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湜湜其沚
也不知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周紹霆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包。
柔軟的皮質松垮下來,露出了女孩包內的繽紛世界,還是以前那些東西——簡潔的布藝錢包,掛着精巧指甲刀的鑰匙串,紙巾,唇膏,一本書和一支筆。
看來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丫頭的審美趣味和習慣一點也沒變。
在包的側袋裏,露出一截半透明的、光滑的小東西。
周紹霆心裏驀然一動,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夾了出來。
原來,是一把黃牛角小梳子,只有小半個巴掌那麼大,四角圓潤,可能是經常撫摩,質地已經非常光滑細膩,微微泛著光澤。
周紹霆把小梳子掂在掌心,看得有些出神,極力壓制的回憶終於如決堤的潮水,洶湧而來……
那是六年前的端午節,曉湜還在念大三,而他mba就要畢業。
家裏的變故和母親極力的反對,讓他疲於應付,只能把戀情暫時轉移到「地下」。
那段時間,他也能感覺到女孩的患得患失。她儘力掩藏自己的情緒,卻還是藏不住眼底眉間的淡淡憂傷。
那一年的曉湜只有19歲,再怎麼逞強,也還是個不太成熟的大孩子。
他見不得她那種神情,想讓她真心高興起來,便想帶她出去散心,到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地方。
於是,就在那個端午節,他瞞着家裏,帶着心愛的女孩「私奔」到湘西鳳凰。
遠離上海的鳳凰古鎮讓兩人暫時忘卻了現實的困擾,沉浸在青山碧水和苗疆風情中。
他們手挽着手,走過沱江邊上一座座吊腳木樓,軋過木樓間一條條小街,逛過小街上一家家小店。
那幾天,曉湜真的很開心,不像往常,連笑容里都透著心事。紹霆看着她又回到以前一樣,爛漫嬌憨,心情也格外舒暢。
女孩很鍾情那些有當地特色的小攤,這個看看,那個瞧瞧,但每當紹霆上前,她卻又走開了,什麼也不買,最後,只駐足在一個賣牛角梳子的小推車前,看着戴眼鏡的老爺爺在一把牛角梳子上認真地刻字,想了想,說:「我想要一把小梳子,我的劉海總是分叉,隨身帶把梳子就不怕了。」
她挑了一把很小的黃牛角梳子,只有小半個巴掌那麼大,四角圓潤,質地通透。她問老闆能不能刻字,老闆讓她把想刻的字寫下來。
女孩想了片刻,寫下了「湜湜其沚」四字。
紹霆看了看,問:「你的名字?」
「嗯,這就是我名字的出處,《詩經》中的《谷風》,『涇以渭濁,湜湜其沚』。」
「解釋給我聽。」
「就是說,雖然涇水把污濁帶給了渭水,但渭水在靜止時仍然清澈見底。這名字是我爺爺給我起的,他希望我能像渭水一樣清者自清,即使出於繁雜的塵世,也永不改清凈的初心。」
——湜湜其沚——
周紹霆端詳着手裏的小梳子,把它慢慢反轉過來。然而,梳背上並沒有刻字,可見已不是當年那把,但乍看真的一模一樣!
當年的曉湜,烏黑的長發,不燙不染,後面剪成一刀平,吊個馬尾,或散下來掖在耳後。齊眉的劉海,風一吹就亂了,她忙從包里掏出那把小梳子梳一下,然後抬起頭對着自己笑笑,眉眼彎彎,梨渦淺淺……
現在的她,早已蓄長了劉海,一齊束到後面,露出光潔的額頭。只在額角兩邊餘下些絨發卻束不進去,卻恰好有一種自然靈動。
既然都沒有劉海了,還隨身帶把小梳子做什麼呢?並且和以前那把那麼像——是不忍丟掉的習慣,還是不動聲色的懷念?
周紹霆正在出神,卻聽阿姨在門外叫了聲:「先生,午飯好了。」
他立刻收回思緒,隨手拉開抽屜,把小梳子放了進去。
周紹霆的午飯很簡單,他不喜歡選擇,也不喜歡浪費。
有些人似乎天生懂得剋制自己的**,周紹霆就是這種人。像口腹之慾這種事,在他看來,多在乎一分,就會影響生命的效率和更重要價值的實現。所以,他心甘情願做個清心寡欲之人。
對兒女私情,亦是如此。曾真正用心的一次,已讓他一蹶不振了兩年——兩年,能做多少有價值的事?
以後,再不會重蹈覆轍!
飯後,周紹霆又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繼續埋頭工作。
他沒有午休的習慣,確切地說,他不困,便不會睡覺。
還是那個原則——效率。
像睡覺這種既不產生價值,又消耗時間的事情,在他看來,無異於浪費生命。他的生命也不過短短几十年而已,他覺得這些寶貴的時間應該好好加以利用,做些有益於社會人生的事。
不要笑,他不是故作偉大,這是他從小就深刻認同的人生觀:生命的意義就在於給後人留下些什麼。所以,他雖然是個商人,雖然很會賺錢,但其實,他並不甚在乎金錢名利,而更在乎自己創造的價值。
他對自己嚴格到苛刻,從不給自己閑下來的借口。這是否也是一種方式,可以填補人生中另外一些空白?
不過,剛回國的這一個月里,他是真的異常繁忙。這不,才一頓飯的功夫,又有將近三頁的未讀郵件跳了出來,而且,他的工作郵箱還是經過鍾愷事先篩選過一遍的。
周紹霆看着滿屏的未讀郵件,有些索然地滾了一下滑鼠。一封來自「光華大學管理學院校友會」的郵件引起了他的注意。
「尊敬的周紹霆先生:
我院即將迎來建院30周年,屆時將舉行一系列院慶活動。最隆重的「管院名人講壇」活動誠邀您的參加。若您能於百忙中惠臨,我們將無比激動!管院學子期待着您的聲音,帶領他們展開充滿理想的人生征程。若您另有安排,也煩請告知,方便我院與其他人聯繫。非常感謝!」
光華大學,管理學院。
周紹霆抱着胳膊,把自己靠在椅背上。
對於母校,他一直懷着一份敬仰和感恩,因為他曾在那裏接受教育和培養。但不僅如此,他還有着一種更為深沉的感情,接近於深切的懷戀,那是與他自己的生命痕迹有關。不可否認,在光華讀書那兩年,是他生命里最美好清澈的時光。
有時候,連他自己也會疑惑,到底哪種生活才是真正有價值的?
是像那兩年一樣,在陽光和暖的午後,與心愛的女孩坐在暉園柔軟的草地上,聽風吹,看花落,光陰美好到讓人甘願虛度?還是像現在這樣,在收發郵件和批閱文件中,緊張地度過一整個下午?
當柔黃的夕光斜斜地掃在鍵盤上的時候,周紹霆忽地瞟了眼屏幕的顯示時間,已經4點多了。
他又抬眼看了看陪伴他一整天的小皮包,接着拿起電話,撥了個短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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