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醉(一)

透骨醉(一)

半步多可通往六界,本可一步,執念太深,半步尤多,故名半步多。

此處生靈眾多,魚龍混雜。頂着一輪如帛滿月,覃曜與覃疏行在半步多的小巷裏,青石板路被常年行走的生靈磨得光溜無棱,其間還夾雜着些許苔蘚。

迎面而行或是順道飛掠的生靈,有音如狗吠的豬獸、嫵媚妖艷的女人、兩頭三翅的怪鳥、鶴髮童顏的老者、粉雕玉琢的小童。他們各具形態,互不干擾。

半步多地方不小,客棧酒肆也不勝數。許是臨近中元節的緣故,客棧幾乎皆已住滿。爾後,覃曜二人停在一家小客棧的門前,抬頭望去,紅木牌匾上刻着四個隸字——諸相客棧。門前掛着兩盞絹紗燈,青幽的燭光襯亮了黑漆漆的周遭,燈下的吊穗長長而垂,陰森古怪。

覃曜與覃疏踏入門檻,竟空無一人。空蕩幽靜的大堂里,僅擺放了一張古樸的四角檀木桌,圍了四條長木凳。

櫃枱旁,後院的白花藍布的門簾被一隻玉手輕輕撂開,來人穿了一件靛青交領與茜色半臂及一條深色長裙。青絲間別了一朵淡紅的山茶花,像是剛摘下來的,仍沾著兩滴露珠。

來人是這家客棧的老闆娘,也是客棧里唯一的生靈。她蓮步輕移,不緊不慢地挨到櫃枱前,拔了拔算盤,竟對二人視而不見。

覃疏走上前去,將銀兩往老闆娘眼前的櫃枱上一放:「可有空房?」

老闆娘停下動作,抬起頭來,將眼前的二人打量了一番,而後笑得風情萬種:「小店生意慘淡得緊,全是空房。只不過,我這裏只住有緣人。」

覃疏見她不識好歹,脾氣一上來,踢了踢貼在櫃枱上那張,寫着日進斗金的紅紙,「到底做不做生意?」心道,定什麼有緣人的規矩,還想日進斗金?

老闆娘失了笑意,一臉你愛咋咋地的表情,繼續拔她的算盤。

覃曜見勢湊上前去,搡了覃疏一把,對老闆娘說:「諸行性相,悉皆無常。諸相客棧,倒是個好名字!」

聞言,老闆娘抬頭來對覃曜粲然一笑,而後從角落裏抽出一張人皮色的抹布,擦了擦僅有的一張檀木桌,一邊道:「我覺着我與這位姑娘倒是有緣,樓上全是空房,二位挑便是。一路奔波勞頓,定是餓了,不如嘗嘗小店的招牌菜。」而後朝着後院走去,順手將抹布扔到了櫃枱上。

覃疏瞅了瞅那抹布,色澤如皮,再用指尖觸了觸,質感也如皮。

「這抹布是人皮做的吧。」覃疏覺著有些煩惡,在衣裳上蹭了蹭手,朝已落座的覃曜說:「阿姐,你看得出她是個什麼玩意兒么?」

半步多的客棧都幾乎注滿,要麼就只餘一間。而這家客棧竟空蕩蕩的,十分稀里古怪。此處牛驥混雜,想那老闆娘也不是一般世人。

「不知,但她的道行定然不低。」外頭時不時掠過的鬼魅,顯得寒氣四溢。覃曜再次注意到門外的兩盞青燈,「你看那燈,是以人油點燃,散出的青光則是怨氣所聚。」

覃疏一挑眉:「你怎麼知道?」

覃曜斟了一杯茶,解釋道:「我曾看過一本上古留下來的書籍,書中提到過人油燈,青光幽怨,正如所見。」言罷,覃曜將斟好的茶順着檀木桌推到覃疏的眼皮子底下,並說:「你看這茶。」

覃疏垂目而看,殷紅的茶葉正將水浸染開來,看上去分明是血水!奇的是,卻並無血腥之味,而是一股淡淡的清茶香。

「阿姐!」覃疏抬頭望向她,正想說些什麼。

「二位久等了。」窈窕的身影閃到桌前,老闆娘手上端了紅木托盤,上頭放有一道菜。她將那道菜放於檀木桌上,青翠欲滴的青菜絲沿盤繞了一圈,其間盛開了一朵血肉交雜的蓮花。

「這道菜,名為一蓮托生。這朵蓮花,是集一百個惡人的肚子肉製成。」老闆娘笑得花枝招展,她的鼻尖不知何時沾了一滴鮮血,看起來十分駭異。

「我很快便能見到順言了,這次定能讓他吃飽了再回去。」老闆娘說這話的時候笑得更歡了,好似難以壓抑內心的喜悅之情。

覃疏和覃曜似乎是心有靈犀,互看一眼。爾後覃疏直言不諱地問:「順言是誰?」

老闆娘帶着笑意,柔若無骨的身子輕飄飄地落座,解釋道:「順言啊,是我的孩兒。」

這時,客棧門外掛着的兩盞青燈驟然熄滅,外面的聲音變得哄亂嘈吵,道上還未歇下的各種生靈開始東竄西盪,亂作一鍋粥。

見勢,老闆娘斂容:「子時已到,鬼門大開。」言罷,老闆娘起身走到門楣下,左顧右望,似乎在盼著誰來。

覃曜秀眉輕挑,拿起竹筷捯飭了兩下那朵肉蓮。而後夾起一塊肉,嘗了嘗,覺得味道尚可。

不過多時,老闆娘等的人,應該說是等的鬼,他來了。

那是一個約莫三歲的男童,他沒有同庚孩子該有的白嫩玉膚,他瘦得皮包骨頭,像個餓了幾頓的猴子般又干又癟。他一瘸一拐而來,眸里泛著痛苦與驚怖,跌倒在老闆娘的懷裏。

細看,他的脖頸處已被燒焦,皮肉翻爛。有的地方已開裂流膿,有的地方如炭燼一般,像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老闆娘一手緊緊地抱住他,一手輕輕撫着他的小腦袋,她淚如泉湧,喃喃喚他:「順言。」

順言轉眸間看到檀木桌上的食物,瞬時掙脫開老闆娘的懷抱。他眸子一亮,抓起肉蓮一個勁兒地往嘴裏塞。

順言狼吞虎咽,這道一蓮托生迅速進了他的口中。老闆娘站在一旁靜默看着,滿目的心疼。而覃曜與覃疏早已識相地雙雙起身,將地方騰給這個詭譎的男童。

驀然間,順言神情一怪,動作停滯。隨即他雙手卡住自己的脖子,面容萬分痛苦。只見嘴中未咽下的食物通通變作了火焰,噴涌而出,如風席捲般燒爛了他本就潰膿的唇。

見勢,老闆娘步伐一滯,神情恍惚,而後她的眼底逐漸清明起來,勃然大怒:「他們騙我!他們竟敢騙我!什麼一百個惡人,什麼肚子肉,根本不管用!」

「我餓,我好餓。」此時的順言已癱坐於地上,嗚嗚地哭咽。

他異常飢餓,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他是個餓死鬼,所有的食物在他口中皆會變成火焰的餓死鬼。

覃曜望了一眼順言,爾後小心試探道:「老闆娘?」

老闆娘再次緊緊地環抱住順言,說:「我曾去過笑妄谷,那裏的人告訴我,餓死鬼想要吃飽,吃下不會變成火焰的食物。需殺掉一百個惡人,用他們的肚子肉做成一朵肉蓮。可是,他們騙我,根本就不管用!」

餓死鬼是冥界的一種鬼,常年的飢餓感縈繞於他們的心頭。他們吃下的食物,會通通變作火焰,難以想像的難受與痛苦。

老闆娘說她叫謐見,是只蜜蜂精,她的孩兒順言便是個餓死鬼。當年那個拋下了她娘倆的負心人,將他們關在牢裏,活生生餓死了當時還未滿三歲的順言。

謐見後來挖地道逃了出去,而那個負心人竟無情至極,再沒追究她的行蹤,根本不顧她的死活。

順言由於活活被餓死的緣故,怨氣太重,無法轉世。需常年呆在冥界,洗濯修行,待除去身上的怨氣,便可進入輪迴。而謐見在半步多開起了客棧,便是為了離順言能近一些,等到每年中元節鬼門大開的時候,見上他一次。

謐見那可憐的孩兒實在是飢娥難耐,明知會被燒得體無完膚,仍是忍不住想吃食的慾望。

前一年,謐見聽客棧里打尖兒的一些精怪說,在人間一處不知名的深山裏,有個叫笑妄谷的地方。只需付他們提出的代價,便可解世間任何難事。謐見想着,這興許是唯一能讓順言吃飽的機會。懷着一絲希望,幾分忐忑,她跋山涉水尋到了所謂的笑妄谷。

笑妄谷的妖怪說,確實有個法子。但要想知道這個法子,得以她這張臉皮作為代價。謐見應下了,只要她的順言能夠吃飽,她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而法子是,需殺掉一百個惡人,用他們的肚子肉做成一朵肉蓮,餓死鬼吃下便不會再變成火焰。

謐見說完這番話,一把撕開覆在臉上的那張□□,露出一張血肉模糊的臉來。爾後,她的掌心聚起一股力量,朝桌上還未吃完的肉蓮狠狠打去,整個木桌霎時化為碎渣,紛紛揚揚灑了一地。

「那些笑妄谷的妖怪,他們竟敢騙我!」

作為笑妄谷的谷主,覃曜看着眼前這個滿腔怒火且修為不比她低的女妖,她斷然不敢暴露身份。

笑妄谷創谷八百年來,從未出過這等差錯,也從未將不實的消息賣給他人。難道這其中,另有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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