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長憾(3)

75.長憾(3)

唐鷗只說一句就停口,靜靜瞧著辛暮雲。

辛暮雲喘了幾口氣,怒喝出聲:「莫騙人!」

他十分激動,聲線扯得極高,竟破了音。

但他又知道唐鷗是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騙他的。

唐鷗緩聲補充:「死得不太舒暢,你若想聽,我可以慢慢跟你講。」

辛暮雲胸膛起伏,捏著那串佛珠,渾身發抖:「唐鷗……唐鷗!」

「阿彌陀佛。」性海轉身對著唐鷗,緩慢地開口,「唐施主稍安勿躁。辛施主已經放下屠刀,恩怨盡消……」

唐鷗將手裡的劍狠狠往地上一刺:刺耳的石塊碎裂聲打斷了性海的話。

「誰說恩怨盡消?」唐鷗一字字道,「他成了你們少林寺的人,你們要保他,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性海盯著他,輕輕笑了笑。

那笑意里的含義十分複雜,但唐鷗卻在瞬間明白了。

性海的意思是,他太天真。

佛法不知何時成了一處天然的避難所。愧疚者、心死者、痛苦者紛紛投奔而來,以求在這蔽天菩提下尋得一方棲身之地。於是心懷不軌者,如辛暮雲這樣的投機犯,也趁機趕了過來。

江湖上鮮少有人在仇家皈依佛門之後仍提刀來尋。一是難以進入少林寺,二是這就等於和少林寺為敵。

作為江湖上最古老的幫派之一,少林寺雖然自稱不涉江湖紛爭,但實際上已經極深極深地扎在了紅塵里。

它和武當,是面子上最清正的兩個門派,卻也是最無法撼動的江湖力量。

唐鷗死盯著性海。他似是認識這和尚,又似從來未見過他。

各人有各人的利益支點,他很明白。父親多年於生意場中摸爬滾打,他雖從不牽涉,也明白利益是永恆的、最大的追求。唐鷗將劍抽出來,手其實是有些顫抖的。他無法不讓自己想起子蘊峰上發生的事情。光腦袋的和尚們以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上了山,然後便害死了他最敬重最依賴的人。

在此處不可能強行把辛暮雲奪走,唐鷗看到他臉色慘白,嘴唇發抖,心頭莫名有一種淋漓的快意。

「佛祖一定也庇佑辛堡主你。」他輕聲道,「願你生生世世,都是孤身一人,親人離散,無朋無友,生時日日凄苦,死後成孤魂野鬼,無處傍依。」

他在這一刻決定,永不會向辛暮雲說出阿歲的事情。他明白百里疾為何隱瞞阿歲的存在——面對這樣一個人,以這種方式緩慢地折磨他,比讓他崩潰更爽快。

也更有效。

唐鷗轉身,大步走向正和林少意纏鬥在一起的照虛。

照虛雖不想和他打,但林少意卻是真的沒有留情,一支長.槍被他使得無比靈活,招招直衝要害。

唐鷗閃身進入戰圈,林少意一驚,連忙收了武器。照虛尚未明白唐鷗為何衝進來,唐鷗已出手將他拖出來摔在地上。

在少林和尚的怒斥聲中,唐鷗緊皺著眉頭,在照虛身上連砸了十下。

拳拳到肉。

他顯然是發怒了,沈光明都不敢上前去拉,只有林少意將他推開:「夠了!」

唐鷗狠戾起來,讓人十分陌生。他停了手,擦凈手背的血,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沈光明踟躕片刻,拔腿追了上去。

唐鷗走得飛快,他根本跟不上,忙開口喊他:「唐鷗!」

雪仍在飄搖地落著,唐鷗的頭上肩上落滿了雪絮,剛剛近身便立刻被他的青陽真氣烘散。

他走得胸口都生疼,轉身一把抓住沈光明抱進懷裡。沈光明被他抱得太緊,一下喘不過氣來,嚇了一跳。

「咱們走吧。」唐鷗壓著嗓音說,「別在這兒呆了。我不喜歡……我不喜歡……」

「行行行。」沈光明拍著他的背安慰他,「你想去哪兒?我們走。」

唐鷗茫然片刻,低聲道:「回家。」

兩人沒有跟林少意辭行。唐鷗似是一刻也不願在這佛寺里呆著,和沈光明攜著手便走了。

沈光明與他還是頭一次牽手同行,感覺又是新鮮,又是緊張。

天黑得通透,雪慢慢停了。山下哨卡的士兵打起精神來,巡得更加緊密。唐鷗攬著沈光明的腰,使出輕功一路下行,直接穿過了哨卡也不停留。

回到靈庸城之中,他仍緊緊牽著沈光明的手。城中街巷幾乎無人,偶有醉酒者停在牆角嘔吐呻.吟,此外便是無窮的靜。靈庸城的城門倒是不容易過去,兩人便在附近的巷子里尋了個安坐的地方,慢慢等待天亮。

唐鷗一路無言,沈光明知他心中難受,卻也想不出怎麼安慰才好。他訥於表達,也訥於安撫,城中不知何處傳來歌舞樂聲,於這寂寥之中聽來更覺清苦,連帶那些喜樂的詞句,也沾染了霜雪的寒意。

此時忽見城中某地升起一盞孔明燈。

燈色昏黃,在這風裡搖搖欲墜一般,緩緩向上升去。

「這是為小孩子祈魂的燈。」唐鷗在一旁突然開口,「看到了么,燈上的花紋。」

「看到了。」沈光明點頭。

「未及十歲的孩子離世了,都要給他放一盞孔明燈。這是靈庸這邊的風俗。」唐鷗的聲音很輕很冷,「年紀太小,又沒有人領著,離了家門也不知往何處去。不能讓他們流落人世,成了孤魂野鬼。燈上描著這樣的花紋,據說能將孩童的魂魄一直引到天上。」

「到天上去?」沈光明把後面那句「為何不是往下面走」吞了回去。

「還未染俗世塵埃,自然是要回到天上去的。」唐鷗緩聲道,「只是這孔明燈也不是想放就能放的。上頭的花紋是得道高人親手描繪,一筆要一兩銀子。」

沈光明不由得咋舌:「這麼貴!」

「窮苦人家無錢購買,只好每夜守著,等到有富貴人家放出孔明燈,便立刻點燃三株小香,喚出孩子魂魄,讓他隨著別人的燈走。」唐鷗看著越飄越遠的燈說。

它越來越高、越來越小,仿似遠空中一枚小小星辰。

而在這些濃厚的雲層之上,還有世間的千萬星辰,靜靜等候一個新客人。

沈光明好奇問道:「那要是未及弱冠,又沒那麼小的孩子呢?」

「那就沒辦法了。若是看到,應該也能跟著走吧。」唐鷗敷衍地回答。

他說完,腦袋一斜,歪在沈光明肩膀上。

兩人緊緊靠著,把天色看亮了。

天亮的時候,出了大太陽。

積雪開始融化,人便感覺更冷了。唐鷗與沈光明買了兩匹馬,與在城門邊扮作菜販的少意盟暗哨打了個招呼,便從城門離開了。

「回家之前先去一趟司馬那邊。」唐鷗突然道。

沈光明此時終於笑出聲來:「果然!」

唐鷗奇道:「果然什麼?」

「你果然是不甘心的。」沈光明趕上他,與他並肩前行,「沒辦法通過武力來解決辛暮雲,還是有別的方法的。我還記得當日林少意在子蘊峰上說的話。」

唐鷗轉頭看著他,目光里有壓抑的興奮:「沒錯。若犯根本**,或生事惹禍者,白方丈公議,或稟有司。這是少林的寺規,也是我朝的律法。」

「刑名重罪,隸屬有司。」沈光明接著說,「辛暮雲就算成了少林和尚,他犯的事還是抹不去的。」

「去找司馬鳳和遲夜白,他倆能幫忙。」唐鷗心內突然一寬:他沒想到自己意識到的事情,沈光明也仍舊記得。

兩人不再贅言,策馬超前狂奔。馬蹄在冬日乾燥的路面上,揚起極高灰塵。

此時日頭正烈,佛寺牆外的積雪也慢慢化了。

雪融了,塌下來,露出被雪掩埋的一具冰冷的少年屍身。

少意盟的人離開靈庸城之前,林少意留了幾個精銳好手,讓他們緊盯著舒琅等人的動靜。

這幾天中,丐幫的人全湧上了佛寺,但性海等人已經離開,他們為難方丈也無濟於事。林少意與七叔匆匆見了一面。老人一夜間似是老了十年,鬢邊儘是花白頭髮。他沒說什麼,只從林少意那裡得到了性海等人對阿歲之死的態度。

辛暮雲不承認是自己下的手,性海等人自然也不會認。

七叔也不需他們承認,答案太過明顯。他緊隨著性海等人離開的路線追了過去。

林少意知他想做什麼。丐幫有資格也有能力與少林為敵,七叔更是從來不怕。

臨行前,阿甲和阿乙拿著一箱子傷葯來問他:「盟主,這些怎麼處理?」

林少意:「扔了。」

兩人對看一眼,不怕死地繼續說:「這都是盟主費心搜集來的,對照虛大師有幫助。」

大火當日,照虛幫著撲了許久的火,嗆得涕淚橫流,後來便留了病根。林少意看著那些傷葯,十分煩躁,咬牙切齒道:「扔,了。」

他沒沖甲乙二人發過火,此時面相雖凶,兩人只當他在開玩笑,仔細將傷葯放好了:「以後有機會再給大師吧。」

「大師這次傷得可真重。唐大俠還真是不留情啊。」阿乙接著阿甲的話道,「盟主一定急壞了。」

林少意:「誰急?急什麼?」

兩人又飛快對視一眼,齊聲道:「為唐大俠的手著急。」

林少意氣結,將兩人不客氣地趕走了。

甲乙二人始終沒將傷葯扔了,而是仔細保管好。箱子也是林少意親手挑的,據說是大師手筆,兩人不懂分辨,只知是自家盟主挺珍視的東西,不敢亂放。

少意盟的前進目標和唐沈二人是一致的:林少意同樣也想通過司馬鳳和遲夜白那邊的力量,重創少林一次。

離開靈庸城的那天,負責監視舒琅等人的探子回報,舒琅獨自啟程出城,回到了狄人地界。

林少意想起司馬鳳和遲夜白說的事情,不由得冷笑:「我可以與你們打賭,木勒的這個兒子,也要做他爺爺曾做過的事情了。」

阿甲和阿乙一頭霧水:「什麼?玩死人么?」

林少意神秘地搖搖頭,將手一揮,眾人齊齊上馬,離開靈庸城,直奔司馬世家而去。

雨水這一日,果然下了一場小雨。

山上林木繁盛,水汽豐沛,一派清新。

只是到了夜晚降臨,便有些不便:路面冰冷泥濘,葉片上積累的雨水重重落下,打在僧人們的光腦袋上。

一個蓑衣的身影在山道上緩慢前行。他手中是一根新折的枝條,用作拐杖,撐著他慢慢上山。

春風在夜裡也變冷了,捎帶著涼意,穿過山林,直撲入他懷中。

他走一段歇一會兒,再走一段,又歇一會兒。

濃雲散開了一些,露出月亮半片圓胖的臉。

僧人抬頭,猛地看見前方黑魆魆的山路上站著個衣衫襤褸的人。

他愣了片刻,就著稀薄月光認清來人,便笑了笑,舉掌說了句「阿彌陀佛」。

「如凈,是么?」那人從樹影中走出來,頭髮花白,雙目卻精光炯炯,正是丐幫的七叔。他上下打量著那僧人,冷笑問道:「還是稱你辛暮雲?」

「入了空門,俗名便去了。小僧如凈,見過丐幫七叔。」辛暮雲仍舊笑著。

他形容枯瘦乾癟,原本英俊的臉龐全塌了下去,似是經過了人間的一場苦熬。

七叔冷冷地瞧著他。他已經監視他一段時間,知道他每夜都無法入睡,孤身一人在禪房中打坐,或絮絮低語,似與人言,又或是靜坐念經,念的是往生咒。

他不知是何方神鬼糾纏著辛暮雲,但見他如此憔悴,心中很愉快。

「聽聞你一直在找辛家堡的另一個孩子,辛晨?」七叔開口問道。

辛暮雲聞言一驚,終於抬起頭直視七叔:「你什麼意思?」

「我知道那孩子現在在哪裡。」七叔咬牙笑道,「你想聽聽么?」

辛暮雲眯著眼睛,並不相信。

七叔步步逼近,他不退不避,臉上布滿懷疑,又似知道他要做什麼,語氣竟透出幾分釋然:「施主……施主慈悲,速速了斷吧。」

「你永遠也找不到他了。」七叔仍舊繼續著自己的話,壓著聲音中的憤恨與悲痛,一字字道,「他年幼但心善,性子直爽也怯弱,從來無心害人,也因總被幫中兄弟保護著,甚至不諳世事。」

辛暮雲被他逼退了一步,腳下不穩,差點跌倒。他武功雖沒了,頭腦還是清醒的,七叔這幾句話令他面目失色,說不出話。

「聽沈光明說,他曾告訴你,他見過一位紫衣的公子,持有你們家的半塊玉片?」七叔仍輕聲說著,「說他氣度非凡,面慈心善?」

辛暮雲眼珠都在發顫,嘶聲吼出一句:「騙徒!」

七叔舉起自己的手掌:「可惜了。阿歲沒可能長到那個年歲。他永不可能與你一般大,也不會有氣度非凡的一日了。」

他毫不猶豫,使出了伏龍掌的十成功力,重重擊在辛暮雲額上。

辛暮雲臉上仍殘留著驚恐與絕望的神情,雙膝一軟,撲通跪在地上。濃稠血流從他七竅中流出,面目看上去更加可怖。

他徒張著口,啊啊作聲,卻完全發不出完整詞句。

「說什麼?」七叔漠然地問。

辛暮雲無法發聲,眼皮艱難地眨了眨,流出一行淚來。

七叔冷笑著再次重力按著他腦袋,再擊一掌。直待手下這人完全沒了聲息,他才鬆手。手一松,辛暮雲便軟倒在了地上。

「唐鷗與林少意太年輕,凡事並不一定要遵照公平正義的方法去解決的。」七叔彎腰從他懷中搜出半塊玉片,抓在手裡,「殺你的就是伏龍掌,天下獨此一家。七叔和丐幫,歡迎少林人來找。」

他起身踢了踢辛暮雲。腳下的軀體已經斷氣,軟綿綿的。

七叔回頭瞧了瞧掩在夜色之中的巍峨寺廟,轉身快步往山下走去。

那半塊屬於辛晨的玉片,被他謹慎放在懷中,不會遺失,不會碎裂。

雲又散去一些,月光更亮更冷。

昏暗山道上,屍體無聲陳列。僧人如凈的禪房中,一本經書被冷風簌簌翻開。那是一本教人如何與往生者交談的怪異經書。濃重的黑暗中,似有一個魂魄安坐在房內,正等待著它永不再歸來的暮雲公子。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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