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鬼影幢幢,梟啼鴉哀,漸起薄霧的水澤里盤踞著只龐然大物,此情此景之下怎麼看出現的都應該是個森鬼妖魅。

然而現身之人卻是令我大感意外,不是凶神惡煞的夜叉,也不是奪人心魄的妖精,而是個神仙公子,如果忽視掉那身素凈的法衣外。

「蕭四?你怎麼會在這裡?!」

往後退了兩步,揪著眼瞄了半天確定了是他,繃緊的神經方鬆了半截。夜色實在昏暗,我彎腰找到滾過來的燈籠。還好,宮燈精緻不溶於水,捻一捻火芯仍能用火石點著。

白衣如羽的他猶如散步閑庭之中般涉水而來,看了一眼我始終提於手的匕首,又看了一眼我點亮的燈籠,他笑得饒有興味:「殿下仍是那個殿下,但卻變了許多。」

擦凈燈籠的手一頓,我訕訕笑道:「國師又拿本宮打趣了。」

嘴上打著哈哈,心裡苦得和黃連似的。剛剛太過緊張差點為他道貌岸然的面龐所惑,放鬆了警惕。上次小白死後雖然經太醫檢驗他送來的丹藥並無問題,可我總覺得事里事外他與小白的暴斃脫不了干係。

「殿下自己沒有發覺嗎?」他撩起流雲廣袖指了指我手中匕首,「殿下防人之心慎重,匕首半步不離身。可是……」他又指了指我彎腰提起的燈籠,「如果是以前的殿下,在沒有絕對安全的保障之下絕不會留任何可趁之機給別人,哪怕您面前站著的是皇帝陛下。」

心被他越說越涼,涼至徹底,可能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我竟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慌張。輸人不輸氣陣,我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然後我問:「然後呢?」

他噢了一聲:「然後啊,殿下對微臣疏於防備,其實微臣很開心,」他走到我身側,毫不嫌棄地在蛇蛻上懶散散坐下,「彷彿回到了從前的我與殿下相處時。」

「以前的我與你……」

他垂下眼:「以前的殿下與微臣是無話不說的摯友,也是互信互任的君臣。可自從殿下遇刺回來后,卻與微臣之間多了許多隔閡。」

他說完這一段不再開口,像是在等待我的反應。可是吧,他說得這一切他娘的是和紀糖之間的過往回憶啊。任他說得再是聲淚俱下,動情無比,聽在我這不相干的人耳中就好像一個人在和我說今天下雨,明天打雷一樣,著實難以讓人動容。

現場頓時入一種迷之沉默,沉默得我尷尬症都快犯了,醞釀片刻情緒我幽幽道:「至親至近也是至遠至疏,蕭卿當明此理。」我努力擠出兩滴莫須有的眼淚,「世事無常,變遷至此,本宮也是不想的。」

「……」蕭四撩起眼皮,「殿下,有沒有人告訴你,你演技退步了許多。」

我:「……」

閑得蛋疼在這陪你悲秋傷春你還挑剔起來了,老子不伺候了!

「罷了,」蕭四可能也覺得同我在這嘰嘰歪歪太特么矯情了,明智地將話題轉移走,低頭摸了摸蛇蛻,「殿下方才就是被此物卷進來的。」

我橫了一眼過去,冷淡地點點頭。

他起身圍著蛇蛻走了兩三圈,最終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蛇眼處,莫名地長嘆了口氣:「可惜可惜。」

我不覺問道:「什麼可惜。」

「殿下可知此物為何?」

我要是知道,還站在這充滿求知慾地眼巴巴看著你么!

蕭四受了我一白眼,咳了聲不再吊我胃口:「想來殿下此刻也知道了,山中神獸並非是什麼昊天龍神,但這澗中白蛇盤踞此處百餘年也頗通了靈性。今夜本該出現在應是白蛇本尊,可在若干天前有人卻將它殘忍殺害,利用偃術將死物製成了這麼個器物。能活百年的生靈已實屬不易,慘遭殺害之後遺骸還被人如此擺弄,殿下您說難道不可惜嗎?」

我獃獃發問:「偃術?什麼是偃術?」

蕭四綻出一星點說不出味道的笑容,笑容深處卻是沒有一絲溫度:「道分三道,天道人道地道,而偃術便是最下等的地道中不入流的旁門左道之法。輕視天地,玩弄生靈,極盡私利!」他輕輕撫摸掌下蛇蛻,「可憐它百年修行,我遲來一步,未能救得了它。」

頭一次見著蕭四露出這麼有人味的神情,可我一分驚喜都沒有,因為我發現自己很有可能……就是他口中偃術造出的器物之一。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這個認知還是讓我心情糟糕,並非我攢了三生三世的福報惹來老天垂憐,讓我死而復生。現在的我只是一具人為製造出的能動死物而已,與這裡的山川木石,龐然蛇蛻唯一的不同是我還能動……

「殿下神情為何突然凝重起來,莫非曾經也聽說過偃術妖法?」

我勉強按下心中焦躁,暫時打起精神來應對他:「國師都說是不入流的術法,本宮何曾會知道?」

雖然沒有與他對視,但我知道蕭四在暗自收納我面上一絲一縷的變化。他懷疑我,從一開始就懷疑我……

「那……」

「午夜已過,再不出去外頭的百官要等得心焦了。」我強行打斷他的話,「『龍神』既已成這般模樣,為了穩定民情民心及我大晉社稷,國師想必應該知道對外該如何說道今晚之事?」

快言快語一通說完,我不再看他,將匕首揣回懷中,撣去衣上塵土,提燈而起。

我不知道我做得對不對,但至少蕭四沒有其他言語,短暫的沉默后如平時一樣笑著跟隨我道:「殿下之命,微臣莫不敢從。但『龍神』之死非比尋常,行兇之人必是有危害我大晉國澤之心,再者若是日後為陛下所知,殿下恐怕也要難辭其咎。微臣以為,此案須追查到底,揪出兇徒才是,殿下以為呢?」

他所提合情合理,找不出理由反駁的我只能心情複雜地答了個好。一方面,殺害白蛇之人可能與製作我這具身體的人為同一人,找到他等於找到我的過去;可另一方面,我內心深處隱隱抵觸著揭曉那段記不起的過往。

短短的一截溪水路,因有蕭四在我只覺走得異常漫長,快看見眾臣各色朝服時我想到了什麼,輕聲問道:「國師對偃術極是厭惡,究竟是因為玩弄它之人會傷我大晉國本,還是單單厭惡此術及背後之人?」

蕭四似沒料到我有次一問,啞然片刻后他輕聲一笑:「殿下放心,我與欽天監自始至終只忠於大晉,從無半分私心摻和其中。」

「那就好。」我平平看著前方,一步走出溪流。

對上的卻是一張張各喊驚慌隱憂乃至悲戚的面容,我納悶啊,短短一個時辰前他們還躍躍欲試興奮地送我前去與昊天龍神親密會晤,怎麼一回身各個如喪考妣,連對憑空出現的蕭四都視而不見,難不成他們已經率先知道了山澗里的龍神被人一刀宰了?

「殿下……」江春噗咚跪下,顫聲道,「京中來報,陛下,陛下他……」

我那南瓜精的皇帝爹咋了……半是茫然半是不安間,最前方的紀琛掌間攤著封書信走上前,深深冷冷地撇了眼蕭四,低沉聲道:「京中急報,陛下重病昏迷不醒,太后召您與百官速速回京。」

「重病?!」我一驚,離京前他還力拔山兮氣蓋世地熊抱著我依依不捨,「這才幾天怎麼就病了呢?」

紀琛像是小小的無語了下,后道:「太醫說陛下進膳過急,積食過多引出的病灶。」

「……」你完全可以直接說他是暴飲暴食,差點被撐死……

我不知是該擺出什麼表情來,如果不是太醫救治及時,這大晉歷史上恐怕要出現第一個撐死的國君了,真是既悲傷又喜感。

來時悠悠閑閑,去時策馬狂奔,一行隨扈車馬猶如風卷驚雷直奔向遙遙帝都。我坐在顛亂的馬車中心隨身體一會上一會下,前有「龍神」暴斃而亡,後腳皇帝便莫名病危,兩者相連彷彿預兆著此趟回京之後即將掀起的翻天巨浪。

如果是原本的紀糖,或許她可以成為定風止浪的鎮海石。可於我,在滔天巨浪面前我就像一片微不足道的扁舟,隨時頃刻間被拍得粉碎。

但要在此時讓我撒手而去,我那點可憐的良心又在聲嘶力竭地拉扯著我,看看垂危在床的皇帝爹,看看百般依戀於他阿姐的紀聰,再看看……

不經意一抬頭,沒提防地與雙近在咫尺的眼睛對了個正著,我倒吸了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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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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