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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天本不打算去霍格莫德。

自此將黑塔偷偷改造成他的研究室之後,約翰基本不回寢室睡覺了,西奧對此有些微詞,也許是厭煩了總得說謊掩飾他的缺席——就好像真有人在乎似的。他不明白西奧為什麼不能像蓋瑞那樣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實驗進行得很順利,但除了佩弗利爾的筆記中已有的推論,他沒有得出任何更新的成果。他需要更多的樣本。他的目標選擇起來並不容易,幽靈們的關係網太過複雜,而且他們大多都喜歡在城堡各處遊盪,跟其他幽靈或者畫像們交談。他必須選取那些不起眼的,即使失蹤也不會被人注意到的……

他最後一個捕獲到的,是一個看上去跟亞倫差不多大的小女巫的幽靈,她穿着破破爛爛的袍子躲在地窖深處的一間堆滿罩着灰塵跟蛛網的舊桌椅的空房間里,躲在角落裏哭泣著。當她因靈魂陷阱的拘束髮出尖叫時,約翰感到一陣反胃,他慶幸自己把貝爾留在了費莉西婭·斯賓塞和她的朋友們那裏。

但最終他得到的只是更多重複的信息,以及更多無聊的記憶。在那些蒼白的幽靈那兒他找不到任何心靈的火花、魔力的光芒或者不滅的秘火,他們就像看上去那樣單薄而空虛,脆弱又毫無力量。他甚至不得不擠出時間學會如何將那些不屬於他的無色彩的人生記憶消除掉,那令他的頭痛更加嚴重。

「說真的,約翰,你需要來一份烤蘑菇……或者一杯接骨木酒。」

一向不多嘴的蓋瑞這麼對他說的時候,約翰決定自己也許確實需要散散心。

但是他並不想去永遠熱鬧嘈雜的三把掃帚,也不想跟西奧和蓋瑞一起到豬頭酒館聽那些獨統論者和保密法捍衛者之間的永恆論戰——就只為了喝兩杯非法售賣給未成年人的酒精飲料,更不想一個人走在被那些嘰嘰喳喳的閑人和如膠似漆的情侶佔滿了的街道上和店鋪里。所以他一個人沿着主路走到了霍格莫德村外的站台邊,他站在那兒對着空蕩蕩的站台和劃分開銀白積雪的鐵道發了一會兒呆。

貝爾對霍格莫德雪景的興趣沒有敵過她的本能,在離開城堡最初的興奮之後,金綠色的小仙子很快就鑽回了約翰的厚圍巾里享受溫暖。

他眺望着遠處被雪覆蓋的荒原和更遠處朦朧的灰藍色山巒,感到全身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經和每一條血管都在隱隱脹痛,就好像被狠狠拉伸或者擠壓過似的。

寒冷蕭瑟的風帶走了那充滿魔法的村落的歡聲笑語,從遙遠處的荒原和群山送來低沉而靜謐的歌謠,令人懷念而又傷感,令他的胸口刺痛。

吸了吸鼻子,他拉低了帽檐離開車站,沿着佈滿雜草和積雪的小路往山坡上走去。

他的腳步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雪地上留下一排孤單的腳印。

呼吸在他的眼前形成模糊的白霧,又在寒風中迅速飄散消失,鼻尖和耳朵凍得有些發痛,他低着頭看着足尖前兩三英寸的白雪,彷彿在尋找另一個人的腳印。但是那兒空無一物。

他又呼出一團白霧,在他的視野里,整個世界都彷彿是銀白。

夢境中崩裂的大地和黑暗的天空在呼喚着他,令他渴求烈焰與岩漿,想念灼熱的帶着煙塵與灰燼的風,他內心深處的火焰在燃燒,叫囂著釋放與湮滅——

不。

他突然停下腳步。

那並不是他的想法。

那是別的什麼東西……

有什麼東西在不遠處。在呼喚他。

約翰抬眼望去,被積雪壓得不堪重負的籬笆和枯樹遮擋了他的視野,但他隱約能看到山頂的那座尖頂棚屋。扭曲的白煙從扭曲的煙囪冒出來,直往高遠處灰白色的雲霧飄去。

那是蝙蝠棚屋,青黑色的屋頂就像張開的蝙蝠翅膀一樣,與園子那顆枯朽的橡樹相得益彰,凡是來過霍格莫德的人都聽說過這座宅子和它的主人格魯澤。黑巫師的名聲即使沒有證據讓其被正式定罪,也足以讓人們對其敬而遠之。

抖落藏在袖子裏的魔杖握在手中,他再次邁開腳步往山頂走去。

木柵欄看上去造得非常草率,而叢生的籬笆也長久無人打理,此時因為積雪的裝點而稍稍美觀一些,花園裏長滿死亡喪鐘和黑蛇草一類劇毒的魔法植物,褐色的木頭和烏紅色的大門看上去都有些受潮,也有一些乾枯的藤蔓殘留在棚屋的窗檐和四周的牆壁上。

就在約翰走到柵欄門邊的那一刻,那低沉的充滿誘惑的呼喚驟然具現為刺痛的耳鳴聲。

他捂著耳朵躬下身子,不想因為無意間發出聲音而被棚屋的主人發現,然而,就在他垂下頭的時候,再次睜開的視野里多出了一個影子。

有什麼東西站在他的面前。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那道視線:好奇的,探究的,非人的。

舉起魔杖的同時他大聲念咒並往後撤退,但是那道昏迷咒穿透了一片從中央裂開的黑影,擊中了棚屋的木門,與此同時約翰感覺到左腳脖一緊,猛然間他就被拽倒在地。

他緊緊來得及看到那一片黑影猶如有生命一般將自己撕裂開,旋轉着將他包圍,堵住了他的退路。

貝爾在他倒地前一刻嗖的一聲從他的圍巾里飛了出去,她發出鈴鐺般清脆的聲響揮舞著細小的魔杖,但是那一條條撕裂開的黑影僅僅是稍一停頓就飛快向她席捲而去。約翰在她被抓住之前撐起身甩過去一道障礙咒,緊接着反手朝身後扔出一道烈焰咒,連誦的咒語間沒有半秒鐘停頓。

在感覺到腳脖子被鬆開的一瞬間,他用空着的那隻手往雪地里一撐整個人蹲伏起來,接着一躍而起,撈過貝爾揣進袍子裏,一落地就拔腿往前沖——在貝爾為他爭取到的那兩秒鐘里他注意到黑影有一條「尾巴」連接着不遠處的大門門縫,那像是無數輕盈的暗紅色水珠,又像是用畫筆沾著深紅色顏料在白色畫布上拖曳出的痕迹——無論是什麼,這意味這該死的鬼影一定是受到門后什麼東西的操縱。

於是約翰不做不休在撞開柵欄門的同時大聲擲出一道開鎖咒,然後整個人加速衝刺,抬起胳膊護住頭,狠撞開烏紅色的大門。

門板破開的一瞬間,一股惡臭的腥味撲鼻而來,熏得他差點兒睜不開眼睛。

他瘋狂搜尋的目光首先捕捉到那被蠟油凝固在地上的幾支黑色蠟燭,然後是那些詭異地擺成東一堆西一摞的似乎是動物的骨骸、山羊的腦袋和風乾的內臟之類的物品,最後,他看到房間中央那一攤皺巴巴、軟趴趴的東西,似乎像帶着雜亂長毛領的舊袍子……

而那些暗紅色發亮的液體就是從這一攤物體里冒出來的。

約翰在意識到那是什麼之後感到一陣噁心,他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感到後頸的毛髮豎立起來,但就在他來得及反應過來以前,那詭異的黑影已經來到了他身後,他只聽見耳邊呼嘯著警告的風聲戛然而止,同時彷彿有一頭漆黑的巨大怪物將他眼前的世界整個吞下——

他被包裹進一片純然的黑暗中。

沒有風,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有的只是冰冷的、寒徹心底的觸感——就好像同時有數百雙沒有溫度的手在黑暗中觸摸他,就好像在確認、估摸被捕獲的獵物的價值。

更糟糕的是,他感覺到那冰冷的觸感延伸進了他的頭腦中,塵封的記憶被刺激、翻攪,他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混沌,他再一次感到自己變得脆弱而渺小……

「……爸爸,當人死去之後,他會去哪裏?」

那雙眼睛注視着他,猶如被陽光穿透的新葉的綠,又猶如被艷陽照亮的湖水,而他的身影映在其中,彷彿他是整個世界的中心。

「嗯,」男人想了想,用低沉溫柔的好聽聲音說:「我想,他的靈魂會穿過這個世界的邊界,去到另一個地方,一個可以好好休息,思考,等待,以及與所愛的人相聚的地方。」

「所有人死後都會去那個地方嗎?」

「是的,我想是。」

「那不會因為有太多人而變得擁擠嗎?」

男人似乎有些想笑,但是忍住了,他想了會兒然後說:「不會的,因為那裏非常寬廣,足以容納整個世界從最初直到最後的所有人。」

「……真的會有那樣的地方存在嗎?」

「很多人都懷疑它的存在,但是沒有人能證明它不存在。」男人微笑起來,「至少我相信那個地方是真的存在的。」

「只是相信嗎……」

「只是相信就足夠了。」

「那如果不相信的話?」

「不相信也不要緊,」男人笑着撫順他的額發說:「那只是說明你還有很長的旅途要走,等到有一天你走得足夠遠,就會明白了。」

「而你會一直陪着我對嗎?」

「當然,約翰,我會永遠在你身邊。」

……

但你沒有。

你食言了。

你說天黑之前就會回來,所以我一直在等。

就在小屋前院的矮牆邊上,即使蘿拉,埃德蒙和弗格森太太都來勸我,我也不肯離開。我一直等著……

天黑了之後好冷,屋裏的燈火那麼溫暖,但是遠處的路那麼黑,我都看不見你是不是已經轉過了最後那道彎……

我看到一位穿黑色長外套的先生,他看起來穿得好像你,他駕着馬車在天亮前駛近村口……

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懂,我太困了,而你睡著了……

你睡得那麼沉,無論我怎麼叫你都不肯醒來。

為什麼你不醒過來?

為什麼你要食言?

為什麼你不理我?

為什麼……

……

為什麼留下我一個人?

火焰在一道閃光之後跳躍而出。

灼熱的風裹雜着憤怒的嘶吼盤旋。

「你怎麼敢……」

約翰顫抖著,喘息著,牙齒咬的咯咯作響。

「——你怎麼敢!!」

被掌控、窺探的怒火也同時被攪弄得越發旺盛,一發而不可收地迸發開來。

在約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以前,他已經怒吼著召出了最兇猛的烈焰——

幻化成無數兇殘猛獸的魔法烈焰嘶吼著嚎叫着撲向那片黑影,將其粉碎、撕裂、吞噬。

狂風捲起烈焰,讓其勢更加猛烈,將那狂怒的吼聲放大了無數倍,灼熱的旋風將周遭的一切席捲其中。

一時間藍紫色與金紅色的烈焰和火光交相輝映。

屋子裏的羊皮紙、書籍、傢具和窗帘也不能倖免於難,盡數席捲入烈焰的風暴中。

魔法烈焰幻化出的猛獸兇殘而又貪婪地吞噬著約翰目光所及的一切。

直到貝爾發出鈴鐺般清脆的急促聲音狠拽着他耳邊的碎發,他才終於回過神。

那黑影消失了。

同樣消失的還有那蠱惑他的古怪呼喚。

他看了一眼不遠處那可怖的殘骸——最後一絲生命力也被榨取乾淨了,像一團用完了的臟抹布一樣被遺棄在那裏。

約翰趕在火焰將整座棚屋燒毀之前將其熄滅。

他四處巡視了一圈,拿起兩本被火焰燒去封面和一角但還算完好的黑魔法書籍扔進長袍口袋裏,然後裹好圍巾,迅速跑出了棚屋。

在離開園子的時候他四下看了看,沒發現任何人影,這才又拔腿往山腳下跑去,一邊跑一邊仍然擔心身後會突然出現那奇怪的黑影,或者更糟的:幾個幻影顯形的傲羅。

而他唯一意外撞見的人卻是阿不思。

他編了個謊言,很清楚阿不思不會買賬。

他躲閃著那雙閃爍著銳利目光的藍眼睛的注視。

他現在只想立刻離開這裏,回到他的黑塔里去,藏起這兩本危險的黑魔法書籍。也許,搞清楚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跟他所感覺到的異常感又有什麼聯繫。

但是就像想要向他證實事情總是能更加糟糕一樣,魔法部不但派來了傲羅,還派來了海頓先生的哨兵。這意味着他們不打算把這當作一起單純的黑巫師施法失敗的災難來處理。

整個晚上約翰都忐忑不安地待在公共休息室里,努力潤色他的魔法史論文的同時傾聽着以文·張為首的級長們與女學生會主席阿賽娜·隆巴頓之間的交談,安迪·湯普森、蒂莫西·斯克林傑還有瑟拉芬娜·博恩斯那群消息靈通人士的談話,弄清調查相關的各種消息和不同版本的流言,而莎拉·斯萊登則向包括哈維·瑞傑比特和赫斯帕·斯塔基在內每一個願意聽她說話的人宣揚她的推理論斷。

拉文克勞學院的公共休息室很少會如此嘈雜,大多數時候人們連說話都是小聲的,或者用了咒語只讓交談在一小群人之間進行而不影響到其他人。但顯然今晚是個特例。

貝爾今晚並沒有陪在他身邊——她看上去筋疲力盡。保護神奇生物課的沃瑞納斯教授曾告訴他就一個壽命平均不過七年的小仙子而言,貝爾已經是長壽的老年人了。她需要更溫暖、舒適的環境,生活在對小仙子友好的魔法植物附近會對她的健康大有裨益。這也是為什麼約翰在假期里花時間從麻瓜倫敦搜羅最新最好的戲劇劇本和理論著作送給比瑞教授,以徵得他的同意,借用溫室的一小塊角落為貝爾打造了一個舒適的住所。他們剛返回學校,貝爾就離開他身邊,到溫室去休息了,顯然白天的驚險遭遇耗費了她大量的魔力和精力。

無視周圍的嘈雜,咬着羽毛筆尖的約翰看上去心無旁騖。幾小時后,他最後檢查了一遍被他塗寫得密密麻麻的作為草稿的羊皮紙,然後取過一卷空白羊皮紙,開始端正地整理謄抄。

過了宵禁之後人們陸續散去,公共休息室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這是一間很大的圓形屋子。天花板是縱深的穹頂,穹頂上面綴有真的能泛出微光的星辰圖案,按照不同的星座組合排列,緩緩地旋轉。牆上一共有十二扇雅緻的拱形落地窗戶,透明的水晶玻璃邊緣描綴著頗具凱爾特風格的花紋,每扇窗戶都掛有裏外兩層的落地窗帘,外層是藍色的法蘭絨,內層是青銅色的絲綢。二十四座高大的書架則嵌入石牆中,兩座一併,與落地窗交叉排列,每一層架子上都按照前綴或種類擺滿了書籍。厚實柔軟的深藍色地毯上也綴有泛著淡淡銀光的星辰,踩踏其上彷彿有細細的星光濺起,在足邊璨璨生輝。房間裏佈置著很多副桌椅,都是環繞着地毯正中央鑲嵌著的那隻巨大剔透的水晶球,其中彷彿裝載着一隻小小的太陽,整個球面散發着光明和溫暖,但碰上去並不灼燙。

而在門對面的壁龕中立着一尊高高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其表面光潔如玉,使這女子的雕像看上去栩栩如生。她留有一頭齊腰的長捲髮,頭頂戴有一頂雅緻的冠冕,刻有一圈細密的文字。她的下顎微頷,面龐帶着若有似無的揶揄的微笑,美麗,出塵,令人生畏。

「約翰,你還不去休息嗎?」

費莉西婭·斯賓塞穿着一件由層疊的棉紗與絲綢構成的長裙,在水晶球的溫暖光圈中,她白皙光潔的肌膚彷彿被鍍上了一層細細的金粉,烏亮的頭髮用銀色的絲帶整齊盤起,明亮的灰褐色眼睛和看上去水潤微翹的嘴唇,令她在看上去端莊高貴的同時又不失可愛。

約翰條件反射地站起身來,眨了眨眼說:「不,我打算完成這篇論文。」

「當你決定做一件事時,總是很難讓你分心不是嗎?」

「嗯,這顯然有某些例外。」

「所以我該感到萬分榮幸了,約翰?」

「那是我的榮幸。」

「……好啦。」斯賓塞抿了抿嘴唇說:「我只是希望你注意休息,並不想耽誤你的時間。」

老實說,約翰並不記得什麼時候起她開始用教名稱呼他——這不大符合這位正統貴族出身的小姐一貫矜持有禮的作風。但是拒絕這樣一位年輕小姐的好意是粗魯愚蠢的。

所以他勾起嘴角,用看上去誠懇可信的表情沖她微笑。「並沒有那樣的事,我非常感謝你的善意提醒。」他欠身說。「晚安……費莉西婭。」

灰褐色的眼睛裏閃爍著歡喜的微光,費莉西婭·斯賓塞謹記着她的淑女禮儀,優雅地沖他還禮道:「晚安,約翰。」

目送那位年輕的小姐消失在環形扶梯上,約翰鬆了口氣重新坐回被他佔用的寫字枱前,沾了沾墨水,繼續完成他的魔法史論文。畢竟,巴沙特教授可遠比一位十幾歲的貴族小姐難取悅得多。

但是,當他不遠處的那面窗帘被唰一聲拉開時,他的努力再一次被打斷了。

「她在樓梯口徘徊了將近二十分鐘就為了對你說句『晚安』。」西奧·福斯科拖着他那懶散的軟綿腔調說。

「你整個晚上都在那兒?」約翰揚起眉毛看着西奧抻直了套著黑長褲的修長雙腿從窗台上躍下,他的棕發鬆散地垂在額前,一手拿着魔杖,一手拿着本褐色封皮的書(某位支持獨統論的社會活動家的著作,顯然),素麵黑長袍掛在手肘處,白罩衫的領口一直開到胸前,露出鎖骨和一截白嫩的脖子。

「我總是在這兒,別裝作你好像不知道。」西奧皺着眉頭說。「就像你整個晚上都裝作不知道莎拉·斯萊登的火熱注視一樣。」

「她只是為自己精彩絕倫的推理博取聽眾。」約翰聳了聳肩。「你能停止幫我注意那些並不存在的潛在浪漫對象嗎?」

「哦,她們的存在可再真實不過了。」西奧扁著嘴說。「你有什麼好抱怨的?斯萊登和斯賓塞都是不錯的女孩,儘管都是麻瓜出身,但斯賓塞小姐是個貨真價實的貴族,才華、容貌、品德和家世都令人滿意,連斯萊特林學院都有許多人期望得到她的好感……」

「啊,而你會滿懷祝福看着我去追求斯賓塞小姐?」約翰勾起嘴角笑着說,「我原以為你對她評價如此高,是因為多少對她有些好感呢。」

西奧極慢地眨了眨那雙明亮的棕色眼睛,然後猛地合上了手中書本,大步從他寫字枱前穿過,帶起的風揚起了羊皮紙的卷邊,他悶聲一直走到樓梯邊上才戲劇化地一轉身,微微提高了音調和語速說:「因為不像你,我是個聰明、友好、熱情而且有理想的年輕人。晚安,克萊門特。」

說完西奧便邁動着長腿,迅速地消失在環行扶梯上。

約翰揚起眉毛,感覺到一絲未來得及消散的淡淡的火藥味。

他們相處的時間足夠長,所以約翰知道當西奧稱呼他「克萊門特」他實際上是在說「你這蠢材」。

他知道西奧確實有理由生氣,因為他是有意激怒他的。而他們彼此都知道這一點。約翰只是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浪費精力和時間,他完全不感興趣。

嘆了口氣,環視了一眼終於空寂下來,只剩餘他一個人的公共休息室,約翰重新沾了沾墨水,繼續對照草稿完成他的論文。

寧靜的室內只聽見筆尖劃過羊皮紙的沙沙聲。

不知過了多久,公共休息室門邊的那隻沙漏又自動翻轉了一圈,頂端的刻度盤輕輕轉動然後發出咔噠一聲。

約翰打了個呵欠,他放下羽毛筆,喝了一口因魔法而溫熱的茶水,揉了揉眼睛,然後從頭到尾仔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論文。這之後,他取出龍牙柄的銀匕首,裁下了足足寫滿三英尺長的羊皮紙,小心翼翼地捲起來。就在他準備起身的時候,一絲異樣感捕獲了他。

起初他以為是有風從某道縫隙鑽入,帶着低沉輕柔的吟誦聲,但緊接着他意識到那不可能,他側耳傾聽,而那聲音彷彿繞着一個大大的圓圈,忽左忽右,忽前忽後,隨後又好似同時從四面八方傳來。公共休息室中央作為光源和暖爐的大水晶球閃爍了兩下,然後突然熄滅了。

——那絕對不正常。只要公共休息室里有人,「思想之光」是不會熄滅的。

在黑暗中約翰繃緊了肩膀,過了一會兒才適應從剛才西奧拉開窗帘的那扇窗戶透進的唯一一束冷清的星光。他靜靜伸出手想取出袖子裏的魔杖,可是突然之間,他聽到那聲音驟然清晰,宛如在耳畔響起:

「——約翰……」

眨眼之間,他眼前的場景變化了:陽光從狹窄的小窗透進來,照在鋪着米黃色桌布的就餐桌上,幾把木紋被磨平的舊餐椅,裹着邊角有些起毛的灰色椅罩的扶手椅擺在那石砌壁爐的邊上,一張橢圓形的茶几上擺着印有淡藍色的簡單花紋的茶具,其中一隻茶杯里還盛着冒熱氣的茶水,熟悉的由燃燒的木炭、陳舊的木傢具和烤甜餅的香氣混雜在一起的氣味……

約翰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一切看上去就跟他記憶中一樣,只不過一切似乎都小了許多——或許因為他並不是曾經那個小男孩。他自己正坐在那個人常常佔用的那把的扶手椅里,光滑的木扶手上似乎還殘留着另一個人的溫度。過去每當他嘗試坐進這把椅子,雙腳都碰不着地,而眼下卻是剛好合適。

「這是什麼……」

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猛然轉身用魔杖指著那站在樓梯旁,微笑着望着他的人。

他感覺自己好像被迎面重擊了一記。

「……爸爸?」約翰呼吸不穩地開口道。

「約翰……」詹姆斯微笑着,用那熟悉的專註而溫柔的眼神凝視着他,一步一步緩緩靠近。近到約翰幾乎能聞到他身上由墨水、陽光和教堂蠟油混在一起的熟悉氣息。

然後詹姆斯伸出手,捧住了他的臉,那手上粗糙的掌紋和繭還有溫度幾乎令他頭昏眼花。

「約翰,」詹姆斯用那低沉輕柔的聲音說,「好孩子,親愛的好孩子……」

約翰不自覺地放鬆了緊繃的肩膀,沉醉在他熟悉的溫柔觸碰中,閉上了乾澀酸脹的眼睛。

「親愛的孩子……」詹姆斯的話音方落,另一個更加低沉具有魅惑力的聲音說:「……終於,我找到你了。」

他猛然睜開眼睛推開了——

那不是詹姆斯!

而是一個人形的黑影。一片純然的黑暗。

約翰拚命扭動着掙開那魔鬼藤一般纏上他身體的觸角,並在雙手自由的一瞬間舉起魔杖——

場景再一次變化了。

這裏同樣非常眼熟,這景象來自他的夢境。

他腳下的地面在崩裂,頭頂是一片黑暗,四周則是被岩漿和烈焰吞噬的大地,灼熱的狂風帶着湮滅和死亡的氣息,腳下碎裂的大地不斷被吞沒陷落,他倒退著倒退著,終於轉過身朝着那被碎石鋪就的蜿蜒崎嶇的出路逃奔,遙遠處那泛著白光的一點彷彿象著着安全的出口,呼喚着他向那裏奔去。腳下的碎石在他踏上去的同時就開始塌落,火焰和岩漿迸射而出,而他只能毫無停歇地狂奔,極高遠處有着隆隆的鼓聲,還有無數他無法聽清的被爆炸和岩石的碰撞聲淹沒的低語聲,他不斷地奔跑,攀爬,最後幾乎失去了呼吸連滾帶爬地奔向那片泛著白光的出口——

他站在一扇直通頭頂黑暗的巨大的門前,兩旁是橫看豎看都望不見盡頭的宏偉石壁,而他的身後是崩落毀滅的大地,湮滅之聲追趕上他並且越來越近,而那門閃爍的光芒看上去如此撫慰人心,如此安全……

他伸出手去……

「——約翰!」

就在他的手碰觸大門的前一刻,他被抓着肩膀拽了開去——

約翰睜開眼睛,一雙銀白色的大眼睛湊在他的鼻尖前直直盯着他。

「……蓋瑞?」

那確實是蓋瑞·奧利凡德的臉,還有他那頭驚人蓬鬆的捲髮。

而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正趴在寫字枱前,渾身都疲憊僵硬而且酸痛不已。

「你還好吧,夥計?」蓋瑞皺着眉頭,依然瞪着那雙圓月似的眼睛盯着他。

「啊,」約翰用力眨了眨眼,緩緩直起身揉着酸痛的脖子和肩膀。「我想還好。」

「一進門就見你趴在這兒發出嚇人的哼哼聲,」蓋瑞說着隨意地團起手裏那泛著銀色流光的輕薄但是貴重的斗篷,塞進長袍口袋,「我還以為你要死了呢。」

約翰嘆了口氣,揉着肩膀問:「你又去禁林了?」

「是啊,」蓋瑞從腳邊拎起一隻帶蓋的籃子,「采了些新鮮的蘑菇做早餐。最近馬人們盯得越來越緊,我差點兒就被抓到了——似乎有獨角獸被人攻擊了,這讓它們很緊張……真可惜,看來我想找它們弄些鬃毛的計劃又要延後了。你想來點兒蘑菇嗎?能讓你放鬆放鬆,還能帶給你有意思的幻覺。」

「嗯,謝謝,還是算了。」約翰站起身收拾著自己的書本和羊皮紙,看了一眼散發的溫暖光芒的大水晶球。「我今晚有的已經很足夠了。」他說。

第二天在早餐時,他聽說了昨晚格蘭芬多塔樓發生的小鬧劇。

「說真的,點燃自己的床幔?」哈維·瑞傑比特笑嗆了一口南瓜汁,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那真是挺棒的主意,也許下次我們也可以試試,安迪,這樣夜裏想方便時候就不會被滾下床了。」

「那只是你,哈維。」安迪·湯普森撇了撇嘴說。

「就好像他還沒受到足夠的關注似的,」蒂莫西·斯克林傑皺着眉頭說,「那個鄧布利多。」

早餐后離開大廳往城堡外走去的路上,他小心避開了在人流最密集的地方來回巡視查問的哨兵格拉漢·霍普,繞原路穿過一條相對僻靜的走廊時,他見到剛從一間空教室里走出來的阿不思,於是決定走上去打個招呼。

「噢,是你。」他沒想到阿不思會嚇一跳。「早安,約翰,吃過早餐了?」

「是的,你還好吧,阿不思?」約翰揚了揚眉毛,他覺得對方看上去似乎不大希望見到他,他朝被對方匆忙合上的教室門看了一眼。「我聽說昨晚的事了。」

「啊,」阿不思眨了眨眼鎮定下來,用那雙湛藍的眼睛目光銳利地盯着他。「是的,昨晚……」

約翰不知道對方的態度為何那麼奇怪,於是試着開開玩笑:「魔杖走火?」

阿不思沉默著挑起了左眉,過了一會兒才說:「那之類的。一點兒小意外,不用擔心,只不過被傑維斯先生小小記了一過,你知道他有多痛恨學生破壞學校財產。」

「啊,他簡直每一天都生活在仇恨中。」約翰接過他的話鋒說。

「感謝有我們的校醫德溫特先生帶給他友誼和愛的治癒。」阿不思沖他眨了眨眼,那銳利的目光被平日裏閃閃發亮的機智和風趣所取代。

「確實如此。」約翰勾起嘴角說:「真不知這對他們倆來說誰更幸運。」

「至少這也是我們的幸運。」阿不思笑着說。「我很高興你今早看起來氣色好多了,約翰。」

「謝謝,阿不思。等到巴沙特教授對我寬大處理之後我會感覺更好。」

「那麼祝你好運。」阿不思頗為真誠地說道。

約翰有些不解他為何忽然用如此鎮重的語氣,不過他決定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阿不思看起來決定閉口不提昨天山坡上的巧遇。

「你也是,阿不思。」他說道。「你也是。」

當他告別對方繼續通往中庭的側門走去時,他感覺到後方持續注視着他的視線,以及那之外的,在他皮膚之下騷動的異樣感,還有腳下的地面幻覺般的晃動……這一切讓他不禁緊張起來。

在他腦海深處始終有一個聲音在輕輕回蕩:

『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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