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逑(一)

第二章 好逑(一)

『騎驢過小橋,寒風碧玉簫。紛繁鱗甲飛,玉龍戰九霄。有女初長成,貌丑亦妖嬈。何得檀郎顧,織雪做戰袍』。紛紛揚揚的雪花似乎是一眨眼間就趕走了夏日的炎熱、秋天的清爽,隆中的丘陵之間,玉樹瓊枝作煙蘿,朦朦朧朧的華麗讓這片原本蒼莽的天地復又變得華美而壯麗。

得得的蹄聲不緊不慢地在山林間響起,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印出一地逍遙。一位年輕書生身披蓑衣,斜坐在一頭渾身烏黑只有四蹄雪白的小毛驢脊背上,十指微動,唇間一支玉簫悠揚出漫天如水的音符,正在踏過一座林間小橋。

峰迴路轉間,簫音漸歇,年輕人曼聲長吟,聲音清脆悅耳,在林間繚繞回蕩。不過,這年輕人的聲音中雖有超脫之意,卻也隱隱有一點嬌媚陰柔,與一般的山林隱者或者是當地的農夫樵者大相迥異。

年輕人走過小橋,轉過一處狹窄的彎道,出現在路旁一座茅草酒肆跟前。

小毛驢似乎甚通靈性,不等主人呵斥,蹄聲已經戛然而止,輕聲地打著響鼻在酒肆門前站了下來。

此時,漫天的雪花越發紛紛揚揚,山林間處處寂靜無聲,那年輕人輕盈地翻身從小驢背上一躍而下,竟是毫無聲息地落在門前雪地上,身手矯健,與他那文弱的身形極不相稱。

這山間的酒肆並不像外界的那些酒樓一樣總是人聲鼎沸,紛揚落雪下,一陣陣清脆的落子聲不緊不慢地傳出門外,彷彿這酒肆中的客人的心境就和這靜謐的山林一樣,與世無爭,清靜無為,無關乎名利,無關乎紛爭。這清脆的落子聲似乎也是在向世人宣示一種處世態度,世事如棋,操棋者胸中丘壑自在,早已洞若觀火,成竹在胸。

年輕人靜靜地站在門前,似乎是有些痴迷地傾聽著酒肆中的棋盤落子聲,久久不動。就在這時,似乎裡面的弈棋者也感覺到了什麼,悠悠的落子聲突然間停頓下來,一個充滿磁性的男子聲音隨之響起:「雪落無痕遍地銀,玉人吹簫度丹唇。但使春來風吹月,蕭史乘龍入閨門!」

擊節聲響起,那個聲音又道:「大雪紛飛,誰家小姐竟有此雅興,踏雪賦詩,吹簫引鳳?博陵崔州平、隆中孔明在此,倒想一睹芳容,聊解渴慕之意!」

門外的年輕人稍一沉吟,似有羞澀之意,但他只是短暫的猶豫之後,緊接著便昂頭挺胸,向著門內揚聲說道:「才子風流,可見一斑!小弟只是隨口吟詩,簫音相和,以應雪景而已。兩位兄台竟從中聽出來一位踏雪尋梅的絕代佳人,而且還出言調戲,難道說天下才子莫不如此?!倒教小弟領教了!」

門內之人似乎非常驚訝,推枰聲響過,一陣腳步聲過後,厚厚的棉布門帘向兩旁分開,兩個幾乎是同樣英俊的年輕書生出現在門前。

這兩個年輕人一個英氣逼人,一個沉穩內斂,但卻同樣的瀟洒,同樣的飄逸。兩個人的目光幾乎同時注目在了門外年輕人的身上,眼神中俱都流露著一絲好奇還有些微的尷尬。卻見那門外的年輕人將一頂斗笠低低地壓下,幾乎遮蓋了大半個臉頰,除去在大雪下顯得有些微黃的面色之外,根本就看不清模樣。

那個頗為英氣的年輕人首先一拱手,對著門外的年輕人躬身一揖,朗聲說道:「這位兄台請了!小弟潁博陵崔州平,這位是我的至交好友諸葛孔明,只因我二人方才在店中弈棋,心有所屬,致使剛才聽到兄台的簫音吟哦之際,只是憑藉詩中之意以及蕭曲意味判斷,卻錯將兄台當成了一位逃出深閨的佳人女子,等到兄台的歌聲在門前停下之後,也是一時心動,所以才出言調侃,卻並非市井登徒子一般心懷歹意。無禮冒犯之處,還請兄台海涵一二!」

只見那年輕人斗笠下嘴角輕輕牽動,那微黃的臉頰上竟在嘴角處露出一個圓圓的酒窩,嬌俏之態盡露無遺,似乎明顯是個女子。

那崔廣元和諸葛孔明愕然對視,心中更是疑惑不已,以這兩人的精明,竟然也一時間難以真正斷定對方的身份。

只聽那年輕人低沉著嗓音說道:「果然果然!莫道山林寂寞,風雪酒肆才人,在下只是因雪景秀美,所以一時間貪戀忘返,卻不料無意之間得遇大賢!小弟黃英,亦是祖居此地。嘗聞此地多賢,而此中年輕一輩翹楚人物卻只得四人而已:龐統龐士元、徐庶徐元直、博陵崔州平、隆中諸葛亮。而且小弟聽聞人言,這四人雖然年輕,但卻俱都心懷天下,有治國安邦之志,更有指點江山之才。尤其聽說諸葛先生自比管仲、樂毅,雄才大略、智計無雙,小弟何幸,今日竟是一日而遇其二,當真是三生有幸!幸會幸會!」

諸葛孔明與崔州平二人聽得啼笑皆非,崔州平斜眼睨了孔明一眼,面露調侃。那諸葛孔明自來機智過人,應對迅疾,然而就在剛才看到那年輕人嘴角淺笑的一瞬間,竟是不由得怦然心動,沒來由地心如鹿撞,一張俊臉上也飛起了一抹微紅。

不過畢竟是年輕氣盛,他也不想在陌生人和崔州平面前示弱,當即勉力定定心神,也拱手說道:「這位兄台說笑了,孔明自知智力淺薄,學無所長,不堪大用,故此才與一干老友隱居山野,也是生恐招惹有識之士恥笑而已。至於管仲、樂毅之說,那只是孔明與二三知交於酒酣耳熱之際自高自大、自我吹捧,以此聊解惶恐之意而已,一時戲言,兄台雅量,何必當真?所謂相見即是有緣,既是今日你我有幸相會,何不一同入內暖酒品茗,弈棋談心?林間風雨穿雲過,莫論山外是與非。山野之人,談什麼治國安邦、心懷天下?清茶一盞、濁酒一杯,指間風雨,陶陶然忘卻是非。人生百年,白駒過隙耳,功名利祿如浮雲,拂卻棋盤已散盡!莫管他,莫問他,兄台請進!州平兄請進!」

說著躬身揖讓,言語雖狂,神態卻仍是極為恭謹。

那年輕人黃英斗笠暗影中的眼神里閃過一絲亮光,卻是聲色不動,並不客氣,從二人之間昂首而進,一邊走一邊大聲說道:「都言孔明淡泊,原來卻是徒有虛名而已!」

三人相讓著在桌前坐下,孔明著酒保拂去棋盤,然後要來幾盤清淡野味、一壺清茶、一壺濁酒,而黃英則只是將身上的蓑衣除下交到酒保手中,頭上的斗笠卻一直不肯摘下。酒肆中光線暗淡,越發使得他的面孔模糊不清,有些神秘,也有些高深莫測。

只因萍水相逢,孔明和崔州平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在孔明的眼裡,面前的這位黃英似乎對他有著一種莫名的吸引力,在他的身上似乎有著一種極為熟悉的氣息,讓他感到親切而溫暖。所以雖說這個年輕人自從一出現就一直以言語譏刺,甚至有一點挑釁之意,他卻並未感覺惱怒,倒覺得此人像是自己一個久違的親人一般。

那黃英落座之後,一改在門外之時的犀利,只是規規矩矩地坐在兩人對面,嘴角微彎,微露笑意,卻是不再開口。

孔明與崔州平對視一眼,這才開口說道:「黃兄請了!孔明一向隱居于山野,躬耕與壟畝之間,與世隔絕、與世無爭,自問並非蠅營狗苟之輩,清凈自在,超然物外,為何黃兄方才卻發此言?倒要請教!」

一旁崔州平也點頭稱是,注目在黃英身上,不停地睃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只見黃英似是無意地用手在臉上一擋,彷彿是在遮掩著什麼,一隻手雖然膚色微黃,但修長柔嫩中透露著柔韌,給人一種非常靈活有力的感覺。

他暗影中的視線在孔明的臉上稍一停留,隨即望向了別處,接著開口答道:「孔明兄此言差矣!所謂旁觀者清,孔明兄雖然自命淡泊,然言談舉止之間卻滿是入世之意,並無隱者之風!」

孔明二人更是詫異,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兄台何出此言?」

黃英又是微微一笑,笑容中嬌媚之意極濃,他輕輕地伸出兩個手指,曼聲說道:「二位請試想,若一人真的淡泊名利,豈會口口聲聲將名利二字掛在嘴邊?!休言酒後亂談,因為凡人酒後,大多陶然而露真性情,此時所說之言,往往才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以此而論,孔明兄以管仲、樂毅自比才是真言,而自承智力短淺卻是虛語,欺人之談罷了。想管仲、樂毅乃是史上有名之良將名相,俱曾輔佐其主建立過不世之功,孔明兄以此二人相自比,若說無封侯拜相爭名逐利之心,恐怕連孔明兄自己也不會相信吧?而且小弟聽說孔明、崔州平、徐庶、龐統等四人皆是精研兵法之人,一身所學,足可談笑間揮兵百萬,興邦滅國,而孔明兄更是個中翹楚。若是諸位真的甘心老死林下,那小弟倒要請問:不知諸位學來何用?若說諸位憂心家國,也想投身於諸侯紛爭,在力求天下承平百姓安樂之餘求一個揚名天下,那諸位鎮日自謂的『淡泊名利』卻又從何說起?二位都是世外之高士,見識高明,對世事人心洞若觀火之輩,還請有以教我!」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詞鋒犀利,當真是如劍如刀,竟將兩個自命辯才不凡的年輕隱士說得啞口無言。

不過,這兩人畢竟是胸襟廣闊之人,與那些睚眥必報的市井小人不可同日而語,聞言之後雖覺尷尬,但卻也有一種知己難得之感油然而生。因為像孔明、崔州平等一干年輕文士,既有滿腹經綸,豈有不想學為所用的道理?只不過世事紛紜,天下間刀兵四起,在這樣的情勢之下,雖然也有雄才大略之輩混跡其中,但大多數卻也是那種畫地為牢、自閉稱王之徒,這些人只知道閉關自守或者是驕奢淫逸,鮮有王霸之才,更無容人之雅量,孔明等人雖然自承淡泊,其實那也只是蟄伏林下,以待時機而已。但正所謂曲高和寡,那些山間村夫只是將他們看做是一些讀過書有點學問或者是有點酸氣的同類而已,又有誰會真正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

傲嘯山林,卻也高處不勝寒。

此時那黃英一席話出口,兩個人在最初的尷尬過後,卻是不由得頓生知己之感。所謂朋友遍天下,知己一二人,像這些隱跡山林之間的高人隱士,志存高遠,就算放眼天下,又有幾人足堪把酒談心?知己二字對於這些人而言,也就愈發顯得彌足珍貴。

孔明和崔州平二人面面相覷,緊接著不約而同地霍然而起,一起向黃英拱手為禮。

黃英此時似乎也有些羞赫起來,連忙起身側身讓開,連連拱手,口稱不敢。

三人六目對視,忽然間撫掌大笑,聲傳屋外。

北風從山林間輾轉吹過,雪花依然紛紛揚揚地從天落下,似乎是這幾位年輕人的熱情所感染,風雖勁、雪雖密,卻感覺不到一絲的寒冷。酒肆中清脆的落子聲復又響起,其中夾雜著或沉穩或豪放或柔婉的笑聲,隨著棉布門帘縫隙中裊裊逸出的熱氣流轉開來,在這寂靜的深林中迴響。

而在門外雪地上,那頭渾身烏黑四蹄雪白的小毛驢自從主人進屋之後就一直一動不動地站在雪地上,任憑風雪肆虐,卻是猶如不覺,就好像是化作了一塊無生命的岩石一般。

紛紛揚揚的雪花不停地落下,不多時那頭小毛驢黑色的身軀已經被雪花包裹得嚴嚴實實,酒肆主人飼養的看家犬好奇地跑到跟前圍著它轉了幾圈,然後有些挑釁一般沖著它吠叫幾聲,見沒有動靜,也就無聊地跑了開去。

林間光線漸漸暗淡,風漸歇,雪漸停,漫天的彤雲逐漸散去,天空中逐漸露出了一線月牙。高遠的天際夜空下,北方的天空中,北斗七星閃耀著耀目的星輝,與暗淡的月華交相輝映。而在遙遠的南方,卻似乎有一聲聲鳴叫聲傳萬里,越過了無際星空、廣闊莽原,一直傳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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