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母親
白澤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覺得意外。
他十分淡定的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現在要做的是儘快了解現狀,並且制定接下來的計劃。他答應過葉氏的,再也不離開了,會一直陪著她。
很快,他就基本了解了情況。他現在的身份是一名太監,年紀不大,在宮中做些最低等的活兒,除夕夜那天晚上,冒著大雪出去打水,回來的路上摔了一跤。一命嗚呼,現在成了他白澤。
至於除夕夜那天晚宴上發生的事情,事後沒有傳出半點風聲來,但季玹既然安然無事,想必是他下了封口令。
白澤想,現在這樣也好,季玹救他一次,他還給他三條命,從此也算各不相欠了。
不知是否是死過太多次的原因,如今白澤想起季玹,心中已經沒有了那麼多波瀾。
他覺得,也許他已經可以放下了。
現在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需要他的人在等他。
「小谷,你又在偷懶了。」旁邊走來一名三十來歲的太監,倒吊眉,三角眼,語氣尖酸刻薄。
「程公公。」白澤微微低頭,表情平靜。
「外面道路上怎麼還有這麼多積雪,都半天了,怎麼還沒掃乾淨?」程公公瞪了他一眼。
「是,我這就去。」白澤說,拿著掃帚往外走。
他沒有必要和這種小人慪氣,給現在的自己惹來不盡的麻煩,並不划算。
白澤如今這個身體十分瘦弱,而且營養不良,掃了一整天雪下來,累的疲憊不堪。
晚上在屋子裡歇著,同住的另一個小太監有些看不過去。
「程公公這個人,最是貪財,你孝敬他一些銀子,他就不會這樣為難你了。」小徐勸慰白澤。
「謝謝。」白澤說。他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現在並不寬裕,前身辛苦攢下來的那點銀子,還另有用處。
「謝什麼,早些休息吧。」小徐說。
白澤想了想,道:「我明天有點事要辦,你能不能幫暫時我頂替一下,等這個月的月錢下來了,我的那份也給你。」
小徐擺了擺手,「不算什麼事,怎麼能要你的錢。」
白澤微微一笑,「那是你應得的,你幫了我的忙,所以不要客氣了。」
…………………………
第二天一大早,白澤就起來了。
他花錢賄賂了一名廚房的宮女,給他稍了一些酒菜出來,拿個盒子裝好了,就往冷宮的方向走。
如今他不再是貓的身體了,想要出入冷宮,就繞不開那兩個看門的太監。
他之前在這裡待了不短的一段時間,雖然從未露面,但兩個太監日常的閑談聽了不少,對他們算是頗為了解。畢竟兩人常年在冷宮,不見人煙,是什麼都談的,更沒有什麼避諱。
因為平日里懶散,白澤來的時候,兩人才剛剛起來。
白澤略有些緊張,不知上次賈嬤嬤走的時候有沒有好好收尾,希望這兩個太監千萬別太過警惕才是。
「請問是劉公公嗎?」白澤問。
劉太監看著白澤,十分意外,說:「我是。」
「劉公公最近可好,我是小谷。是秋荷姐姐讓我過來的。」白澤靦腆的笑。
「秋荷?!」劉太監頓時臉現怒色,「她讓你過來做什麼?!」
白澤連忙道,「劉公公息怒,秋荷姐姐一直很擔心你過的好不好,所以這才讓我過來看看。您也知道,她也是不得已,不方便直接過來。」
「她能有什麼不得已。」劉太監露出嘲諷的表情,「我還以為她早就忘了我呢。」
「怎麼會,秋荷姐姐過的也不容易,雖然躲過了那次懲罰,但沒多久宮中就發生了那麼大的變故,也是自顧不暇。」白澤說,「現在她終於在崔皇後身邊覓了個差事,好不容易好些了,就想著讓我替她過來看看你。」
劉太監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她還讓我給你帶了些吃的過來,怕你在這邊過的不好。她讓我告訴你不要著急,她會找機會在崔皇後身邊美言,想辦法把你安排到別處去。」白澤說。「說不定要不了多久,您就不用待在這裡了呢。」
劉太監這才臉色稍霽,「算她還有點良心。東西拿過來。」
白澤連忙將食盒遞過去。
劉太監打開一看,終於露出一個笑容,對白澤道:「謝謝你了。」
「不客氣,劉公公你慢用,小谷下回再來。」
白澤也不多做停留,放下東西就走了。
…………………………
劉太監之所以被貶到這裡來,是因為替他的姘頭秋荷頂罪。當初他和秋荷都在前皇后,也就是葉氏的身邊當差,秋荷一次不小心打碎了葉皇后最喜愛的青瓷花瓶。葉皇后一向嚴厲,秋荷嚇的半死,哭著說服劉太監出來替她頂罪。
於是秋荷躲過了那次災難,頂罪的劉太監卻被一頓毒打后發配到了冷宮。令人想不到的是,秋荷翻臉不認人,一次也沒來冷宮見過劉太監,就像完全忘了劉太監這個人。
劉太監在冷宮中慢慢也就死心了,心中積滿怨恨,除了怨恨秋荷這個賤女人的無情無義,也怨恨當初懲罰他的葉皇后。
後來季玹登基,葉皇后被廢,圈禁在冷宮。劉太監更是將怒火都發泄在這個曾經高高在上的女人身上,每日里變著花樣折磨她。
白澤知曉葉氏在冷宮中受苦,心中急切,但他不敢輕舉妄動。冷宮看似松泛,但是季玹絕對不會真的放任這裡,他只能徐徐圖之,才不會引起季玹的警惕。
於是白澤隔三差五的就給劉太監他們送些吃食,又請其他宮女縫製了一些冬衣送過來,只說是秋荷做的。
劉太監一開始還對秋荷表現怨恨,但時間長了,也就淡了些,至少表現的不明顯了。偶爾也問起秋荷為什麼自己不過來,每次白澤都推說她在皇後身邊當差不方便。劉太監就感慨那女人真是好命,漸漸也不再問。
而常來看望他的白澤,慢慢也和他熟悉了起來。
這天白澤又準備了好吃的過來。
待劉太監和胡太監酒足飯飽,他好似無意中說道,「聽說這裡面關著的是前廢后,是真的嗎?」
劉太監斜著看了他一眼,喝了一口酒,「當然是真的,這事兒誰都知道。」
「可是也有傳說,說是皇上殺了她啊,冷宮裡其實沒有人。」白澤低聲道。
「胡說,沒有人老子們伺候的是什麼。」劉太監不屑道,指了指裡面,「就在那裡面,看到那個院子沒有?」
「看到了。」
「那個女人就在裡面。」劉太監滿口酒氣。
「可是我來了這麼多次,一點兒動靜也沒聽到,真的有活人嗎?」白澤露出害怕的表情。「活人怎麼這麼無聲無息。」
劉太監嗤笑一聲,「瞧你這點兒膽子,當然是活的。不過不說話倒是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啞了。」
「原來是這樣。」白澤好奇的看過去,「我身份低微,在宮中好幾年,一次也沒見過前皇后,聽說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可惜了……」
「蛇蠍美人吧。」劉太監眼中露出憤恨的神色。
白澤似乎是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我能進去看看嗎?」
劉太監臉色一變,「這有什麼好看的?不行。」
「我只進去看一眼,我有些好奇,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白澤說,又笑了笑,「我也不會讓您為難的。看得出您並不願意伺候她,我可以順便幫您進去送飯,也能給您幫幫忙。」
劉太監聞言略有心動,沉吟不語。
「您就答應我好不好?而且有您在外面看著,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白澤道。
劉太監也覺得不會有什麼事,終於道:「也可以,不過你進去的時間不要太長了。我就在門口等著你。」
「好的。」白澤道。
劉公公放下吃的,又準備了一碗糟糠般的東西遞給白澤,說:「這就是她今天的食物,你去吧。」說著打開大門的一條縫,把白澤放了進去。
白澤再次站在這扇門內,在別人看不到的角度,手微微的顫抖。他垂眼看著手中的『食物』。眼神一黯……
這樣的食物怎麼能吃?他走到院子角落的溝槽旁,將碗中的東西倒了,然後在井中舀了一碗清水,又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餅來。他小心的把餅撕碎,泡在水中,然後端著碗走進屋。
他再次看到了那個女人。
她如同幽靈一般,對著沒有窗戶的牆壁,怔怔的仰頭坐著,一動不動。看起來,比前段時間更瘦了。
就像,隨時隨地都可能死去……
白澤眼眶一熱,他深吸一口氣,以前多痛多苦多難熬,他都沒有哭過。但最近,他好像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他慢慢走到葉氏跟前,將碗端起到她的面前,低聲道:「娘,吃飯了。」
這一聲『娘』字出口,白澤只覺得心中澎湃的情緒頓時洶湧而出,終於止不住化作眼淚流了下來,將自己的脆弱一面展露人前。哪怕這個人,如此單薄,如此瘦弱,彷彿一陣風般隨時都會消散……但是白澤卻依舊在她面前露出了自己最柔軟的一面。
這麼多年,他一直讓自己堅強著,季玹就是他的信仰,讓他一往無前。
讓他不懼艱險。
但有一天,信仰忽然坍塌了,他的世界也一同坍塌了。
他的悲傷無處訴說。
連死亡都不能選擇,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他其實,並不想這般堅強,也希望有個人可以讓他依靠片刻。
只是他沒有。
葉氏一動不動,獃獃的看著牆壁。
白澤放下碗,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捧過葉氏的臉,拿袖子輕輕擦了擦她的臉。曾經艷絕天下的葉皇后,誰能想到區區幾個月後,會變成這般悲慘的模樣。她的皮膚變的這樣粗糙,再也不復曾經的柔嫩,眼角嘴邊已經出現了皺紋,臉上髒兮兮的,顯是很長時間沒有洗過臉了。
白澤環顧四周,終於在屋角發現了一個破舊的木桶,他去打了一桶水回來。動作輕柔的給她擦了擦臉和手,又用手捋了捋她的頭髮,但是結的很厲害,白澤不敢用力,只能一點點的解開。
他忙活了好一會兒,看到稍微『整潔』了一點葉氏,露出一個淡淡的酸澀笑容。然後他又端起碗,哄道:「吃點兒好不好?」
葉氏看著他,雙目無神,似乎對面前的食物很疑惑,因此沒有反應。
白澤又道:「快吃吧,吃完了,我下回還來看您,娘。」
葉氏眼中好像產生了些許波動,她低下頭,緩緩抬起雙手接過了碗。
白澤長吁了一口氣,他看著葉氏開始吃起來,葉氏吃的很慢,但白澤一點也不著急,他靜靜的坐在一旁,就這樣溫柔的看著她,直到葉氏吃完。白澤才拿過碗,戀戀不捨的站了起來,「娘,明天我再來看您。」
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劉太監斜斜坐在門口,身旁是空掉的酒壺,他滿臉通紅,暈暈乎乎的,「怎麼進去這麼久才出來?」
白澤看著他,眼中微不可查的流露出一絲寒意,他笑道:「她怎麼也不肯吃東西,所以耽誤了一會兒。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個瘋婆子,難怪您都不願意進去呢。」
「可不是,又臟又丑還不聽話。告訴你,不聽話就打!打到她聽話為止!」劉太監哈哈大笑,同時揮舞著雙手,一副很有心得的樣子。
白澤看著洋洋得意的劉太監,袖子下的手慢慢握緊,一個虛弱的半老的醉酒的潦倒太監。就算他失去了曾經的身體,他也可以輕易的殺死他!他只要抬抬手,有很多種方法……可以殺死他……
「喂,你還在那兒幹什麼?」胡太監走過來。
白澤眼中的殺意漸漸淡去,殺了這兩個太監,根本無濟於事,反而會將他和葉氏陷入更糟的境地,他要忍耐。
「胡公公,您過來了,劉公公喝醉了。」白澤微微彎腰,笑。
「真是的,這傢伙。」胡太監扶著劉太監站起來,對白澤道:「行了,你也該回去了吧。」
「是的,胡公公慢走,明日我再來。」白澤微笑。
白澤走出冷宮的大門,然後回頭看了一眼。
偌大蒼涼的冷宮,如同一隻蟄伏的巨獸,張牙舞爪,要將人連皮帶骨的吞噬掉。
他緊抿著唇,娘,我會帶您離開的,您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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