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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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作為親人,他們鞠躬、感謝,鮮少流淚,只在真正送走陸父的時候,那含在眼眶裏的淚才從他們的眼睛裏滑落下來。

回到陸宅,圍坐在沙發上的陸家人才終於顯出疲憊。陸母雙手交疊擺在膝上,垂下的眼角彷彿瞬間蒼老。陸臻抿著唇,不停擺弄着手裏的打火機,強忍着點上一支的衝動,他時不時看向陸岩,卻又礙着陸母的沉默而沉默。陸岩和池安安並排坐着,他此刻最為淡定,也最為疲倦。

「他的媽媽,我是認識的。」陸母終於開口,語氣有絲絲的回憶,「漂亮,很漂亮,看着也單純。但我見到她太多次,大概也就明白了。你們父親以為我不曉得,可我曉得的。小岩,女人是有直覺的,身邊躺着的這個人心在哪裏,女人是知道的。」

「只是我不知道有個孩子的存在,更沒有察覺到,你被卷了進去。我以為自己是個夠稱職的母親,如今看來,並不是。」

「做錯的人不是你。」陸岩開口。

陸臻在一旁撂下打火機,金屬碰撞在紅木桌面上發出沉重的響聲,他起身快步往樓上走去。陸臻的每步都很重,像是泄憤似的,陸臻妻子跟在他身後也錯開了兩步。

「老爺子已經走了,也不用再多說。」陸岩再度開口,想結束這個話題。

「小岩,你老實告訴我。那個女人的消失,和你有關嗎?」

「我只是讓老爺子做正確的事,至於他怎麼做的,我不知道,也從來都不想知道。」陸岩此時也站起身,但他的步子卻是往大門去的。池安安看了一眼陸母,又望了望陸岩,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出了陸宅,陸岩沒停下步子,一直往前走,看着有些漫無目的。這一帶都是宅子,屋距很遠,出行也基本都是轎車,所以道路兩旁都是空蕩蕩的,沒有行人。池安安在陸岩身後落下很長的一段距離。

陸喬南出現,對許多人都是個重磅炸彈,毫無徵兆從天而降,一下粉身碎骨、撕心裂肺。但池安安看着陸岩晚風下有些蕭索的背影,不禁想,一早就知道實情對於此刻的陸岩來說,是否疼痛和傷害會小一些?經年累月,那柄尖刀一直插在他的心裏,拔出來的這一刻,他是釋然,還是傷得更重?

思考幾乎停滯,沒有目標地向前走着,陸岩回神過來,不知不覺就快要走出別墅區了,那他一定是走了很久的路。他站定,仰頭看天,這座城市照舊沒有半點的星光。他維持着這個姿勢,思緒差一點又飄到遠處,但背後突然的輕微撞擊,將他的思緒一下拉了回來。

池安安在他身後揉着鼻子,發出低微的聲響。陸岩驚覺,她跟了他一路:「走路不看前面很危險。」

她癟了癟嘴:「走着看見馬路對面有隻貓,就沒注意嘛……都走了這麼久了,開下小差而已。」

或許是頭頂路燈灑下的暖光,她此刻周身都裹着光亮,像是本該呆在天上的星星突然落到了他眼前似的。今天的陸岩太不理智了,守着一個秘密二十年,他的不能言說在今日到了盡頭,於是那些同秘密一起被壓下去的情懷、炙熱、濃烈統統洶湧地從心底翻滾上來,騰出那一塊地方,就這麼讓池安安輕易地鑽了進去。

他低頭,親吻她還在喋喋不休的唇,蜻蜓點水般的。她瞬間安靜下來,抬起手捧住他的臉,她的手不敢用力氣,但她的眼裏卻盛滿了所有。

「我給你的愛,夠不夠填補你的痛吶?」她說很自然,好像天經地義,「如果不夠,我可以再努力,我想我還能再多愛你一些的。」

「夠多了。」他牽起她的手,「你還是悠着點,萬一用力過猛一下用光了,我以後怎麼辦?」

他有心思順着她的邏輯,怕也是回了神了,池安安笑眯眯的,抱住他的手臂,臉往他的袖子上蹭了蹭:「你倒是挺會居安思危的嘛。」

陸岩微微勾起唇角,沒有接話。兩個人走出別墅區,這一晚並沒有回陸宅。

關於陸喬南的糾葛,陸岩是之後和池安安提起的。他說的時候語調平緩,彷彿是無關他自己的別人的故事。他總是將感情藏得太好,有時候怕是分不清是為了隔絕他人,還是為了欺騙自己。

陸岩發現自己父親情事的那年,他八歲。上了小學,交到新的朋友,孩子們總愛互相串門、玩耍。陸岩也一樣,那個年紀總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這一日,司機來接他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沉。路燈亮起,照着他回家的路,但也照出了父親和另外兩個人的側影。他那個早出晚歸,鮮少著家的父親,唇邊掛着笑容,和陌生的女人並肩而行,他們中間,走着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一個八歲的男孩,沒有關於愛情、家庭的宏大概念,但是與生俱來的血緣讓他渾身每個細胞都感到一股威脅。這天陸岩沒有露面,但他記住了他們走進的那棟樓,記住了女人和那個孩子的樣貌。

之後他就經常去新朋友家玩,他會帶着朋友去樓下,在住宅區里孩子們常去的體育場晃蕩。終於,他再次見到了那個男孩子——大陸岩兩歲的陸喬南。

陸喬南是個孩子王,餿主意最多,卻出奇聽他媽媽的話。陸岩雖是個很慢熱的人,但他和陸喬南很快成了朋友,陸喬南甚至請他去家裏做客。陸岩曾漫不經心地問陸喬南,為什麼總不見他的爸爸。陸喬南那個時候只是壞笑着帶過:「忙唄。」

這個很忙的爸爸終於在兩個月後出現了。當時,陸岩正和陸喬南在客廳打電動,有人推門進來,喊了一聲:「阿月。」

這一聲陸岩至今都記憶猶新,連同父親脖子上寶藍領帶的顏色一同刻進他那時還年幼的心。陸岩在那一剎那,輸給了陸喬南。「gameover」從電視機里傳來,陸喬南激動地跳了起來:「嘿,贏啦!」

「南南,別玩兒了,爸爸回來了。」那個被喚做阿月的女人笑容滿面,走到他們兩個孩子身邊。

隨着她款款身影而來的,是爸爸的目光。陸岩慢慢起身,沖着男人驚恐的表情,緩慢地拉扯出笑意:「叔叔好。」

陸岩對池安安說,父親之於他,在八歲的時候就不在了。他在年紀小的時候,是恨,是不可原諒。時間長了,才發現恨淡了后,不是原諒,而是陌路。

「他想要和我解釋,說有苦衷。」陸岩繞着池安安的長發,聲音照舊波瀾不驚,「我告訴他我不需要解釋。我只要他們消失。」

池安安靠在他胸前,在他的掌心沒章法地胡亂比劃着:「後來呢?」

「老爺子很講信用,他們很快就消失了。不過,我做了一件衝動的事。」

「什麼事?」

「在陸喬南離開之前,我又去了他家。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詛咒了他和那個女人。」

「那時候你只有八歲。」

「但我一語成讖,陸喬南的媽媽搬走後沒多久就過世了。」

「啊……」池安安不禁喟嘆,不管這段婚外情因何而起,有何苦衷,最終只是讓所有至親都飽受煎熬。

「我不後悔讓老爺子趕走他們。我唯獨後悔的,是和陸喬南說了那些圖一時痛快的話,重了他的恨和他的邪念。否則之後也不會有那麼多事。」

池安安以為他指的是收購案,便笑道:「你那麼腹黑,完全不用擔心的。」

「你敢不敢再心大點?」

「敢!」池安安一翻身,整個人軟趴趴地伏在他身上。她很輕,但壓在胸口,還是沉甸甸的。陸岩最近一段時間有些感性,腦中不自覺就蹦出了類似生命的重量這樣文縐縐的片語。

「心大也是好事。」他聲音很低,彷彿是自言自語。

可池安安並不是沒有心事的人,她的內心戲萬分充足,小九九七拐八彎。不管是陸岩還是陸喬南,都低估了她。她常年不管池氏,他們就以為她什麼都不明白了。池氏的事,只有池安安知道根結在哪兒。

次日,她便去了賈甄家,提着大包小包,實足探親的模樣。她到的時候,賈甄還沒歸家。住家幫傭問明了身份,這才引了她進去,將她的大伯父請出來。池安安自父母過世風波后,與伯父也一同斷了往來。多年未見,她的大伯也是老了。那有幾分熟悉的面容讓池安安瞬間想起自己的父親,如果他還在,該是怎樣的模樣?單這樣一個念頭,池安安的眼眶便濕潤了。

池伯父見到池安安亦是激動,但隔着種種糾葛,言語中總有半分尷尬:「真是安安啊!」

「大伯。」池安安叫了人,將禮物遞了上去,「很久沒見了。」

「是,是。」大伯連着點頭。

「身體還好吧?」兩人在沙發上坐下來,隔着主客座的距離,池安安的問候有些不痛不癢。

「好。你工作呢?我在雜誌上看到你開了畫廊,是個大畫家了。」

「過獎了。」此時,幫傭遞上茶水,池安安便端起抿了一口,「池含成婚,我也想道聲喜。」

「這孩子,一直沒什麼規矩,真是委屈了清妍這個好姑娘。」

「清妍大伯你也了解,希望池家不要虧待她。」

「那是當然的。我們和池含也談過,一定不會委屈了清妍。」

池安安笑了笑,點頭。大伯看着她,猶豫了再三,開口道:「其實這幾年,我還惦記着你的事。」

池安安不答,他便繼續道:「你伯母當年確實是過分了。你父親剛走……哎,也是苦了你了。」

「沒有伯母,池氏也沒今天的地位。」池安安含笑道。

話中聽不出嘲諷,這更讓伯父有些忐忑,他兩手搓了搓:「你今天來是要找你伯母?」

池安安沒有避諱,點了點頭。

「她估摸著還得有些時候才能回來。要不,我帶你走走?我在花園裏種了好些花草。」言罷,他便起身領着池安安往院子的方向走。

從玻璃門出去,便是後院,鬱鬱蔥蔥地錯落着花草,從佈局中不難看出,主人是花了許多心思的。應當是因為面對着真正的心愛之物,伯父打開了話匣子,全然沒有拘謹,給池安安興緻勃勃地介紹起這些植物的名字和習性來。

池安安聽得很認真。老屋從前也有這樣一個庭院,她的父親也喜歡擺弄花花草草,只是工作太過繁忙,常常是家裏的傭人來打理。父親只要得空,便會到庭院走走。那時候他們一家人在夏日,還會一起躺在庭院的躺椅上乘涼。現在憶起來,這感覺竟是如此陌生,仿若前世。

賈甄到家,傭人就說有客到,引了她去後院。這就見到了興緻勃勃的丈夫和一旁的池安安。賈甄立刻開門走了進去。

伯父正在講一株蘭花的由來,話到一般戛然而止,池安安順着他的目光扭頭,便撞上賈甄眼神凝成的飛刀沖她而來,她微笑地接下,喊了一聲:「伯母。」

「你回來啦,還以為你要晚,我就和安安聊了會兒。都進去坐,想來你們也有事情要談。」

賈甄不似自己的丈夫,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曉得在家種種花養養草。池安安已七年沒進過他們家的門,現在突然出現,還耐心十足聽自己丈夫東拉西扯,這必定是有要緊的事要談。

三人回到正廳,落了座。賈甄不咸不淡地開口:「咱們池氏的大股東特意到我家裏等着我,不甚榮幸。」

「恩,伯母,您是該感到榮幸。」池安安接話,「我這次來,是為了博您一笑的。」

「哦?我有那麼大本事?」賈甄冷笑。

「畢竟是池氏的產業,池家的人,同我合作總好過同不知道什麼來路的人一起冒險要好得多吧?」

池安安語罷,賈甄收起臉上的諷意:「你說認真的?」

「絕無虛言。」

池安安很晚才從賈甄那兒出來,但這些時間都並沒有白費。或許池氏的未來將不再有她,但她堅信自己做出了一個對池氏發展最有利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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