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大遼官場
蕭峰趕回去的時候的確已經太晚了,負責押運朝貢的遼軍營地在蕭峰離營的當晚便遭到了偷襲。據耶律莫哥所說,襲營者的目標本是那些朝貢的貨物,可當他們發覺遼軍太過勇猛,他們不可能從遼軍的手上奪走貨物后,就一把火把貨物燒了,然後四散而逃。
「是那些生番!完顏部的烏雅束!前天晚上屬下與他打過照面,化成灰我都認得!」胳膊上裹著繃帶的室里咬牙切齒地道。
蕭峰沒有搭話,只向耶律莫哥確認道:「朝貢的貨物全燒了?一點都沒剩下?」
「一共二十車的貨物,燒了十一車,剩下的都被推入了山澗。」耶律莫哥垂頭喪氣地道,「屬下無能!」
蕭峰面無表情地伸手將耶律莫哥扶了起來,又問:「將士們可有損傷?」
「傷了三十幾個,死了九個。」耶律莫哥即刻答道,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加上一句。「死傷的都是負責押送貨物的仆兵。」仆兵多為漢人,戰力自然不如全由契丹人組成的皮室軍。
蕭峰明白耶律莫哥的言下之意,可卻也唯有沉默以對。他回歸契丹數月,對大遼的軍制卻已有了些了解。大遼的軍隊之中,除了有契丹人,還有奚人、渤海人、漢人等,然而能夠真正執掌軍權的卻唯有契丹人。「凡軍國大事,漢人不與。」大遼國策如此,也難怪那些總被視為僕役、炮灰的漢人仆兵不願拚命啊。
「大王,咱們即刻整兵踏平完顏部!」室里獰聲道。
「不用!」蕭峰的眉心即刻一跳,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完顏部是冤枉的。「莫哥,拔營回上京。」
耶律莫哥聞言立時一驚,忙抬頭道:「大王,那朝貢……」
「此事是我的過錯,我自會向陛下請罪。」蕭峰沉聲道。
然而這「罪」卻不是蕭峰想扛就能扛得成的。
「兄弟久在中原,不識草原風俗也是尋常。」上京的皇宮內,聞知此事的遼主耶律洪基面色冷然。「草原的規矩,強者為尊。那些生番既然膽敢挑釁我大遼,就該知道會有什麼樣的下場!」說罷,他即刻扭頭吩咐跪在蕭峰身側的室里。「室里,你去點一營兵馬,明日便啟程去完顏部問罪!」
「陛下且慢!」蕭峰慌忙出言阻攔。「微臣敢以項上人頭擔保,此事絕非完顏部所為!」
蕭峰此言一出,耶律洪基的面上卻是帶出了幾分驚疑。只見他沉默片刻,方語焉不詳地道:「兄弟如何得知?」
耶律洪基此言一出,室里心頭即刻驚跳不已。室里乃是耶律洪基信重的貼身侍衛,他與耶律洪基相處日久,深知他生性多疑。此時見他相詢蕭峰眼神閃爍話音緩慢,顯是起了猜疑之心。
蕭峰這一路上都在思考究竟該如何向耶律洪基交代此事,想來想去也只能答:「陛下,若是完顏部不服大遼,大可拒絕朝貢,何必要將那朝貢的貨物燒了?這不是損人不利己么?」
耶律洪基聞言不由呵呵一笑,只道:「兄弟,你還是不懂草原上的規矩。那些生番燒了朝貢,折了大遼的顏面,便是最大的收穫。如何能說是損人不利己?」
蕭峰搖搖頭,固執道:「陛下,完顏部數萬餘人,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一點顏面又算得了什麼?陛下以仁義治下,各族也必定以仁義……」
「仁義?朕看是軟弱!」不等蕭峰把話說完,耶律洪基已不耐煩地搶白。他見蕭峰面露不服,思及這個結義兄弟本領了得,終是緩了口氣苦口婆心地道。「我問你,那晚我們的營地被襲,附近的回跋人可來相助?」
「這……」蕭峰不曾關心過這個情況,自然答不上來,便將目光轉向了他身邊的耶律莫哥。
只見耶律莫哥一臉平靜地答道:「自然不曾相助。草原的規矩的便是如此,契丹若是強大,各族都服契丹;契丹若是軟弱,各族都要生異心!」
「不錯!」耶律洪基亦道,「那晚若我們的契丹勇士不能打退那些生番,回跋人不但不會來相助,反而會來與生番一起分一杯羹!草原上是沒有秘密的,這次我們被那些生番燒了朝貢,若不出手懲治那些生番便是大遼軟弱無能,再恭順的部族都要生異心!」
耶律洪基與耶律莫哥把話說地這樣明白,蕭峰終於明白到草原與中原最根本的不同之處。中原遵循的是道義,而草原唯有強權!「可是,這次偷襲我軍營地的的確不是完顏部!」蕭峰固執道。「陛下不可不察啊!」
耶律洪基眉峰一擰。「有室里、莫哥和我大遼將士的證詞,皆言之鑿鑿是完顏部的烏雅束偷襲我軍。兄弟,你為何總為完顏部開脫?」
話說到這,蕭峰再不能掩飾隱瞞,只得把心一橫,沉聲道:「陛下有所不知,微臣擅離軍營,正因發現那燒我朝貢嫁禍完顏部的真兇的下落。」說著,他便將慕容復化名蘇明石名為與完顏部交易,實則假扮女真人偷襲遼軍的事向耶律洪基和盤托出。只是這口供中隱去了他曾與慕容復相識及大宋即將對西夏用兵的兩件事。
耶律洪基聽過蕭峰述說的內情亦是面色黑沉,半晌方道:「漢人與咱們仇深似海,他們會這麼做卻也並不意外。兄弟既然發現這宋官的行蹤,為何不將他抓來?」
蕭峰面上一熱,忙低頭道:「這位宋官在大宋朝廷位高權重,隨行有不少侍衛保護,是以……」
這話耶律洪基卻不信。「兄弟武藝高超,千軍萬馬之中猶能取涅魯古首級,何必怕幾個漢人侍衛?」耶律洪基說的耶律涅魯古正是前任南院大王,他起兵謀反卻是死在了蕭峰的手上。
蕭峰嘆了口氣,答道:「微臣曾與那位慕容大人交過手,他的武功亦不在微臣之下。」
蕭峰這麼說,耶律洪基卻是來了興趣。「你是說這個慕容復不但才學了得是當朝探花,更加武功了得堪與你匹敵?」
「正是!」蕭峰老老實實地回道。
耶律洪基亦知漢人向來將關外視為龍潭虎穴,一個四品高官敢於獨闖長白山必定頗有幾分膽色,不由嘆道:「如此人才,竟不能為我大遼所用!可惜,可惜!」耶律洪基更知蕭峰出身草莽光明磊落,卻也不疑他以謊言相欺,反而好言安撫道。「如此說來,此事卻也怪不得兄弟。起來罷!」
蕭峰這才謝了恩,起身試探著問道:「陛下,那完顏部……」
耶律洪基負手沉默了一陣,緩緩道:「完顏部勾結漢人伏擊我軍,罪不容赦!」
「陛下!」蕭峰大驚失色,「這分明是……是……大宋朝廷刻意構陷,挑撥契丹與完顏部。陛下怎能中計?」
「完顏部若是忠於大遼,又豈會與漢人結交?給漢人可乘之機?」耶律洪基冷道。「這回懲戒了完顏部,也可令各部族引以為鑒,不要結交不該結交的朋友!」
蕭峰萬萬沒想到他已告知耶律洪基真相,耶律洪基竟仍要將錯就錯對付完顏部,不禁難以置信地吼道:「陛下,你這麼做不是濫殺無辜么?」
蕭峰此言一出,耶律洪基登時大怒,陰測測地道:「蕭峰,你這是在罵朕是個暴君?」
耶律洪基有此一問,室里與耶律莫哥同時汗出如漿。只見耶律莫哥急忙膝行上前,一把扯住還要進言的蕭峰,向耶律洪基求情道:「蕭大王出身草莽不識禮儀,還請陛下恕罪!」
「請陛下恕罪!」室里與蕭峰交情不錯,竟也出言為他求饒。
耶律洪基全靠蕭峰為他殺了耶律涅魯古方保住皇位,如今內亂平定半年不到,若問罪蕭峰,卻是難免被人腹誹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只見他深深地喘過一口氣,向猶自忿忿地蕭峰言道:「罷了!完顏部的事你不必再過問,交了令便回南京罷。」
蕭峰還想說話,身邊的室里與耶律莫哥卻已默契地一同撲了上來,死死摁著他道:「多謝陛下,微臣告退!」說罷,便裹挾著蕭峰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三人方出了大殿,蕭峰未及發怒,室里便已開口勸道:「蕭大王,陛下心意已決,你若再頂撞他便是抗旨了!」
蕭峰雖是草莽,可自幼卻也學過忠君愛國之道,更知道魏徵犯顏直諫的故事。他聽室里這般所言,便本能地出言反駁:「我若明知陛下舉措失當卻不勸諫,豈不成了阿諛小人?」
蕭峰如此正直天真,室里登時啞口無言。良久,他方面色沉重地拍了拍耶律莫哥的肩頭,負手而去。
耶律莫哥亦是心情沉重,拉著蕭峰的手道:「大王,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尋個酒館,邊喝邊聊。」
皇宮畢竟人多眼雜,這個道理蕭峰還是懂的。況且這幾個月他領軍在外,除了與各部族族長飲宴,其餘時候一直嚴守軍規滴酒不沾,肚裡的酒蟲早就寂寞不已。耶律莫哥有此建言,蕭峰即刻點了點頭,與他一同離開了皇宮。
兩人在一處酒館坐定,喝過幾碗濁酒,耶律莫哥便嘆息著道:「依屬下看來,陛下的決定並未有錯。」不等蕭峰把眉峰挑起,他又續道。「大王,這裡畢竟是大遼而非大宋。大王可知,宋人的軍隊每逢出動總要準備上許久的糧草輜重,行軍路上也總因糧草輜重的拖累影響行軍速度。」
「我知道。」蕭峰沉聲道。他曾在種諤帳下效力,自然明白糧草輜重對宋人將士有多重要。當年伐夏,種諤正是因為在索家平斷了糧草才不得不退兵。
「然而我草原上的皮室軍出征,卻從來不帶糧草輜重。也正因如此,皮室軍方能來去如風、百戰百勝!」耶律莫哥傲然道,「然則,縱然是名揚天下的皮室軍也終究是人,是人就需要吃飯補給。大王可知這補給當如何解決?」
「劫掠。」蕭峰淡淡地道。他終究與耶律莫哥不同,雖也知道契丹人的規矩,可卻並不以此為榮。
「不錯!」耶律莫哥正色道,「草原上向來是以刀子來說話的。誰的馬快、誰的刀利,誰就是老大。皮室軍出征,必定會向各部族拿補給,這是規矩。若有一日,皮室軍不再向各部族拿補給,各部族絕不會感念大遼仁德,反而會認定大遼孱弱,繼而引發貳心。」
「就像狼群里的頭狼。」蕭峰嘆息著道,「頭狼兇猛能戰的時候,整個狼群都會匍匐在他的腳下。可一旦它受傷,狼群里的所有狼都會想殺了它,取而代之。」
「如今咱們大遼便是這隻頭狼。朝貢被燒的事,陛下若不出手懲戒,所有部族都會有異動。」耶律莫哥緩緩道。
「但是……」
「但是,罪魁禍首應是那些漢人。」不等蕭峰把話說完,耶律莫哥便已瞭然言道。「可我們沒有證據,那晚襲營的那些女真人並未留下一個俘虜,甚至一具屍首。況且陛下剛平定內亂,並無力對外出兵攻打大宋。如果陛下宣布此事乃是宋人的首尾,而不懲戒完顏部,各部族族長誰都不會相信那是陛下明察秋毫,反而會認定大遼怯懦。所以,即便明知這是漢人的詭計,我們也不得不踩進去。」
蕭峰又灌了兩碗酒,方嘆息著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比起完顏部是否冤枉這點細枝末節,大遼的威勢不倒才更重要。……只不過,莫哥你可曾想過,陛下這般治國,實乃以暴虐治國,而非以仁義治國。各部族對陛下皆是畏懼多於信服,如此豈能長久?」
這個道理如耶律莫哥這樣土生土長的契丹人卻不能理解,只笑道:「大遼立國百年,向來如此,如何不能長久?」
蕭峰冷淡地搖頭。「今日只是完顏部,日後或許還有別的部族。陛下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為保大遼威勢而任意殺人,就不怕終有一日民怨滔天群起而攻之么?」
「如果他們不與漢人勾結,見到陌生漢人便及早拿下,又豈會有這種事?」耶律莫哥理直氣壯地道。
蕭峰只氣得雙目赤紅,立時摔了碗怒道:「這樣治國,與周厲王有什麼分別?我在中原時曾聽聞陛下厲行漢化,如今看來卻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大王,慎言!」耶律莫哥聞言忙撲上去捂蕭峰的嘴。只見他面帶驚恐地低聲言道:「大王背後非議人君,又豈是臣子所為?我知大王自恃武功,天不怕地不怕。可如今大王卻並非孑然一身,整個南院王府、大王的父親、阿朱阿紫兩位姑娘,還有宮裡的皇後娘娘、太子殿下,他們的生死皆與大王息息相關。大王若是言行失當惡了陛下,可曾想過他們會是什麼下場?」
耶律莫哥的這幾句話便好似一盆冷水,瞬間便將蕭峰的滿腔怒火給澆了個乾乾淨淨。只見他怔愣良久,方喃喃低語了一句:「原來這便是官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