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蘇朝陽

第2章 蘇朝陽

01蘇朝陽

道路兩旁的梧桐樹葉由翠綠染成了墨綠色,天氣依然很悶熱,蘇朝陽騎着自行車也未感覺到一點涼氣,梧桐樹上團扇似的葉片兒在九月明晃晃的夕陽下,紋絲不動。

自行車在少年修長而有力的雙腿驅使下,快速的滑出了長長的梧桐路。不過一個拐角,那令人厭惡的太陽立即罩了蘇朝陽滿臉橙光。炙熱,煩躁,蜂擁而至,自行車幾乎迫不及待的衝進了對面的茶樓屋檐下。

停好自行車,蘇朝陽綳著熱汗淋淋的臉目不斜視的踏進人群嘈雜的茶樓,直奔洗手間放水洗臉,再出來時神情緩和了許多。一雙清澈的眼眸平靜的掃視麻將桌上的人們,男女老少,嬉笑怒罵每天如此。

這幅讓他以前無比嫌惡的畫面如今看來倒是多了幾分懷念。

享受着空調冷氣的吹拂,蘇朝陽三兩口啃了幾塊冰西瓜,順道將剩下的大半個切成小塊插上幾根牙籤端上了麻將桌:「冰西瓜,免費送的。」

「謝謝朝陽,免費怎麼好意思,待會散場一起結賬。」

「是啊是啊,得給錢。」

幾個老牌精客客氣氣的接了西瓜,對蘇朝陽笑的寬容而真誠。

「大家都是街坊鄰居,幾塊西瓜就別跟我客氣了,我上樓去炒菜,你們慢慢玩。」

「謝謝你啊,這孩子最近可真……」

樓下的人或許在談論什麼,蘇朝陽卻不在意,無非是有些意外他的態度,以前他對這些麻將愛好者從來沒有好臉色,白眼沒少送,好在都是大人沒誰跟他一個孩子計較。

「爸,飯煮了嗎?」

蘇朝陽換了拖鞋進入寬敞的客廳,窩在沙發邊看電視的年輕男人轉過頭來,高興的說:「今天不用做飯,你快洗澡換身衣服跟我去合歡路盛開酒店,王開運馬上要當兵了,今天吃酒席給他送行。」

蘇朝陽脫衣服的手頓了下來:「當兵?」

「是啊,今年徵兵正好這一批都要走了,我們街坊有好幾個年輕娃過了審核。」男人頂着清爽的短髮,穿着白體恤和牛仔休閑短褲,面容清秀,看起來說大學生都有人信。

「哦。」蘇朝陽拿了乾淨衣服走進浴室。

冷水沖刷著青春蓬勃的身體,洗去了一身的悶燥暑氣,舒爽鬆快,心曠神怡,閉着眼睛,沉下浮躁的心,隱隱似乎聽到了窗外梧桐葉隨風而動的聲音,輕嗖嗖……溫柔又疏離。

那年秋天……他選擇當兵。

男孩子總是格外嚮往部隊,一身戎裝,走馬弄槍,他的夢想。

高中畢業,放棄大學,義無反顧的踏上遠去的火車。

如果部隊里沒有商重行,他的夢想還很簡單。

可惜晚年他躺在病床上,雙腿截肢,手不得勁,眼又瞎了,偏偏腦子格外清醒,記得的不記得的都忍不住往外冒,天天那麼無奈的躺着,日出日落,免不了想得格外多。

想起部隊兩年經曆本是難得,讓自己成長的懂事又穩重。

偏偏認識了商重行,那段不錯的回憶變得陰霾,單純的夢想染上了寒霜。後來他老了就不願意情緒激動,他把錢能捐的都捐了,想買一份心平氣和,終未如願。

兩輩子的破事他現在還能清晰的想起,時間證明做再多的善事也凈化不了怨恨。

大概那個寒夜太冷,他拖着被折斷的手怎麼都拽不住無情遠去的人,只能孤零零的躺在厚重的雪地里,無奈的做一隻被遺棄的狗。

冷水驟停,蘇朝陽木然的抹開臉上的水珠子,情不自禁的撫過手臂,好似夢中這隻手疼過很久。

走出門,看見等在外面的父親蘇達。今年才三十二歲,除了兒子一無所成的男人。

「走吧,去吃飯。」

活人,總是對自己過去最難堪最落魄的遭遇耿耿於懷念念難忘。

特別是臨死還發現那個罪魁禍首過得比自己好。

沒有比這更糟心的打擊了……

他不是大度的男人,曾用整個後半生在幻想重見那個人時對方會是多麼潦倒孤苦。

現實里老無所依,孤家寡人的那一個,唯有他自己。

一直都是一個人。

刺目的霞光簡直要逼出蘇朝陽的眼淚,加快腳步輕穩的踩着結實的土地,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前面的父親嘮叨著別人家的孩子多麼聽話乖巧,比他矮小的背影恰恰築出一片陰涼,將他遮擋。

「開運,恭喜你!」

「敬你一杯,祝你前程似錦……」

蘇朝陽和王開運不熟,只不過兩家有着點遠房親戚關係,父輩又都是熟悉的,平時偶有交集。蘇朝陽狼吞虎咽的填飽肚子急忙趕着去學校,匆匆跟主人打個招呼,又叮囑父親蘇達:「我去上晚自習了,爸你少喝點酒。」

「好。」

目送蘇朝陽離開,桌上有人笑道:「蘇達,你兒子今年多大,你搞什麼啊,比你兒子矮半個頭虧你還是當爹的,平時屋裏頭打起來你贏得了?」

蘇達拿着酒杯又是得意又是不悅的說:「我兒子會長,知道繼承他爺爺的基因,個子比我高是好事。我沒得辦法,我像我老娘小個子。我兒子今年已經高一也不小了,都十六歲了。」

這話一出很多客人噗嗤笑噴,指著蘇達嘲諷大樂:「哎喲喂!十六歲啊!朝陽可以當爹你可以當爺了!哈哈哈!」

一桌人簡直笑翻天。

蘇達早就被笑習慣了,從十六歲當爹被迫失學開始就一直活在別人的笑聲里,從早當年的鄙視,嘲笑,到如今人們思想開化,笑容也變得善意起來。十六年前他就不在意這些,如今更不會在意。

反而爽快的陪笑道:「是啊,以後你們做爺爺哪個有我年輕帥氣,到時候你們都老頭一個,我還能帶我孫玩過山車。有生之年完成四代同堂不是白日夢。」

「嘖嘖,說你幾句就嘚瑟,朝陽還真在學校給你找了個兒媳婦不成?成績怎麼樣?我看他個子長得好,當兵不錯。」

蘇達聞言豪不贊同的搖頭,謙虛道:「成績好壞我不強求,他大了自己曉得輕重。至於當兵我就不贊同,部隊太苦太累,我窮老百姓一個又沒關係,送他當兵等退伍回來還不是沒前途。不如多讀點書,混個大專文憑學行技術都行。」再說他兒子成績好得很,他們蘇家人都是讀書的好料子。

「說的倒也是,現在不像以前文盲滿地走,大學生越來越多了,以後想找好工作都得看文憑。」

「屁話,性格決定命運,多得是有錢老闆小學沒畢業的……」

「那哪能和現在比,社會形勢不一樣了……」

「聽說你那茶樓要關了轉行是不……」

高一(1)班的晚自習靜悄悄的,四十多名學生都在自覺的忙着看書做作業,英語老師抱着一沓試卷踩着高跟鞋走進來,年輕的面孔上寫着嚴肅和刻板,破壞了她秀氣可人的五官。

座位上的蘇朝陽不著痕迹的低下頭搓了搓手,暗叫糟糕。

英語老師掃視全場,細長的眉毛一挑,抱着雙臂道:「班長,上來把試捲髮下去。」

女班長幾分鐘將試捲髮到各人手中。

但是有人眼尖的發現,其中幾名同學是沒有試卷的。

英語老師又道:「你們是全年級中考成績最好的尖子班,大部分同學都是名副其實,不過中考不比高考,難免出現疏漏讓一些人有機可趁。這次我不過出了一套簡單的摸底試卷,都是初中的題型,有幾個和中考試題幾乎是重複的。」

女老師說到這裏語氣一頓,冷哼了一聲,右手砰砰拍打着講台上僅剩的幾張試卷:「現在我念到名字的上來拿試卷。」

「林敏敏,七十五分。」

一個普通的女生垂著頭紅著臉腳步匆匆的上台,忐忑的看了一眼才認識不過半個月的英語老師。

女老師哼道:「你這個成績怎麼進一班的?拿下去好好反省一下吧。」

女生幾乎搶過試卷狼狽的回了座位。

「王然,五十九分。」

上台的是個面無表情的帥氣男生。

「五十九分,差一分也是枉然。」

女老師搖著頭無奈的說。

男生拿着試卷面無表情的下去了。

「黃維六十六分……葛志強七十分……」

女老師拿起最後一張試卷,自己攤開來盯了許久許久才咬牙喊出:「蘇朝陽!」

蘇朝陽麻溜的站起身,很高,起碼有一米七五,在一班高一孩子裏很出挑。

女老師揮舞著試卷,發出嗖嗖的響聲。

「三分!」

蘇朝陽心裏驚了一下,全班都嘩嘩看了過來,看猩猩一樣看着蘇朝陽,三分,怎麼考出來的?只填了一個選擇題嗎?

要是白卷子英語老師就不會這麼生氣了,起碼會考慮到學生是不是病了,或者睡著了等等意外因素。偏偏這張試卷填得滿滿的,寫的英語還非常流暢漂亮,就是牛頭不對馬嘴,選擇題只蒙對了一個。

蘇朝陽尷尬的撓撓頭,今天出出醜挨訓是一定的,他倒是不心急。那天狀態太混亂,明明病死在雨夜,一張開眼竟然在教室里做試卷,等回過神來時題目都沒看清楚胡亂寫了一通,之後跟着放學的學生們驚慌失措的奔出了校園。這都半個月了才算緩過勁來,當時寫的什麼玩意兒他一點不記得。

面對女老師恨不得生吃了他的可怕表情,蘇朝陽坦然的接過試卷,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我那天身體不舒服沒在狀態……」

「不要給我找借口!」女老師啪啪捶打着講台,兇狠的瞪着微笑的蘇朝陽。

蘇朝陽沉默了一會,嘆氣道:「我下次保證考滿分。」其實有點懸,他以前高中時雖然是尖子生,但畢竟已經過去幾十年了,學的課本知識早就忘光光。曾經有將近十年生活在馬來,大多時用英語交流,考試卻是另外一回事。現在無論如何得重拾課本,記得有人說過,記憶不會消失,它只不過躲藏在時光的角落裏,仔細翻一翻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女老師聞言幾乎氣笑,甚是無力的擺擺手迫不及待的驅趕道:「你快下去吧,十月份還會調整一次班級,我不希望在我們尖子班看到濫竽充數的差生。」

蘇朝陽搖搖頭沒多爭辯,拿着試卷不急不忙的回了座位。重回高中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這個尖子班的確是不會留下來。

「你怎麼回事,考試睡著了?」旁邊的王然懶洋洋的追問,他和蘇朝陽幼兒園、小學、初中都是同學,蘇朝陽的成績向來拔尖。

蘇朝陽敷衍的點點頭:「確實不舒服。」

「呵,下次考滿分嚇死她。」王然說的輕巧。

蘇朝陽莞爾,看向窗外靜謐的夜色,遠處的操場上此時空無一人。

「我打算調到體育班去,做體育特長生。」

懶洋洋的王然豁然直起了身,「你沒搞錯吧?」

「不,是我認真思考後決定的。」

「沒必要啊,你的成績考重點沒問題,很多特長生是為了高考走捷徑上好大學。」

「我也是。」不全是,佔了一個因素。進體育班優勢對他來說挺多,一可以鍛煉身體,二可以豐富校園生活,三考試還能佔優,四……

「……」

不管王然信不信,蘇朝陽的確是這麼打算的,上輩子他一心嚮往部隊,那三年他成績雖然拔尖,可過了高考後就全部拋之腦後,不用心的知識最容易忘記的。

何況……已經過去了幾十年……

時間太長太長了,長得他連一輩子又愛又恨的商重行都記不清具體的模樣……

印象里他曾經深愛的人長得很好看……

怎麼個好,眼睛是什麼樣,嘴巴是什麼樣,卻如何都想不起來。

唯有他給予的難堪忘不掉。

如今照着鏡子,看見裏面年少的自己都經不住一陣恍惚,原來我十六歲時長得這麼精神。

而且他不想重複曾經的路線,選擇不同的班級,過不一樣的高中生活,算是擺脫過去的自己。

蘇朝陽忍不住好笑,愉快的翻開書認真研究,是一本前幾天準備好的初一英語課本,既然要學肯定得認真下功夫從頭開始。

除了英語,其他科目的初級課本都準確得齊全,一樣不落。

他體會過沒有文憑的苦楚,比別人多一個明顯的短處總是要多餘走些彎路。

他們蘇家幾乎個個都是學霸,爺爺奶奶就是知識分子,大伯二伯均是名校畢業,包括他的父親蘇達,當年讀書時也是瞄準名牌大學。到了他這一代,大伯二伯的子女已經憑着優異成績考出國外去了,也就是這一兩年的功夫,兩家親屬會先後移民。

父親年少時的壯舉不但讓自己的前途盡毀,在當時環境下也給家人帶來了極大困擾。

最想他考上好大學的人,是父親。

「爸,還沒睡?」

下晚自習回到家,客廳里明顯昏昏欲睡的男人立即站起身晃着雙手道:「我精神得很一點不想睡,等我把這集電視看完吧。冰箱裏有隔壁送來的綠豆湯你趕緊喝一碗。」

「對了,裝修的人我已經聯絡好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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