潑。只聽「蓬」地一聲,那隻手套即刻便化作一團火焰。

「公子爺!」阿碧難以置信地叫著,瞬間落下淚來。

「他不會回來了……」慕容復充耳不聞,只扶著額頭輕輕一嘆。「他不會回來了……」說罷,他便扔下阿碧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一步步地融入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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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權奸復國的可行性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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