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青衫依舊(番外)

第九十三章 :青衫依舊(番外)

她沒有名字,沒有親人,沒有家,有的只是一條命,如野草般燒不盡的命。

她是在寒冬被賣到醉紅樓的,漫天鵝毛大雪紛飛著,她衣著襤褸,跪坐在醉紅樓門口,只因她不願跳舞,老鴇沾了鹽水的鞭子不停抽打在她背上,幸虧天氣寒冷,她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那是一種麻木,錐心刺骨,那時候她在想,活著比死了更難,可她不願死蠹。

冬日的冰雪將街道冰封成千篇一律的灰白,就是在那一天,華貴的馬車停在醉紅樓門前,隨行的下人喝止了老鴇,隨即有人撩開了馬車帘子,俊朗的面容中帶著少年獨有的稚氣。

醉紅樓四下的人們紛紛跪拜,連老鴇都是驚恐的模樣,在她心裡老鴇是極其厲害的人,她還從未見過讓老鴇如此懼怕的人,她不由得多看了馬車中的人兩眼。

她望過去的目光與少年的目光恰好撞在一起,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眸,時隔多年她已經記不清,但她在此後的許多年裡,一直誓死效忠。

「你可願跟在本王身邊?」少年撩著馬車帘子,淡淡地詢問,面上的神色沉靜如水。

他的聲音雖然淡,但不可抗拒,她愣愣地點了點頭。

從此以後,她有了名字,被買回來的那一日是大寒,她便取了寒字為名,即便是爹娘有了小弟弟而拋棄了她,她還是執著的用以前的姓,何寒髹。

她以前生活在太平附近的村子中,剛剛進京就被賣到醉紅樓,所以她沒有見識過太平的繁華,初到王府時,她本應做婢女,可她偏偏選擇了侍衛。

就像她本是一顆野草,卻偏偏要活出佳木的姿態。

她還知道了那日將她買回來的是九皇子孟弈白,他於她有知遇之恩,除了整日的練武和做不完的活,每到夜裡她躺在床榻上之時,都暗暗下決心,要努力往上爬,搶到侍衛頭領的位子,做王爺的貼身護衛。

可王府侍衛個個優秀,且身手不凡,她只是個小女孩,肩不能提手不能挑,連劍也握不住,練武之時摔得渾身青紫,磕的腿上沒一塊好皮膚。

終有一日,她練武之時體力不支從高台上摔下,一下午沒有去報道,侍衛頭領便罰她打掃院落,她沒有辯解拿起掃帚,頂著夜晚呼嘯的北風,頂著紛飛的大雪,一遍一遍地掃著院落。

可她掃乾淨了又會有新的雪落下,她掃了半夜都沒掃乾淨,末了氣得扔掉掃帚坐在雪中。

她就是在那時遇到宋辭的,他一襲青衣,肩上披著大氅,攏在袖中的手端著湯婆子,身形在滿天飛雪中分外單薄,他站在遠處,看著她頹廢地坐在雪地里,扔到一旁的掃帚上已經覆上一層雪。

隔著簌簌落下的雪,她眯起眼睛望著他。

「王府不養閑人。」他的聲音溫潤,說的話卻一點也不中聽,「你若是撐不下去,大可以收拾包袱走人。」

掃了一夜的雪,她本就心情不暢,一聽到他的話,不由得更是來氣,「我是閑人?」她站起身子,拍掉了棉襖上的落雪,「你只是個門客,說白了就是吃白飯的,豈不是比我更閑?」

從小到大她一直是唯唯諾諾,爹娘不喜歡女孩子,她便不能過於強勢,老鴇逼迫她跳舞,她不想跳卻也不能說什麼,最後淪落到被打的地步,在王府中,她只是一個地位極低的學徒,劍都抓不穩沒有資本,更別說氣勢洶洶地說話了。

但面對這個單薄的門客,她的火氣被完全激發了出來,說的話一點都不好聽,本以為那心高氣傲的讀書人會生氣,沒想到他愣了愣,隨即微微一笑。

他上前幾步,在雪地中踩出一行腳印,「說我是吃白飯的,倒也沒錯。」他走到她身前,將手中溫暖的湯婆子遞了過來,「同為吃白飯的,總得惺惺相惜些。」

她愣愣地看著湯婆子,在月光下散發著柔和的金色,還冒著熱氣,雪落在湯婆子上面,迅速的融化。

她的手早已凍僵,實在是抵抗不了湯婆子的誘惑,但她抬眼看了看笑意融融的宋辭,想了想,還是沒有伸手接過,反而將手背到身後去,僵硬道:「……我不要別人的東西。」

特別是這種只有一張嘴,其餘別無長處的讀書人。

「我沒說送給你。」他笑意未減,修長的手指暴漏在寒冷中已經有些泛紅,「只給你用一下下,一小下下,用完了,你得還給我。」

一聽這話,她面上一緊,伸手就去奪過那湯婆子,緊緊抱在懷裡,暖著凍透的手指,用別人的東西讓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得狡辯一般道:「……摳門。」

說著,她用腳隨意掃了掃雪,席地而坐,懷中的湯婆子成了唯一的熱源,供她全身吸取熱量。待她暖和過,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卻見宋辭早已轉身離去,青衣在漫天風雪中漸漸消失。

而那湯婆子,他從未跟她索要過。

時光推移,她在王府待了整整三年,逐漸適應了整日練武的生活,手指上漸漸生了繭子,細膩的皮膚也在風吹日晒雨淋之下粗糙起來,她失去了女子的柔弱之態,握起劍來愈發順手,也能擊敗幾個學藝不精的小侍衛了。

她覺得她的武藝日漸精進,足夠獨當一面,但她第一次殺人,卻讓她一下子慌了神。

那時太平流竄著幾個江洋大盜,被冠以神偷之名,什麼都偷,什麼都敢偷,除了皇宮沒偷過,其餘地方都不在他們話下,所以他們愈發狂妄起來,每次偷東西都要事先留一張條子說幾時來、偷什麼,以此彰顯神偷之名。

而這次,幾個江洋大盜盯上的居然是王府的夜明珠,這顆夜明珠是皇上前些時候賞的,沒幾日就被他們給盯上了,還說第二日子時非偷不可。

收到大盜條子的第二日,王府加強了戒備,就連她這種平時不需要參與巡邏的都要跟著一起,而那些江洋大盜也準時,居然當真在子時潛入了王府,且正與他們那一小隊相遇。

她是第一次見到廝殺的場面,那些鮮血是真的,那些屍體也是真的,江洋大盜猙獰的面容也是真的,只因為她緊張愣了一小會兒,沒來及反應,身前的侍衛就被偷襲的大盜一劍貫胸。

鮮血灑在她臉上,溫熱的感覺讓她回過神,她機械地抬起手臂,刺向了大盜疏於防備的后心窩。

之後的事情,她記不太清楚,她好像被人傷了,渾身上下沒有不疼的地方,幾個江洋大盜陸續被抓住,只有一個逃竄了,她什麼都沒想,提了劍就追上去。

那夜夜色黯淡,四下也是黑漆漆的,風一卷枝頭的樹葉沙沙響,在靜悄悄的夜裡分外明顯。

這兒是王府一處不起眼的角落,與其他奢華亭台樓閣相比,這破舊的很,地上亂糟糟,好似沒人除雜草,也沒什麼光亮,興許是廢棄的地方。

她追到這,大盜已經跑了沒影,她這才覺得渾身上下疼得好似要裂開,疼得她直想掉眼淚,她低了低頭,看著血從她腹部汩汩流出,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她被人捅了一刀。

步子搖晃了一下,她再也撐不住,靠著牆壁坐了下來,失血過多,身子是徹骨的寒,她喘著粗氣,眼淚沒知覺的放肆流下,她感覺快要昏倒了,如果她閉了眼,迎接她的將是死亡。

「……你是不是有病,還要不要命了?」

在她意識恍惚的時候,耳旁忽然聽得有人說話,她想仔細聽,但身子已經不受控制,有人在處理她腹部的傷口,她才清醒了一些,眼前朦朧的景象微微清晰,她看到天邊的一輪彎月,稀疏的星子,還有眼前滿面焦急的宋辭。

「不許睡。」他的聲音很急切,但手上的動作有條不紊,包紮的手法分外熟稔,「做什麼都好,千萬不要睡。」

「……酸書生?」她好像有了些力氣,但思緒還是在清醒與模糊的邊界上徘徊,她的面上沾滿了眼淚,不知是什麼時候流出的,「酸書生我冷,我好冷……我殺了人,我好怕……」

劍刺入大盜胸膛,那鮮血四濺的感覺,她這輩子都忘不了。

宋辭抿著唇,額上冒了一層汗,他用力壓著傷口,雖然流血速度減慢,但血依舊源源不斷地流著,「冷你給我受著,怕你也給我受著,你有沒有腦子?外層自有部署,那伙人是瓮中之鱉,不需要你來抓。」

他深吸一口氣,埋怨一般,「我要是不來看看,你早死了。」

眼前的月光越來越淡,星子幾乎看不到,她想說什麼卻張不開嘴,手指尖感覺不到絲毫的溫度,察覺到她即將昏厥,宋辭眉頭一皺,連忙大聲道:「小侍衛!」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臉頰,「得得得,我不說你,不許睡!」

他的手上帶著濃濃的血腥氣,濃烈的味道讓她找回一些清醒,斷斷續續道:「你手上……都是血,我的臉……要髒了。」

本來宋辭正將碎布條打結,一聽這話,動作頓了頓,不由得笑了起來,「自己的血還嫌棄?」他嘆了口氣,「話說的果真沒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她閉緊眼睛,拚命呼吸著,好似只要呼吸著就不會死,「我還有事沒做……我沒當上侍衛頭領,我還想回家看看……」

眼淚不受控制的湧出,順著她的臉頰流下,沖刷了她臉上的血跡,「我的……弟弟,他得有三周歲了,爹娘……娘的哮喘好些了嗎……」

宋辭垂著眼眸,側耳聽著,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直到她的血漸漸止住,他把了脈,放心地長呼一口氣,輕聲道:「還是頭一次遇到流眼淚都流的這麼倔的。」

他抬起眼眸,她的呼吸平穩了一些,臉上又是眼淚又是血跡,他也沒好到哪去,身上手上全是她的血,將她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這讓他鬆了一口氣,同時又有些好笑。

他自語一般,「女兒家怎會生出這種性子。」

她的眼皮還是有些沉,身上逐漸暖了起來,她聽不太清楚他的話,只迷迷糊糊「嗯?」了一聲。

宋辭有些無奈,復而柔聲道:「睡吧。」他笑了笑,「現在可以睡了。」

聽了他的話,她緩緩合上了眼,眼前微笑著的滿身血跡的青衣少年與那夜在雪地中懷抱湯婆子的青衣少年融合在了一起,讓她分不清今夕何夕,一閉上眼,意識便墜入了黑暗。

在太平中流竄的江洋大盜在那一夜盡數落網,皇上對孟弈白的部署讚譽有加,賞其珍寶無數。

王府的侍衛頭領在那一夜被大盜刺傷,不治身亡,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正躺在床榻上養傷,腹部的傷口有些嚴重,但因為處理及時保住了一條命。

她一介小小侍衛,只因為擒住一位江洋大盜,且奮勇追擊,破格升為侍衛頭領,但她有所聽聞,是有人向孟弈白舉薦了她,但具體是誰,她並不知道。

那一夜她傷重,思緒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沒記住,連怎麼回來的都不知道,唯一的印象,是月光下柔和的笑容,細細一想,卻也模糊,她想問,又無處可問。

不過,生活在繼續,她進王府最初的夢想,已經實現。

自打她當上侍衛頭領,那些侍衛都叫苦不堪,一群大男人被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管得嚴嚴的,還不能不聽,一旦有忤逆就得吃一頓板子。

他們都說,何寒就是寒冬臘月房檐上掛著的冰凌子,掰也掰不斷,化也化不開,她自己也覺得,隨著年紀的增長,好似愈發的硬心腸了。

但午夜夢回,總會記起月夜之下,那柔和的笑容,隨著她十三歲少女的過往,漸漸被封藏在內心最深處。

她在王府待了七年,整整七年,孟弈白弱冠之年,要啟程去江寧,她是侍衛頭領,他的貼身護衛,自然是要隨行,但王府對於她,不只是七年的回憶,還有最珍貴最柔軟的年華。

啟程那日,她一身黑衣勁裝,站在王府大門前,有條不紊地指揮著下人們搬運行裝,身後忽然有什麼拍了拍她的肩頭,她回過身去,只見宋辭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後,眼睛笑得彎彎的,如同新月,他手執摺扇,正搭在她肩頭。

「你有事?」她揚了揚眉,「沒見我忙著?」

這些年不僅是她在成長,宋辭也在成長,他從一個單薄的青衣少年變成了王府中炙手可熱的門客之首,眼眸彎彎的儼然長成了風情萬種的桃花眼,再加上摺扇不離手,讓他平添了幾分風流意味。

「都是老相識了,小寒兒還不客氣些。」他收回了摺扇,抵在下巴上,笑容里多了幾分無奈,「得知小寒兒要出遠門,宋某特地來送送老朋友,還不成?」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忽然叫她個小寒兒,就算是她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改口。

「不成。」她拒絕的毫不猶豫,「還有,我不是出遠門,出遠門會回來,可我不一定回來。」

聞此,宋辭笑意僵了僵,隨即恢復自如,彷彿他一直是悠然自得的模樣。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末了不客氣道:「你一屆門客,不跟著去江寧,還賴在這做什麼?」

「話可不能這麼說。」他笑著搖了搖頭,青色的束髮帶隨著他的動作隨風飄揚,「小寒兒總說我是吃白飯的,我得做出些成績,才不算吃白飯的,不是嗎?」

他說的話,她並不是很理解,但她並不想深問,只點了點頭,「好。」她頓了頓,「不管你要做什麼,拭目以待。」

宋辭笑了笑,他好似一直在笑,唇邊不笑就是眼中帶笑,跟他站在一起,襯得她更不愛笑了,活脫脫像個面癱。

直到她跨上高頭大馬,回頭再望的時候,他依舊站在王府門前,青衣隨著風,風捲起他的發,捲起他的衣擺,朱漆大門前的他像是立在畫中,不食人間煙火。

她看了許久,才收回了目光,一夾馬腹,踏上了前去江寧的路途。

她這個人,有些自己的堅持,就比如,她從不回頭,所以她不知道宋辭在門前站了多久,送了他們多久,就算她想回頭看,她也不能回頭看。

一路顛簸,終是到了江寧,她的寢室愈發的寬敞華貴了起來,還有獨立的小院子,但看著嶄新的擺設,她心裡覺得空曠極了。

如同這空曠的房間一般,甚至比房間更為空曠。

她收拾包裹的時候,有個物什不小心掉在了床榻上,在床榻上滾了一圈,她注目細細一看,是淡金色的銅質湯婆子,七年過去,已經顯得老舊,不知能不能再用了。

淡金色,像是陽光的顏色,不經意的,她忽然想起了宋辭的微笑。

不知怎的,她的心裡忽然踏實了些,唇角微微勾起,輕輕笑了笑。

誰說王府侍衛頭領何寒是冰凌子化也化不開,總會有個人,將那頑固不化的冰凌子抱在懷裡。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將她給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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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子之手,方知子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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