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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他是寶祐四年的狀元,是那一年大宋最有才華的人。理宗皇帝看了他的名字和試卷,連連稱讚:「天之祥,乃宋之瑞也。」從此,他便以「宋瑞」為字。

奉書記得,那時候大姐還沒到及笄的年紀,來給她說親的七姑八婆們已經每日走馬燈般在後院輪轉,而母親每次都是招待一番,再把她們客客氣氣地打發出去。而那些婆子總是笑着說:「嘖嘖,有你家狀元公的榜樣立在那兒,哪個姑爺還入得了夫人的眼呢?挑吧,挑吧!」

母親也不反駁,只是抿嘴笑笑,忽然轉頭,溫聲喝道:「奉丫頭,又亂跑了,來偷看什麼?」

奉書知道被發現了,嘻嘻笑着,從屏風後面跑出來,說:「我來看以後的姐夫嘛。」

母親忍俊不禁,打趣道:「你才多大,曉得姐夫是什麼意思?喏,方才說起的那家公子,你覺得怎樣?」

奉書小嘴一撇,「不好,比不上爹爹,不能嫁。」

母親更是笑,旁邊的丫鬟婢子也一個個的掩嘴笑。奉書的乳母笑問道:「五小姐也懂嫁人的事兒了?快告訴夫人,以後要找個什麼樣兒的姑爺?咱們現在就給你留意著。」

那時候奉書還沒到臉紅的年紀,挺起胸脯,不假思索地道:「當然是要和爹爹一樣的。」

母親一根手指頭往她小腦袋上點了點,笑道:「就憑你這股淘氣勁兒?我看哪家敢要你!」

一家子姐妹里數她最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兒,母親這麼說她,也早不是第一次了。她粘著母親撒了會兒嬌,又撒歡跑到父親書房裏,打算纏着他把前天那個楊家將的故事講完。

剛剛風風火火的闖進書房,卻一下子愣住了。一向閑適淡然的父親,此時居然淚流滿面,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手中的筆早就掉到了地上上。他的面前攤著一張寫了字、蓋了朱印的黃紙。紙上的字已經被他的淚水洇得看不清楚。

那是德祐元年的正月。那張紙,是是太皇太后所下的一道「哀痛詔」,請國內仁人義士「發兵勤王」,保護那個五歲的小皇帝。

奉書不知道,在她這個金色的溫暖的家外面,世界早已天翻地覆。蒙古大汗忽必烈已經派大軍攻陷襄陽,水陸併發,直逼都城臨安。長江沿線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抵抗,大小城池的守將紛紛投降。因為蒙古人放出話去,倘若城裏有人敢放一枝箭,城破之後,他們定會大開殺戒,將城裏的居民殺得一個不留。

蒙古人向來說話算話,他們在西域滅掉了幾十個國家,留下了不知多少座空城。從奉書記事起,家家戶戶的父母都會這樣嚇唬自己的孩子:「再不聽話,就讓蒙古韃子捉了你去!」

也不知在皇宮裏,太后、太皇太後會不會也拿這話來嚇唬小官家。也不知那大奸臣賈似道,此時還有沒有心情躲在自家院子裏鬥蟋蟀。她只知道,他們是拿蒙古大軍沒辦法的,只得廣撒勤王詔,期待着能有不怕死的忠臣義士,幫助他們多撐幾天。

奉書不知所措,把地上的毛筆撿起來,塞回父親手裏,小聲問:「爹爹,你怎麼了?」

文天祥撐著桌子,站起身來,想對她做出一個安慰的笑。可是終於沒有笑出來,而是摟緊了她,好像怕她再淘氣亂跑。

家裏的客人突然多了起來。有家鄉的鄰里,也有口音奇怪的外鄉人,有和父親一樣的文弱書生,也有雄赳赳、兇巴巴的武官。有財主,有工匠,有商販,有江湖遊俠,甚至還有奇裝異服、斷髮文身的苗瑤洞蠻。奉書見了形貌奇特的客人,有時會大著膽子,躲在屏風後面偷偷聽。他們中大多數人都是接到了文天祥的書信,前來響應,帶人來參加他的勤王軍隊的。父親說,他們「雖然人品不齊,然一念向正,至死靡悔」。

但也有些人,和文天祥談得不甚投機,屢屢說什麼「飛蛾撲火」、「大廈將傾」,最後鬧得不歡而散。

家裏的東西也在不斷減少。那天,奉書最喜歡把玩的一隻羊脂玉白兔不見了蹤影。她哭鬧了半日,母親百般安慰,這才好了。隨即她發現,母親手上的玉鐲沒了,姐姐們頭上戴的釵環也簡樸了許多。服侍她的丫環從四個減到了一個。

母親歐陽氏一向淡薄睿智。文天祥變賣家產、組織義軍,她從沒有過一句怨言,而是一聲不吭地從自己多年塵封的嫁妝箱籠里,翻出一樣樣值錢的物事,命人直接抬到丈夫會客的大堂上。

以奉書的年紀,她還不太明白,家裏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變化。有一天,她居然看到父親身着平民百姓的便裝,立在院子裏。那隻拿了幾十年毛筆、瘦長如玉的右手中,此時卻地握著一把木劍,笨拙地揮了一揮——好像戲台上的武生,還是學徒級別的。

一個新請來的武師畢恭畢敬地指出他身上的十七八個漏洞。文天祥試了一會兒,終於放棄了,苦笑一聲:「果然是術業有專攻,我這樣的秀才將軍,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啦。」

那武師陪笑道:「自古都是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大人就算要帶兵打仗,講究的是運籌帷幄,什麼決勝千里之外,本來也是不用學這些東西的。」

文天祥微微一笑:「我何嘗不知,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可惜如今的時勢,由不得咱們啦。」

奉書看得心痒痒,忍不住蹦蹦跳跳的過去,笑道:「爹爹,你在做什麼?我也要學!」

文天祥見她一臉躍躍欲試的神情,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怎麼,不想做相府小姐,想做巾幗女將了?」

可惜她終於沒有機會學到一招半式。文天祥越來越忙碌,和孩子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終於有一天,奉書看到父親全身戎裝,神氣活現地從房裏出來。全家人也都在。可不知怎的,大家似乎都不太高興。三姐甚至紅了眼圈,二姐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奉書卻從沒看過父親打扮成這樣。文天祥生得體貌豐偉,秀眉長目,顧盼燁然,而當他朝服衣冠,神采飛揚的樣子,就是她心目中的嵇叔夜。而現在,他居然頭一次穿上戎裝,儒雅中透出些許傲氣,立刻就又變成了美周郎。

她格格笑着,去摸他腰間的金獸面束帶。隨即小手又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她猛地一拽,一片寒光閃過,把她嚇了一跳。

文天祥連忙抓住她的手,把匕首拿了回來,重新插在腰裏。她看父親一臉緊張的神色,忽然覺得好玩,嘻嘻笑個不停。

文天祥卻神色凝重,摸着她的頭,說:「奉丫頭,以後你要乖乖的,不許老去外面亂野,別讓你娘操心。」

她不以為然,大大地一笑:「我什麼時候去外面野了?我娘從來都不操心我。」

「你要多學學你姐姐們,多聽娘的話,給妹妹做個好榜樣。」

「是是,大姐最溫柔嫻靜,二姐最知書達理,三姐最聰明乖巧,四姐最懂事心腸最好,就我爬樹玩泥巴,又倔又淘,最不讓人省心——爹爹,你每天都要念一遍這些,累不累?」

「還有,」文天祥臉上終於漾出一絲笑意,指着她的一雙小腳,「不許偷懶,以後會嫁不出去的。」

大戶人家的女孩子從小就要纏腳,她偏不喜歡,經常自己在屋裏偷偷放開,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她聽了父親這話,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只想:「爹爹怎麼曉得?定是小丫環向他告的密。哼,他居然一直假裝不知道……」

她撅起小嘴,還待撒兩句嬌,忽然聽到門外幾個男人的聲音七嘴八舌地道:「大人,該動身了!」

文天祥神色一凜,拍拍她的小腦袋,又對兩個哥哥說道:「好好讀書,回來我檢查。」隨後,轉身便走。

她這才全都明白了,失聲叫道:「你,你要去哪兒?」

母親摟住她,溫聲說道:「爹爹要出去打仗,得有好一陣子。」

「打仗?」在她的印象里,父親會寫詩,會作文,會下棋,可從來沒打過仗。他的胸中也許裝着千千萬萬場勝仗,可他卻連一隻雞也沒殺過啊。

「那,爹爹什麼時候回來?」

文天祥朗聲道:「多則半年,少則三月,等我的好消息吧!」他的聲音很大,好像是在給誰打氣一樣。

奉書鼻子一酸,一下子眼眶便濕了,心中告誡自己,不能小孩子氣,不能哭。

她跑回屋子裏。從床上抓起來一個小墜子,飛奔出去,叫道:「爹爹帶上這個!」

她這些日子開始學習女工,墜子編得歪歪扭扭的,底下還漏著沒纏好的穗兒,實在算不上精緻。但總要給他留個念想,讓他記得早點回家,對不對?況且,在小孩子眼裏,這些不起眼的小物件,通常帶着些護佑平安的魔力。

文天祥珍而重之地接了過去,把墜子掛在了匕首柄上,然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他的背影,衣冠嚴整,只有那串歪七扭八的墜子在他腰間晃來晃去,好像一個淘氣的小姑娘。淘氣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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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家燕子傍誰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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