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沈門風雲

序章 沈門風雲

洪武十三年初,廟堂之上暗流涌動,先是藍玉加封永昌侯,以節制西北各路兵馬;后是明太祖朱元璋以「謀不軌」罪誅宰相胡惟庸九族,同時殺御史大夫陳寧、中丞塗節等數人,其中牽連人數之多之廣,實屬罕有。

因這一事,原本春光燦爛的南京城,此刻籠罩着一片肅殺之氣。老菜市口這幾日人山人海,大有看稀奇之意。平日裏與胡惟庸沾些關係的大人物紛紛江湖救急,各路人馬齊聚古都,千萬人前來設法營救,大有如火如荼之勢,就連街邊的說書先生都比往日忙碌了幾分。

南京西町大街,青石板路筆直伸展出去,與皇城疵鄰相接。正是城西富貴榮華之地,無數高官邸府匯聚之所,史稱烏衣門第,也是大財神沈萬三南京別院,四開四合,比之王府也不多讓,被民間喚作聚寶巷。

此刻,原本幽靜的長巷卻喧鬧起來,臨近的幾間大院伸出幾個好奇的腦袋,巷口更是有不少人駐足觀望。

一座建構宏偉的宅邸之前,左右兩座石獅卻被鋸下了獅頭,截口鋸齒橫生,實在詭異的很。

門頂匾牌歪歪斜斜,上寫着「沈府」兩個朱紅大字。不知為何,上面蘸了幾道血跡,烏黑粘膩,與匾牌上的硃砂融在一起,就像是發酵的醬汁。

血液從正門外淌了進來,順着爬壁的花草,混著泥沙,顯得更加濃稠了。

門前大路上,一隊衛兵手執刀槍,押著一長串的囚車,向西而去。

洪武十四年,洪武皇帝下旨:「沈富身負包庇罪黨胡惟庸,通敵,斂財,傷人多條罪名,罪大惡極,本因誅滅九族,不過念在其曾有輔佐之功勞,皇恩浩蕩,從寬處置。現著令,沈富本人發配雲南,京城一系滅門,周庄一系抄家充公,蘇州一系充軍。」

聽着門外喧嘩,一貌美少婦正捲縮在門后的角落裏。她雖然衣着華麗,但是此刻也是落魄之際。她臉色蒼白,幽幽道:「死了,都死了,阿花,萍兒,是不是都死了?」她向前蠕了兩步,一把使勁揪住前面老者的衣角,小聲問道:「嚴...嚴管家,我們…我們怎麼辦啊?」

一老者忙轉過身去,安撫那少婦道:「夫人放心,小的就是拼了老命也要護夫人周全。」當下透過門縫瞧去,一個個頭顱滾在一起,堆作了小山。只見一騎馬男子手握長劍,指著正門喝道:「沈家滿門抄斬,不留一個!」

他話音剛落,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又是一隊騎兵趕來。

馬上縱身跳下兩人,道:「快,進去看看,不能漏了一個。」後面的人又叫道:「快點,這些家奴統統砍了,一會將軍還要進去看看呢!」

身披銀甲的劊子手們聞聲點頭,手起刀落,那一張張熟悉的頭顱飛到天上,一剎間血肉橫飛。

姓嚴的管家喉結一顫,嚇得忙縮回脖子,與那少婦相視一眼,都不禁潸然淚下。

那婦人道:「怎麼辦啊?老爺怎麼還不回來救我們啊?」說着掩住臉面,低聲哭泣起來。

管家似是沒有聽到她抱怨,自顧說道:「夫人,就算老爺在這裏,怕是...也無濟於事。」他說完話,那婦人吐一口唾沫星子在他臉上,小聲罵道:「你說什麼?如今老爺有難,你這老奴卻還這般詆毀老爺?」

奇怪的是,那管家並不慍怒,忽然握緊手中的長棍,顫聲道:「夫人,你要記得,替我…照顧老家的兒子。」

那少婦頗見詫異,顫聲問道:「你,嚴...嚴管家,你說什麼?

那管家緩緩站起身來,又重複一遍,道:「夫人,老奴最後一次求你了,替我照顧好兒子。」

少婦睜大眼睛,問道:「嚴管家,你…你要幹什麼?」

那管家並不答話,當下一手握棍,一手抓起少婦,調頭就往裏屋跑,便跑便道:「夫人,一定要替我照顧好我兒子。」話語悲切之極,叫她不好拒絕,她只是在想,就這樣,真的能逃出去嗎?

兩人身後傳來粗魯敲門的聲音,敲了一會,門外便有人罵罵咧咧,有人高聲喝道:「媽的,快點撞開,裏面肯定還有人!」然後,門外一陣騷動,四五道橫木杠開始唧唧作響,那正門彷彿立馬就要被撞開了。

果不其然,只聽「砰」的一聲,橫木忽的齊齊斷裂開來。那少婦回頭瞧上一眼,幾名士兵已經追了進來,個個手握長槍,面色凶神惡煞。少婦瞧得分明,當下尖叫一聲,雙腳發軟,跌倒在地。

眼見那幾個衛兵逼近,那管家猛地回頭,臉上竟毫無懼色,抄起手中木棍,去與那些披甲執銳的精兵廝殺。結果可想而知,那木棍被削的不到一寸,管家握著光禿禿的木頭樁子,口中嘀咕着什麼。

那幾個衛兵獰笑着,不過他卻是看不見了,因為他渾身上下已被戳成了個篩子,霎時便成了個血人。

那婦人已然被嚇得合不攏嘴了,痴痴道:「嚴管家,啊!」她尖叫一聲,暈死過去。

幾個衛兵聞聲望去,相視一眼,一人嘻嘻笑道:「這女人倒是不錯,要不我們先…」那說話的衛兵還沒說完,身子一陣抽搐,倒在地上,手腳不停的扑打。

一旁同伴笑道:「你這小子,一瞧見女人怎麼就…」他話說到一半,也是撲通一聲,軟到在地。

幾個衛兵臉色煞白,像是見了鬼一般,四處張望,紛紛吼道:「是誰?」

「快滾出來!」

諾大的空壩只有斷斷續續的回聲「滾出來」,「出來」…

幾個衛兵面面相覷,心中越發沒底了。其中一個機靈點的士兵轉頭便往大門外跑去,便跑便喊:「來人啊,鬧鬼了!」畢竟他們一天之內殺了那麼多人,那幾人心中也是一慌,忙隨着他跑了出來。

那執法的將軍聞聲而來,喝道:「大驚小怪,你們皮緊了?」身後數十名衛兵抬頭瞧來,見將軍進了正門,一個個眼中放光,忙停下手中的屠殺,也悄摸摸地跟了上來。畢竟,這大門充滿了誘惑,這裏面有着他們夢寐以求的白銀,黃金,無數的財寶!

雖說是抄家滅門,但世人皆知沈家富可敵國,相傳他家裏茅廁都是鑲金裹玉,普通銀兩更是沒個定數,眾人自然忍不住渾水摸魚,想要偷偷摸些好處。

那將軍進門后四下一望,隨即冷哼一聲,對着先前大呼小叫的衛兵劈頭罵道:「他媽的,鬼在哪兒?」

那衛兵指着地上兩個昏過去的士兵,道:「他們就是被…」他說到一般,忽然啊的一聲,又道:「那女人...不見了,還有那死人...」

將軍皮鞭本來已舉過頭頂,正要落下,忽聽那衛兵大叫道:「真的有鬼啊!那女人不見了,還...還有那老頭也不見了!」

先前幾人也才反應過來,合聲道:「對啊,那女人和老頭屍體的確是不見了。」

一聽「屍體」二字,那將軍濃眉一皺,忙翻開一直夾在腋下的沈家譜冊,道:「快去核查屍體,是不是一百三十六具屍體?」

隨隊的仵作忙去對數,算了兩番下來都是一百三十四具屍體,剛好差了兩具屍體。數目果然不對,那將軍嚇得冷汗直流,那隨隊的仵作上前一步,對着他附耳低語幾句。

那將軍才稍稍穩神,下令道:「你們快去街邊找些同犯來殺了,若是上面發現數目不對,你們都活不了。」此話確實不假,不過他也知道,若是此次真出了貓膩,那麼在場所有人的腦袋自然是都保不住,包括他自己。

眾衛兵也知道其中利害關係:沈富所犯乃是重罪,又由聖上欽點罪名,此時只要逃脫一人,執法者便是同罪。眾人互顧一眼,心中都是橫下心來,不過那仵作眼神飄忽不定,小聲道:「將軍,這裏是高官之所,公然抓人怕是會有些麻煩。」

那將軍怒目而視,道:「哼,割了腦袋誰能認出來,再說了,這裏的人哪個跟沈家沒有瓜葛,都是同罪。」

眾人見他說得理直氣壯,紛紛點頭,出門去抓人了。

眾人前腳出門,便覺得整個長街都暗沉下來,一陣陰風吹過,長巷青瓦簌簌作響。

只一瞬,原本清風朗日,轉眼間便是天昏地暗,暮色沉沉。

眾人齊聲罵道:「這鬼天氣!」

一片罵聲之中,卻是夾帶着一聲嘆息,「哎!」卻是最前面的一老兵伸出右手,瞧那幾絲細雨落在手心,他抬頭望天,低聲道:「老天爺啊,哎!」

不知怎的,只是一句莫名的感嘆,眾人便覺得心中一沉,想要張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這一日,整個城西都是灰濛濛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氣。

…..

秦淮河畔,春雨如金,十里長堤繁華依舊。

河面上,一艘諾大的畫舫正緩緩向南而去,船頭兩男子並肩而立,皆是披蓑戴笠,遮住顏面。

其中一人二十齣頭,鳳目薄唇,本是十足的美男子,眼下卻是一張苦臉。

他伸手指著天,先開口道:「沈叔,你看,老天都為您鳴不平了。」

一旁那人卻是白髮蒼蒼,只見他罷了罷手,道:「不過是天地自然氣象而已,老天若是真的為我鳴不平,又豈會這般待我?這些渾話,全是附炎趨勢的小人話,你以後莫再提起。」他望着天,苦笑道:「老天,嘿嘿,雖說朱重八可惡,但是要說這老天,恐怕也非他莫屬,嘿嘿。」雖是發笑,卻是比哭還要悲切百倍。

年輕人聽到朱重八三字,似是十分激動,道:「沈叔,您真的要去雲南嗎?」

老者神色雖是慘淡,但兩眼炯炯有神,望着前方笑了笑,反問道:「怎麼不去?」

見他如今暴君無道,朱元璋那廝下手好生毒辣。若…若不是我們及時趕到,恐怕夫人她已經...哎,沈叔,你還是出關去吧。」

只見他長嘆一口氣,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年輕人道:「姬夫人她,她已經被送到北方去了。」

那老者點了點頭,道:「很好,那地方很好。」

年輕人聽不出任何喜怒悲歡,一時之間頗是不解,又道:「沈叔,你若是要出關,我好去打點,如果過了時…」

他說到一半,老者輕輕拍着他的肩膀,道:「張賢侄,老夫這殘軀…已經入土過半了,出關又能怎樣?」

年輕人叫一聲「沈叔」,神色卻是無奈。他知道,眼前這個老者有着非同常人的固執。

老者往船艙走去,邊走邊道:「我已經叫沈茂他們離開了,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嘿嘿,我一生驕傲,沒想到晚年…哎,幸好還有你為我這個老頭送終。」

年輕人細眉一皺,忙道:「沈叔,您這是什麼話?若不是您當年庇佑我們張家,我們早就...早就…」

老者停下腳步,回頭注視着他,笑道:「張士誠有你這個好兒子,他這一輩子也不算輸了朱重八。」

年輕人聽他褒揚卻並是歡喜不起來,仍舊愁著臉,道:「沈叔,你真的不走?」

老者道:「不走了,走不動了。」只見他走到門口,似是歇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我要留下來,在我入土前…要為朱重八的子孫準備一份大禮。」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明月長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明月長歌
上一章下一章

序章 沈門風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