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眾人連夜趕路,行了一夜都無事。

十幾人的行列不離大隊商隊前後,若有什麼變故一道信煙上去對方剎那來援。

章華認為一路上不可能平安無事,但這樣易容改扮又小心謹慎,不會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第二天天光大亮時,章華說:「住店歇息半日,待到正午過後再上路。也避一避耳目,三哥你帶人去聯絡城中娘的人,問問京城消息。」一面叫人都去吃飯休息,一面叫下人燒水給『和尚』擦洗身子。

章華給方帝姬換了一次葯,用藥酒給她擦脖頸手臂,慢慢喂她喝葯。幸好她在昏迷中還能吞咽用藥粉調的湯。

一碗葯湯餵了兩柱香,方帝姬總算醒來。

她額上有了淡淡的抬頭紋,平日里保養適宜有內力支撐的臉頰失卻了血色,精光四射帶有奇異的魅力能震懾人心的眼睛變得暗淡,垂下的眼瞼更顯喪氣。那堅定明快,永遠充滿自信活力和幽默的聲音嘶啞而低弱。她的眼神中似乎有一絲疑惑,對自己的疑惑,對自己判斷力的疑惑。

正當盛年的貴婦遭此重創一下子老了許多,倚在下等客棧的枕頭上,經過易容的臉上,眉梢眼角出現無數細紋,剃光的頭髮上一夜之間多了許多白色的頭髮茬。簡直像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像個被風穿透的枯木。

她雖然面色蒼白的發青,神情也有些恍惚,但看起來還算鎮定和堅強,醒過來就要粥喝。

章華跪在床邊喂她喝了半碗粥,觀察她吞咽的動作和緊皺的眉頭,心說:丞相這一刀可把娘的身心都傷透了,娘有內力支撐,外傷也就是一月光景就能基本痊癒,可是心裡頭呢?

娘雖然鎮定的像平常一樣,卻沒有過去的張狂霸道,眼神中沒有報復和重新振作的光芒,這那裡是過去肆意妄為橫衝直撞笑傲殺場的帝姬娘娘,只是個無力抗爭故作鎮定的女人。

過去那伸手不讓步,舉手不留情,睚眥必報的帝姬娘娘,被丞相一刀捅死了。

她就連一點人氣兒都沒有,就連看見最討厭女裝的章華打扮成千嬌百媚的少女,都沒多看一眼。

章華試探著柔聲問:「娘,咱們往後怎麼辦?」

方帝姬沉聲道:「儘力活下來。這是哪裡?」

「徐州城。娘,咱們去哪兒?現在準備好了出海、從邊關出國和進山三條路。」

方帝姬沉默片刻,道:「我醒的晚了,皇宮從內到外有一條密道,裡面有屋子和糧倉,我數次遇險都是在那裡養傷。我所有能去能躲的地方,丞相都知道,只有皇宮密道他不知道。」

「那娘您怎麼知道?」

「我為皇帝效勞,他是個看顧臣屬的好君王。」

金五娘推門進來要找章華說事兒,看見方帝姬醒了,連忙關上門撲到床前,激動的什麼都說不出來。

方帝姬笑了笑,慢慢道:「亂世出英豪,國難顯忠良。你們倆都是我的好孩子。陳良王乾呢?」

章華道:「他們在不遠處帶領大隊人馬扮成商隊,如果要叫他們過來,我叫人去叫。」

「不用。」方帝姬喘息了一聲:「不瞞你們,我現在內力全無。」

章華著急道:「我把內力傳給你。」

金五娘連忙附和道:「對對,我們都把一部分內力傳給你,你就好了。我們修的是一路心法,來吧娘。」

方帝姬輕輕抬起手制止他:「我的丹田枯竭,經脈閉塞,懂了么?」

金五娘章華二人如同萬丈高樓一腳登空,揚子江心斷纜船翻。目瞪口呆的看著她,過了片刻,章華才吃力的說:「是因為他在刀上塗了葯么?」

「因為他刺穿了我的丹田。」方帝姬嘆了口氣:「釜底抽薪,是條妙計。」

金五娘道:「娘,你讓我去砍了丞相!章華總攔著我,」

「為了我兒子,他不能死。」

「娘!」

「你聽我說。」方帝姬一急,輕輕動了一下,小腹傷口疼的她臉上抽了抽。緩緩道:「我兒就是他的兒,我死了他們還有父親,如果我和他都死了他們就是孤兒,要被我和他的仇人威逼陷害報復。」

她有頓了頓,叫章華捧著杯子喝了口水:「就像我娘,生前是仗義豪俠威震綠林,我爹是北路十二郡瓢把子,我跟著爹娘長到十五歲,好吃的好玩的好威風好霸道享盡了,爹娘死後我吃的很多虧都是因為我娘是她。父母和孩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我爹娘活著的時候,聲名鼎盛,誰不稱他們一聲大俠。人剛死就是賊是匪,我從名門之後變成賊子賊孫,頂風臭八百里。我跟著我爹娘享受了多大的尊榮,那之後我就受了了數倍的侮辱。因為他們倆都死了,我就是個柔弱可欺的孤兒,沒有武功頭腦也沒有安身之處,我父母的產業沒一個是我的。」

「娘你不會死的。」

「我沒有內力沒有功夫,就連人也有癱瘓的可能。這樣姓方的能撐住丞相府的家業么,能讓人誓死效忠,能做到原先那些事么??我是伸手五指令拳手就要命,那是我有本事。人前顯聖,傲里多尊是我的能為。」

方帝姬道:「我做了多大事,就有了多大的名聲地位榮耀,過去是我和他同心同德,現在我廢了他也自斷一臂。我現在完了,過去的一切我都無法維持,只有我能全部恢復,否則孩子的父親不能死。你們要知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旁人我信不過,可長女也只有十歲,而你們弟兄四個都撐不住這偌大的家業。」

章華不服的叫了一聲:「娘!」

方帝姬滿面疲憊,嘆了口氣,輕聲慢語:「陳良溫良謙和有容人之量但沒有殺伐決斷之能,擔得起大尹做不得丞相,更撐不住我的家業。」

「王乾太過狂傲目中無人言辭又放肆,眼睫毛都是空的,當個將軍我還怕他信口開河得罪人。」

「金兒是個好孩子,但魯莽單純難得細緻,除了打架殺人吃飯還能幹得好什麼?」

「章華,章華你氣量狹小手段陰毒,偏又智多如妖,把家業交給你能興盛一時,到最後人人敢怒不敢言,沒個好下場。」

「不是我偏心,論氣度他是神仙風度儒雅英豪、論容讓他不與爭閑氣能唾面自乾,能制一服不制一死、論決斷當場不讓步舉手不留情。和文人論賦同武士拼酒,對文臣說江山社稷對武將說邊關烽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還不顯突兀,你們都不如他。別說我這個曾經的自己人,就連他的仇敵都得認他是條豪爽仗義的漢子,是個道德高尚的儒者。」

「可他幹了這樣忘恩負義的事!」

「我們原先也是這樣對別人的。郭生說,睚眥必報和恩怨分明只是立場不同。」

方帝姬嘆息了一聲:「躲起來,帶著我躲起來。」

金五娘道:「娘,只有殺了那老賊,你才能安安全全的養傷。」

章華道:「想殺娘的不只是丞相一個。」

「祗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那不是方帝姬的死法。」方帝姬深吸一口氣,小腹依然隱隱微痛,道:「你們去吃飯,吃完就走。」

「娘,您要死的轟轟烈烈,還是要讓別人死的轟轟烈烈。」

方帝姬看著窗外的人影,嘆息一聲:「這不由我做主。很快你就懂了,十娘子,你還是太年輕,我把你保護的太好,真正下作的東西你都沒接觸過。叫人把吃的拿進來,在我這屋吃。」

章華面露不滿,卻不想頂撞她。

金五娘叫小二把飯拿到屋裡來吃,一邊吃一邊繼續商量。

方帝姬靜靜躺著,忽然道:「十娘子,我叫你幫我的記住的那句詩是什麼來著?」

章華放下碗筷:「殘年殘生寒如水…沁涼兮星流曠野,星垂平野心似水…與女一家荻和月。娘,當時斷斷續續的聽不真,只有這四句。怎麼了?」

方帝姬面露沉思:「我年輕時見過那個道士一次,他說我仙緣有份,必遭生死大劫才能了脫凡塵。到現在我也覺得他是胡扯。」

「就是胡扯。娘你不必管他,您這美貌氣度肯定是瑤池會中人。生死大劫就是死了,道士都說人死了成仙。」

「不,那個道士會點石成金,我得著二兩金子,要不然忙著奔飯轍誰有空搭理他。」

「點石成金?」金五娘抬起沾著黃米飯的小黑臉:「娘您學了么?」

「我說想學,他罵我貪婪不要臉,怒沖沖的走了。」

章華笑道:「既然不教,那真是個騙子,肯定是障眼法。」

「什麼障眼法也不能把半塊窩頭變成塊一模一樣的金子,還讓我花了半年。」方帝姬頗為遺憾:「當時他要是教我點石成金的能力,我肯定就跟著他當道姑混飯吃。沒有過去的榮華富貴,也就沒有現在的下場。」

章華金五娘都聽她這話悲涼,看神態舉止,卻看到她摸著光頭還能樂的出來,尚有些半真半假的詼諧。

章華暗暗放心了些,只要方帝姬氣度不變,哪怕滿盤全輸也有東山再起的時候。就算是霸王項羽,若是不惜虞姬一死,從回江東,未必沒有滅掉北朝漢王的可能性。

人什麼都能輸,只有鬥志不能輸。

誰料想,到了下午準備上路的時候,從人全都昏厥,細看時一個個眼角發紫眉心泛黑、耳朵眼裡淌血。

這一行人中,只有方帝姬章華金五娘三人安然無恙。

方帝姬從房中用不高不低的聲音,沉穩冷淡的說:「都死了,是不是?」聲音傳到隔壁,傳到死寂的屋中章華的耳朵里。

章華沒料想殺手來的這樣快,驚慌了一剎那,就想起現在有方帝姬做主:「是的,娘,怎麼辦?」

「把我的刀給我。」方帝姬淡淡道:「他或許不想殺你們或許是不想殺我,說不準,往後和我吃住在一起。誰有福氣,都讓別人沾沾。螻蟻尚且貪生,誰想找一條生路,我也不攔著。」

金五娘嚷出來:「死我也要守著娘!我和那老賊不共戴天!」

章華道:「只要娘還活著,我就能為了娘去死。」

方帝姬輕輕點了點頭,招招手:「附耳過來。」她輕聲道:「五娘十娘一切出去,把我留在這兒。五娘偷偷回來,躲在我這屋房樑上看有無來者,十娘你去看看,如我所料不錯,陳良王乾此刻要你去救。」

她閉上眼睛,盤算了一陣子:「你記住,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章華急忙去找陳良和王乾,卻只見他們住的旅店遍地死屍,一百餘好手盡數身亡。

陳良王乾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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