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80章 最後的新年（九）

消失數月之久的父親再次回來了。但是放學回到家后看到久別的父親時，女孩卻一點也不開心。

因為以往的經驗告訴了她，常年離家出走的父親回來時，所會給這個家庭帶來的，只有爭吵。

果然，平靜只持續了不到幾個小時。

沉默的晚飯時間過後，正在房間里寫作業的女孩，忽然聽到了門外爆發的怒吼。煩躁地深吸了一口氣，她還是放下了手中的筆，準備去勸勸父母，試圖讓兩人看在孩子在場的份上，能夠停止爭吵。

可是當打開房門，來到客廳，看到爭吵的兩人後，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爆發，讓她忍不住憤怒地朝著父親大吼道：「不要吵了！」

沒想到女兒會出現，更沒想到平時溫和乖巧的她竟會如此，兩人都不禁愣了一下，停止了爭吵。在那一秒內，整個房間中詭異的安靜，靜得就連彼此的心跳都能聽見。

就好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回過神來，父親的面容變得有些扭曲，低吼道：「你、你怎麼能這麼跟爸爸說話！」

女孩毫不畏懼地直視著父親道：「因為我討厭你！」

父親狂怒，手一揮，一記耳光已經扇了過來。女孩嚇了一跳，連忙閉上了眼睛，但是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出現，父親的手生生停在了半途中。深深地喘了幾口氣，父親勉強擠出了一個難看的微笑，道：「是不是你媽給你說了爸爸的壞話？告訴你，你媽說的那些都是氣話，是亂說的，你可千萬不要被她騙了。」說著，父親狠狠地瞪了母親一眼。

女孩冷笑一聲，道：「你放心好了，媽媽從不在背後說別人壞話，關於你的事，媽媽什麼都沒給我說過。但是我又不是笨蛋，又怎麼可能全都不知道？就算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作為一個父親，待在家的時間用手指都能算得出來，我都快忘記你長什麼樣子了。每次回來不是一身酒氣，就是跟媽媽吵架，把整個家搞得亂七八糟。這樣一個父親，你憑什麼還覺得你在我心中有形象可言？居然還害怕媽媽破壞了你的形象？真是可笑！」她越說越大聲，說到最後，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被女兒說到了痛處，父親一時間也有些尷尬，只好辯解道：「爸爸在外面不回家，是因為要工作，喝酒也是為了應酬，是逼不得已的。會跟你媽吵架也是因為……」他也知道自己的辯解有多麼蒼白無力，說到後面，見女孩擦乾眼淚，正冷冷地看著他，嘴角帶著一絲嘲諷，他有些不耐煩地吼道：「大人的事情你這個小孩子少管，給我回房間去！」

女孩倔強地別過頭去，並不理會。感受到自己作為父親的權威受到了挑戰，父親正準備採取強硬的措施將女孩趕走。這時，卻見母親有些悲哀地搖了搖頭，嘆道：「連孩子都開始討厭你了，你這個父親做得還真是失敗啊。」

聽到這話，父親也暫時忘了處置女孩，指著母親怒道：「一定是你這個臭婆娘在說老子的壞話，否則孩子怎麼可能會討厭我？」

「我說你的壞話？孩子討厭你還需要我說你的壞話嗎？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吧！我問你，孩子升到初中參加入學典禮的時候，你在哪？孩子前陣子發燒住院半個月的時候，你在哪？還有，孩子喜歡吃什麼，你知道嗎？孩子到了青春期，開始發育了，你知道嗎？孩子最近迷上了寫作，還參加了比賽，你又知道嗎？你什麼都不知道！孩子討厭你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你根本就不配當一個父親！」母親越說越激動，同樣指著父親放聲怒喝了起來。

一向逆來順受的妻子露出了從未見過的姿態，讓父親有些無法適從。他只好用音量的大小來掩蓋自己的心虛，大聲道：「如果我真的有時間，你以為我不想關心女兒嗎？我那麼辛苦在外面打拚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母親慘笑一聲道：「是啊，為了這個家！原來你在賭場里輸得傾家蕩產都是為了這個家，那我還真是錯怪你了。不過我又要養家，又要供孩子讀書，真的沒有錢了，你再怎麼跟我吵，再怎麼逼我，我也拿不出來啊！」

女孩默默地看了父親一眼，低下了頭。這些，她都是知道的。

原本，他們是一個美滿的三口之家，雖不富足，卻也安樂。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父親在一群狐朋狗友的帶領下，染上了賭博的惡習，至此，平淡的生活便劃上了句點，整個家庭變得支離破碎。

還記得，開始時，父親總是贏多輸少，回到家時常常面帶笑容，為家裡購置了不少新的物件。可是母親卻說什麼十賭九騙，讓父親及早收手，不要深陷其中。可惜這話並沒能讓父親清醒，反而認為這是在觸他的霉頭，還因為這事跟母親大吵了幾次。

後來沒過多久，就如同母親所料一般無二，父親開始瘋狂的輸錢，將之前所贏得的錢全都輸了回去，甚至賠了不少。這時，父親也終於發覺事有蹊蹺，只是他早已殺紅了眼，還天真的幻想著能夠翻本，不但將家中所有事物變賣一空，還跟親戚朋友借了不少錢，再度殺回了賭場。

如果是在電影中，那麼此刻父親一定會大發神威，將賭場里那些出千的對手殺得片甲不留，贏回自己的財產吧？

但生活畢竟不是電影。生活，要殘酷得多。

父親再次輸了，一時間，家徒四壁。

為了躲債，父親常常不在家中，所有討債人的責難與壓力，全部壓在了母親身上。而父親，早已中毒太深，偶爾回到家中，也只是為了向母親要錢，好不容易弄到了一些錢后，必定會再度跑到賭場中，乖乖奉上，從無例外。

一面承受著債務的巨大壓力，一面還要面臨丈夫無盡的索取，母親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了下來，讓女孩心痛不已。至於父親，前幾年還只是夜不歸宿罷了，這幾年，卻開始長時間的離家出走，明明有個父親，卻讓女孩覺得自己生活在單親家庭。這樣的父親，讓女孩早就沒了半點尊敬，有的，只有深深的厭惡。

聽妻子把話說破，父親也不再掩飾，破罐破摔般地叫道：「我也知道你辛苦，不找你拿太多錢，這次只要兩千塊就夠了。前幾天我在天橋底下遇到了一個算命的，人家給我算過了，這次我時來運轉，不可能再輸了，你把錢給我，我一定會連本帶利給你贏回來的！你要相信我啊！」

母親失望地搖頭道：「這樣的借口你已經說了多少次，還算得清嗎？每次都說一定會連本帶利的贏回來，每次都說這次一定不會輸了，可是結果呢？你以為我之前是真的相信你會贏回來，所以才拿錢給你的嗎？我是不想跟你吵，不想孩子看到你那張噁心的嘴臉，才一次一次妥協的！現在，孩子知道所有的真像了，那麼我也就沒有妥協的必要了。」

父親惡狠狠地盯著母親，咬牙切齒道：「你就說，你給，還是不給！」

母親冷冷道：「我說過了，我沒錢。」

父親哈哈狂笑，指著旁邊的電視等電器道：「你沒錢？那這些是哪裡來的？之前的應該都被老子賣了吧！」

母親一時語塞，復又冷冷道：「就是因為買了這些，所以才沒錢了。」

見母親狡辯，父親怒道：「我不管你有錢沒錢，反正今天這兩千塊錢，你是有錢也得給，沒錢也得給！」

「我最後說一次，我沒錢，怎麼給？」母親打定了主意，這次再不會讓步。

父親怒極反笑道：「好，你不給，那我就把這些傢具電器全部賣掉，不就有錢了？你不給，我還不會自己動手嗎？」

見父親真的挽好了袖子，準備動手，母親一急，不禁厲聲喝道：「姓葉的，你別欺人太甚！這些東西都是我買的，你敢動一下試試！」

父親一笑，挑釁道：「喲，咱們夫妻倆還分個你我？難道你想分家不成？」說罷，不理母親，繼續動手。卻沒想到母親沉默了一秒，竟淡淡道：「好，那我們就分家吧。」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般，讓父親瞬間僵住了身體，好半天，才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母親平靜地說道：「我說，我們離婚吧。」

父親激動地大吼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十數年的感情付之一炬，母親終於無法保持平靜，悲涼一笑，道：「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麼，我清楚得很。其實我也不求你能對這個家負起責任，只求你不要再來騷擾我們母女就好，可惜的是，你連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都無法滿足。所以，我只能選擇離婚。」

父親雖然早已入魔，卻也從來沒有考慮過離婚。在他潛意識中，或許逆來順受的妻子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他最後一處避風的港灣吧。此時，妻子突然提出離婚，他心神大亂，不禁脫口而出道：「是因為你們公司的那個小子對不對？你根本就是想跟那個王八蛋私奔，故意找一些借口罷了！」

母親臉色一變，低聲道：「你胡說什麼！」

「我胡說？」父親臉色猙獰道：「你們的那些破事我早都知道了，只是不想戳破而已，我有沒有胡說，你心裡比誰都明白！」指了指周圍的傢具電器，父親又道：「如果我是胡說的，那麼你告訴我，你哪來的錢買這些東西？還不是那個王八蛋送的！當我是白痴嗎！」

沉默一陣，正當父親已經露出了勝利的笑容時，母親忽然抬頭，直視父親的雙眼道：「他跟你不一樣。他知道什麼叫責任，他知道心疼人，他還非常顧家，最重要的是，他從不賭博。是的，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但是我還是要說，我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我跟他之間暫時還沒什麼，甚至連手的沒有牽過。雖然你多半不會相信。」

其實關於那個叔叔的事情，女孩也是知道的。雖然她年紀還小，但這個時代的小孩子很是早熟，早就從電視上了解到了各種各樣的訊息，知道那個經常來家裡的叔叔跟母親之間有著似乎超越一般朋友的關係，而母親這樣的行為也完全可以被看做是出軌。

可是當看到面臨追求時，母親如同小女生般表現出的驚喜、羞澀、以及臉上久違的笑容時，女孩卻反而對母親的出軌很是支持。至少，比起她那個只會讓母親哭的父親而言，這個叔叔能讓母親開心的笑，這就夠了。

「你跟那個雜種究竟有沒有牽過手，甚至有沒有做過，老子都沒興趣。老子只想問你，那兩千塊錢，你是給，還是不給！」父親紅著眼，喘著粗氣。這時候，他要錢已經不是為了錢本身，而是為了男人的尊嚴。

挫敗的他，迫切的需要妻子的屈服，以及妥協。

「這次，我再也不會妥協了。這個家從今以後都不會歡迎你，離開吧。」母親微微一笑，顯得很是平靜。

父親面目扭曲，雙拳緊握，渾身顫抖道：「哈，你這個臭婊子給老子戴了綠帽子，就想這麼把老子攆出去？想得美！是你出軌在先，要是我們離婚，這家裡的大半東西可都是會判給我，要走也是你走！」

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已經成了父親最後的心靈港灣。妻子有出軌的跡象，他是知道的，但他卻仍然裝作不知，不聞不問，就是為了維持住這段婚姻，讓他能夠有一個可以逃避的空間。而現在，妻子竟然提出了離婚，這讓他無法接受，就算妻子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他都無所謂，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家的名義而已，所以他才會竭力試圖挽回。

但是父親怎麼都不會想到，忍了這麼多年的母親，有多決絕。

冷冷地看了丈夫一眼，母親輕輕道：「你要的話，都拿去好了。今天過後，我會辭掉工作，帶著孩子去到另一個城市，從零開始。如果他願意跟我們一起走的話，我就會跟他在一起。如果他不願意，那麼我們的緣分也就到這裡了。但無論如何……」說到這裡，母親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溫暖的笑意。

「我跟女兒都會迎來全新的生活。」看了父親一眼，她補充道：「沒有你的生活。」

這番話如同火上澆油，終於壓斷了父親維繫理智的最後一根弦。狂吼一聲，失控的父親突然抄起了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在所有人都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就已經準確地插進了母親的心臟。

整個房間中再次變得安靜，詭異的安靜。

直到母親倒地發生的聲響，才終於驚醒了兩人。

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父親驚恐地吞了一口唾沫。深深吸了幾口氣，他才勉強平復了心情，上前去試探倒在血泊中的妻子的鼻息。不知是不是命運開的一個玩笑，他這一刀竟刺得非常準確，妻子只在瞬間便失去了生命。雖然憤恨妻子，但此刻他心中也不免有些感傷和內疚，只是更多的，卻是慌亂。

想了一陣，他還是決定先將妻子的屍體處理一番，然後再思考該怎麼跑路。可是當他抬起頭來，卻看到了在一旁垂著頭的女兒。女兒可是目睹了他殺人的全過程，如果她把自己供了出來，那該怎麼辦？難道要把女兒也殺了？

那一瞬間，他竟有些掙扎，真的思索起殺死女兒的方案來。只是最後似乎是良心發現，他卻放棄了這個打算。

「孩子，這只是個意外。爸爸也不想這樣的。現在媽媽死了，你只有爸爸了，以後爸爸一定不去賭，好好照顧你，所以你也不要把爸爸跟媽媽之間發生的事情跟別人說，好嗎？記住，一定要替爸爸保守秘密……孩子，孩子？」一開始，父親還試著想要說服女孩。但說得一陣，他才發現女孩的狀況很不對，始終低著頭，對他的話沒有半點反應。他不禁有些擔心地走進了一些，想要仔細看看女孩的臉。

然而在他靠近的時候，女孩卻突然抬起了頭。

他的意識瞬間一片漆黑。

在意識完全消失之前，他只記得一雙淡藍色眼睛。

一雙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淡藍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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