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災荒

河南大災荒

最不好的消息是河南出現了蝗蟲的苗頭,這種被河南人稱為『穿紅領褂的小蹦蹦』的小東西,將地里好不容易從旱災里保全下來的苞谷、高粱、穀子、大豆啃噬一空。短短几天養育著3000萬生靈的廣闊土地,已變成一個滿目蕭瑟、赤地千里的世界。

楊茂德每天都在關注各種報紙上關於河南的消息,他比較了諸多文章覺得《大公報》和《時代》對於河南災情的披露比較真實。「無窮無盡的難民隊伍,隨時因寒冷、飢餓或精疲力竭而倒下,尋找一切可以吞咽的東西來吃的饑民。」

「一群群恢復了狼性的野狗,肆無忌憚地吞噬著死屍,最觸目驚心的,母親將自己的孩子煮了吃,父親將自己孩子煮了吃。」

「有的家庭,把所有的東西賣完換得最後一頓飽飯吃,然後全家自殺。」報紙上大篇幅的報道還配上了黑白的照片,木然而絕望的氣息從那些圖畫里透出來讓人窒息。

而這樣的報道僅僅持續了兩個月,便又有截然不同的消息刊登出來,楊茂德看著這篇名為《豫災實錄》的文章,「豫省三十一年度之徵實徵購,雖在災情嚴重下,進行亦頗順利,徵購情形極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貢獻國家。」楊茂德用手指敲著「罄其所有」四個字,久久不語。

沒過幾天楊縣長把他叫了去,吃過飯的書房裡,楊縣長喝著香片茶一邊語速極慢的跟楊茂德分析當下的情況:「災是肯定的,不過昨年的秋收稅糧征齊之後,政府也宣布免除河南今年的徵稅。」楊茂德垂了包含涼意的視線,敲干骨髓然後扔掉,而且還要發個聲明證明自己有多仁慈,原來楊縣長的日常作風都是跟上頭學的。

「我今天找你過來是想跟你說,明天縣裡會發布油糧限購令,哦,還順便發行這個油票和糧票。」說著他推了推桌子上兩張二指寬的小紙,紅的是五斤的糧票,綠的是一斤的油票:「你咋說也是我的親戚,既然開了油糧鋪子那就要好好支持政府的工作。」

楊茂德的眉頭緊皺起來,這推行新貨幣或是代幣的事情已經不是頭一回了,但四川這個地方比較封閉,這極大的限制了貨物流動和交換,老百姓骨子裡的安穩讓他們排斥一切會引起改變的東西,即便是你將好處說得天花亂墜,但都熬不過他們心底的一個防字。

川內的貨幣自稱一個系統,這種慣例已經持續了上百年,楊茂德不覺得這次借著災年能順利推行,楊縣長自然也知道,他喝了口茶然後補充道:「這東西是針對外地人的,本地的人拿著居民證可以買糧油,但是也要遵守限購令。」

「這個油票和糧票的兌換率是多?」

「糧票三塊,油票一塊。」楊茂德眼角一跳這是平常年景的十幾倍啊,其實大伯是打算一顆糧食都不賣給外人吧?

楊縣長又嘬了一口茶,才幽幽的說道:「你最近也莫要做大宗生意,上頭提出「不讓糧食資敵」的口號,現在到處都盤查得緊。」

送走了楊茂德以後,楊縣長點了支煙轉動椅子面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其實他心裡也頗不是滋味,他知道上頭把河南當成中日軍隊角逐的主要戰場,而非相對穩定的大後方,委員長隨時準備放棄河南。一面將河南的儲備搜刮殆盡,一面隨時準備拋棄這三千萬子民,正是沿著這樣的中心思想,三八年才會下令炸開花園口黃河大堤,而這件事情,也是導致後來河南大旱的根本原因之一。

目前委員長夫人宋美齡正在美國巡迴演講、是討要貸款的最關鍵時刻,不能爆出這樣的國際醜聞,上頭下達的關於災情的中央德意:一方面,救災、軍糧是兩件事情,災要救,但不能為救災減免軍糧;另一方面,不應對災荒誇大其詞、過分宣傳,以免影響抗戰士氣、混亂國際試聽。輿-論上要做正面的引導。

周邊各省應配合安置疏散災民,以工代賑盡量吸收流失人口,文件的最後還特別註明了在今年秋收之後才可以下發賑濟災糧,湖南已經毀了不能因為它而影響別省的賦稅。推行油糧限購令是楊縣長想出的保護本地的措施,也許有些狠心和殘忍,但誰知道這場災難會持續多久?他不過是提前節流罷了。

這種限購令的政策在別的城市早就已經開始推行,便是災區中心的洛陽從去年開始,便一直實行比限購令跟嚴厲的管制令,除了強行推發的高價糧油票,這種糧油票還只能在軍隊下屬的門市使用。

同樣是糧五斤油一斤的票子,在洛陽被炒到了五塊和三塊,流落在洛陽的伍哥,面對這樣飛漲的物價也只能捏緊褲腰帶過活,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動用楊茂德給他的錢。在洛陽不但吃喝受管,連出行也被監管,想要出去沒人理你但是再想進城可就難了。

洛陽和周邊城市已經屬於戰區,伍哥經常到火車站打探,都沒有往川內方向去的列車消息,便猜想當初押送自己這些人過來的火車,應該是在軍管區的南站里。於是四個人便轉移到南站附近找些零活混飯吃,一面尋找能進去探聽消息的機會。

這一等就等到了第一次蝗蟲爆發,湧進洛陽的災民更多,城裡隨處能見到躺倒在路邊的老老少少,瘦的皮包骨一張張空洞的臉上沒有表情,□□在外面的手腳青筋凸起,像是一顆顆即將乾死的老樹,腐臭渾濁的氣息飄蕩在洛陽上空。

伍哥四個在南站附近混了些日子了,又刻意與軍隊里那些人交好,終於混到了裝卸貨物的臨時工隊里,果然在這裡有跟重慶方面往來的貨車。不過這可是運送軍用物資的火車,想要搭便車又或是偷爬上去,基本就是找死的行為,伍哥他們也不敢冒然行動。

領著每天二兩糙米的工錢,開工遇到耽擱飯點還能混上一個白面饅頭,這在洛陽已經是極好極難得的工作了,但這些卻不是伍哥他們想要的,他們只想回家。在伍哥他們暫時窩身的那片貧民棚區,伍哥認識了一個自稱是記者的青年男子,他說他是來實地報道河南災情的:「我要用我的筆吶喊,拿著柳條抽打災民的警察、強逼納糧的地方政府,不知所蹤的賑災款項,自欺欺人的官方說辭,我要拆穿這些讓國人看到真相。」

伍哥喜歡他眼中那似乎能熊熊燃燒的生命火焰,於是偶爾閑暇間他問起在南站里的見聞,伍哥也會講給他聽:「大米和白面有十幾倉庫,大概不下百萬袋,就算是號稱支援前線二十萬軍隊,也能吃上一年。。」

更何況哪有真的有二十萬?不過十四五萬罷了,而洛陽周邊也只有六萬左右,那個叫張天峰的記者紅了眼睛:「說什麼沒糧!果然又是謊言!他們哪怕拿出十分之一就能夠挽救洛陽城裡的災民,每天都有人餓死!他們眼睛瞎了嗎?」

屋裡的人沉默不語,張天峰的激憤和慨然顯得難能可貴又無所用處,連今日都顧不周全哪裡能想明日,連自身都難保如何關心他人?也許每個人都憤怒、心驚或是悲痛,但這些情緒過後更多的是看不到希望的茫然,他站起身:「我去寫大字o報,給明天去政府外頭請願的人用。」

伍哥默默的陪他走了出來,月色如水靜謐卻凄楚,一個大眼睛娃窩在她奶奶的懷裡,看到他們走過來老太太便抬頭問道:「張先生,官家有消息說什麼啥時候放糧嗎?」

張天峰沉默了一下,然後扯出一絲笑容:「月內。」

老太太的眼睛里燃起了希望,嘴裡嘟囔著真是太好了,一面摩挲著孫子瘦骨嶙峋的後背,往前走了幾步伍哥才輕輕開口說:「你不該騙人的。」

「這是個善意的謊言。」張天峰忍著眼眶裡的淚水回頭看了看祖孫倆的方向:「就算是月內,她們也等不到了。」

請願意料中的毫無用處,張天峰顯得分外的焦躁,最近拉著伍哥讓他給自己畫南站里的地圖,問他想做什麼他開始咬死不說,但總要托伍哥畫圖便偷偷吐露,想要潛進去拍些照片:「他們那些當官的不是咬定了沒糧食嗎?等我把照片發到報紙上,看他們還有什麼話說。」

「被抓住你就死定了。」伍哥提醒道。

他愣了一會兒然後點頭:「我知道。」

伍哥畫了地圖給他,在那之後便再沒有他的消息,後來伍哥請一個小隊長喝酒便問起為什麼不放糧的問題,那男人醉意朦朦的說道:「如果老百姓死了,土地還會是中國的,但如果我們這些當兵的餓死了,小鬼子就會佔領這些土地。」

伍哥想起楊茂德曾經講過的那個叫『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的故事,不過他嘴笨就不說出來給人笑話了,在洛陽得不到救助的流民們開始四散逃亡尋找生路,客運站的短途火車變成了他們的首選,從洛陽到焦作然後是新鄉、開封、商丘,然後再走路去亳州最後抵達界首。

還有一條線路是去往西安方向的,但是就沒有往四川方向的火車,除了少數客運大多數都是露天貨皮車,人們像螞蟻一樣拚命地往上擠,有的踩著別人的頭向上爬,不時聽到陣陣慘叫聲。維持秩序的制服狗手裡攥著長竹竿,迎著人就往頭上敲,如同從樹上打果子一樣,噼里啪啦的不斷有人掉下來。

伍哥一有空就往火車站跑,這人山人海的情況已經看得麻木,遭受過一次蝗蟲洗禮,許多人在土地上補種了蕎麥和秋菜,但八月里小苗苗剛出來便迎接到了第二撥蝗蟲大軍。到目前為止有報紙統計數據,三百萬人死於飢荒,六百萬人被迫逃荒,但可笑的是國民政府公布的死亡人數僅有1602人。

這個人數連洛陽城一天之內餓死的都不遠不止,伍哥不敢保證他們離開洛陽能活著徒步返回四川,也許暫時留下來才是正確的選擇,畢竟他們現在還能混到一口飯吃,就在伍哥猶豫不決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人。

這個人他並不熟悉,不,或者說這個人對他並不熟悉,但他因為楊茂德和四瘋子聯手那次,對這個人也有所了解,他就是王軍長。從巴中縣城拉出來的十四軍,一開始被安排在信陽一帶做巡防,轉悠了四五個月以後被調往前線,王軍長將他們送到洛陽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回四川去繼續招募新的十四軍。

川軍出川后被打散收編已經是慣例,更何況是后擴充的十四軍,王軍長也不心疼,他巴不得把這塊爛紅苕扔出去,要知道他帶來的五千人到現在跑得只有一半了。趕緊交了差回重慶復命,然後就趕回巴中去,他對那個地方雖然沒好感,但針對楊縣長布的局還沒收網,而且他兒子的事情也還沒弄個水落石出。

伍哥就在這場巧遇里搭上了回川的火車,王軍長樂意賣個面子給楊家,捎上伍哥幾個也不礙事,於是在洛陽漂泊了大半年的伍哥他們,終於看到回家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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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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